姜鸽的故事在山坡上引发了一片笑声。罗茜如偷瞧一眼落在后面的场长,他似乎并不在意故事中虚构人物的讥讽意味,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出来,只顾一边喘气一边佝偻了腰吃力地采摘。姜鸽绕了一个弯子揶揄场长的知识贫乏,见并没有引起场长的反感,便自我解嘲地说:
“米司罗!我们唱支歌吧。”
罗茜如今天心情很好,便随声附和道:“那就唱吧。”
姜鸽也不推辞,稍稍减慢了采摘速度,对着空旷的山坡,唱起了《康定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
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
一段音落,虞丹兰从坡岗旁的茶丛里钻出来。“哎——”她冲姜鸽喊道。原来她下到茶坡另一面山坳里采摘,大家都没注意到她。平日里知青们跟那些腼腆地打老远注视她们举止的当地女青年之间存有一层天然隔阂,在这一刻劳动快乐的时光里不知不觉地消融了,头一回沉浸在富于诗意的喜悦中,她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潜意识里根本懒得把有着特殊身份的虞丹兰同另外几个采茶能手甄别开来,更无法在远距离的情形下注意到她们的情歌已经在茶丛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躁动不安:除了知青本身表现得过于自然亢奋,几乎所有的当地人都一致表现了缄默,以往手脚麻利的几个采茶姑娘更是脸色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下意识的加快了摘茶的速度……
“哎——”虞丹兰麻利拨开枝丛,横着穿过几行茶树,在离姜鸽只有两行的茶垅间站住。有生以来头一次听人这么大胆地在公开场合唱情歌,禁不住为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害臊。她有些犹豫,不敢判定姜鸽唱的就是黄色情歌。姜鸽的大胆和放肆让她这个只到过紫溪镇的山里妮子措手不及耳热心跳。她用沾满水珠的手指拂去粘在额头的一络儿留海,眨眨好看的眼睛,冲姜鸽道:“姜鸽子,唱一支革命歌曲吧!”
“革命歌曲?”姜鸽骤然被冲断了雅兴,没好气地拿眼乜斜着虞丹兰,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迅速形成。
“嗨哎——”她拖长嗓音,冲站在她下坡的同伴喊道。待有人抬眼看她时,她诡秘的冲她们挤了一下右眼。“虞书记让咱们唱一支革命歌曲,姐妹们,唱不唱啊?”不等回应,她便率自模仿外国人卷起舌尖儿弹出一连串拗口难懂的歌词:“柳芭在乌梅古作枷呢……”她的卷舌音很好听,配上模仿的歌星嗲声嗲气的韵味儿,竟也有了几分异国情调。
最先觉察姜鸽意图的是叶蒿芙。她“扑哧”一笑,马上和上姜鸽的调子。罗茜如苏静虹都会唱这首歌,也跟着哼起来。她们完全忘记了最初的意图。
“柳芭喂哩在呢,古芭喂哩嗨唉哎,古力都古呢耶呢耶巴布尼亚呢。”
姜鸽明知虞丹兰听不懂歌词,却偏偏追着她问:
“虞书记,这首革命歌曲好听么?”
虞丹兰明显感觉到了知青的捉弄,无奈她也听不懂她们唱的什么,只好佯装大度地说:
“唱的啥子呀!我还没听懂就唱完了。”
罗茜如看到虞丹兰尴尬的模样,有些不忍,笑着告诉她:“这首歌的大意,是歌颂了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和中国人民牢不可破的友谊。”
“哦——”虞丹兰深吁一口气,感激地回望一眼罗茜如。她不想在知青面前表现得太过无知,脑子一转,立刻反应过来:“哦,那个地中海国家!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阿两国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们之间的革命战斗友谊,是经历过疾风暴雨考验的。’”
“‘海内存知己’是王勃说的,不是毛主席说的。”叶蒿芙认真地纠正道。她是咕哝着说的,跟虞丹兰又隔了四、五行茶树的距离,虞丹兰没有听到。但是她马上提高嗓音,学着当地的俚语,故意说:“虞书记,平日价你闻见姜鸽身上的沤泥巴香了吗?那就是地中海泥巴捏的香皂香呢!暑天儿里身上长个火包脓疖子什么的,一洗就好。洗了沤泥巴香皂,连蚂蝗都不咬呢!”
“真的?”虞丹兰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瞪大眼睛瞧着姜鸽,“敢情是那沤泥巴香皂跟秧田的臭泥巴气味相合,蚂蝗才不咬吧?”
“土克西一个!”姜鸽得意地斜瞄一眼叶蒿芙,又像是说给虞丹兰听,“日白也不打草稿,什么地中海沤泥巴香皂!那叫海洋酸,懂不懂?地中海植物萃取精华,磨砂柔肤用的!高级干部出一趟国,也才允许带五块回来呢!”
“那是真的。”叶蒿芙赶紧添油加醋,“世界人民支援姜鸽的好东西多哩!阿尔巴尼亚人民支援的花棉绸被面儿,三角钱一床,绝对紧俏货,敢明儿虞书记你出嫁的时候,叫她给你也弄一床盖盖?”
“你个蒿芙死妮子!”虞丹兰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乐滋滋儿的,眼角迅速朝唐子萱那边瞟了一眼。叶蒿芙的伶牙利齿她已经领教过了,犯不着在这上头自讨没趣儿,便翘着下巴望着下行的罗茜如;刚才多亏了她给自己解围。这会儿山坡上出奇的安静,不知是她怀念刚才的热烈气氛还是别的,便神使鬼差的脱口说:“罗茜如,你起头唱一首吧。不说不笑,一天望不到嘛。”
罗茜如推辞道:“我唱不好。我的调子都是忧伤的。”
虞丹兰毫不犹豫地说:“忧伤怕什么!只要不反动。”
“好吧。”罗茜如对叶蒿芙说:“唱那支《游子之歌》怎么样?”
“还是你唱,”叶蒿芙俏皮地挤挤眼睛,变戏法似地从衣兜摸出一支口琴,“我伴奏。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揭开一层透明薄膜,她抽出口琴,在唇边试吹了几个音符,如泣如诉的韵律从低音区奏出一组酿满爱情蜜浆的向往。中国南海岸的波涛扑面而来的时候,罗茜如用深沉的嗓音勾勒出异国椰子树下爱的短暂休憩。
在这里——
我听见了大海的歌唱;
在这里——
我闻到了多少花朵香;
在这美丽的南洋,
我遇到了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琴声变得悲越激昂起来。山坡上的人都在静静地听,沙沙沙的采茶声跌落在沉重的历史中变得飘渺而遥远。
我和她曾并肩靠过椰子树,
我对她曾谈起了我的故乡。
她对我睁着大而黑的眼睛,
她为我献出了她的青春。
采茶的手指几乎都减慢了速度,禁锢已久的心灵淙淙流淌过甘冽的清泉,琴声急骤直下,中国远洋轮的水手与马来少女如痴如醉的爱情悲剧已经拉开了序幕,战火硝烟的阻挠导致绝望的异国少女投海殉情……罗茜如眼前浮现了妈妈佝偻着腰用力搅拌那堆脓血物的情景,她痛彻的感受到了灵与肉复活的维艰,少女孤寂的灵魂在汹涌的大海上空飞绕,久久不肯离去的呼唤:
可曾见——
那大海掀起的波涛,
那正是,她的灵魂在向我呼号;
可曾见——
那大海掀起的波涛,
那正是,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镀铬的“椰子牌”滑到低五度的音阶上停住了,气体的冲撞震荡使薄薄的金属片发出阴沉嘶哑的颤响,“微笑”的音符深深戳痛了罗茜如的心,她脸色苍白,浮起一丝惨淡的微笑。琴声嘎然而止。
虞丹兰没有再发表任何见解。茶行的尽头是一棵被称为“活化石”的珙桐树,它在五月里绽开的花朵会像一群群栖息树头的白鸽,美丽极了。罗茜如呆呆地凝望着刚刚泛出绿叶的珙桐枝条,她知道它们不是报春花,报春花早开过了。珙桐树旁的山坡上一簇簇火刺玫正在绽开。已经落在了早春后面的中国鸽子花,它的绽放还有意义吗?——几秒钟以前还是激情澎湃的大脑,似被恍惚间的一隙儿倥偬淘尽了精髓,把它变成一颗空空的木鱼……然后被填塞进一束一文不值的干稻草,……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快要迷失在大自然生生衍息的生物怪圈里。离她稍远的坡顶上,唐子萱独自一人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里,他已经采到了一行茶树的尽头,从低洼处移到了坡背上,一人多高的茶树几乎掩遮了他整个的身影。罗茜如的歌声里有一种苍凉悲昂的穿透力,恍若从很遥远的时空传递过来,一字不漏地撞入他的耳膜;若有所思地抬眼望着前方的珙桐树和林子上方一片布满阴云的天空,他神情肃穆而抑郁。一丝羞涩悄悄爬上茜如心头,她有些懊悔刚才的冲动,这种情形几乎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而且凭直觉,唱这支歌子的时候竟然身不由已地倾注了她全部的情感……她不知道她的歌声会给唐子萱带去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肯定听到了,她想。罗茜如独自发了一阵子呆,低下头继续采茶。她已经落在其它人的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