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以为至少还要个几个月才能重建信任机制、我才有勇气向孟云提起关于“家”的构想时,突然一件事杀出来搞得我措手不及——我爸妈突然来了北京。
真的十分突然,而且人命关天。因为在我爸妈心里,我现在还是跟小文住在一起的,他们压根不知道我已经恋爱甚至同居的事。正当我想要找出种种借口理由劝阻他们别冲动我这边忙没法顾得上你们之类的时,这两位老人家告诉我,我们已经在首都机场了!
我总得先把他俩接到我住的地方去再做打算。小文那儿?没有我一件东西。孟云那儿?全都是男人的东西……而且哪里都来不及收拾。毫无办法,我只能在开车去机场的路上打电话给孟云报备。
“我可能……得把我爸妈先接到咱家,然后,也许咱们得一起吃个饭了。”我试探着询问孟云。
电话那头一片安静。
许久,我听见那边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罗茜在张罗着什么。孟云的语气毫无情绪波动,“那就先带他们回家吧,我这边开完会马上就赶过去。”
我们都没准备好。但比起我来,孟云显然更甚。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从在他沉默的十秒里,我的心中一片了然。
马上就要到首都机场。我对着倒车镜,努力调整出一个还不算惨淡的笑。
我把爸妈接到我跟孟云的家。沙发上,我和这老两口子对面坐着,灯光明晃晃地从头上照下来,俨然是审讯室的氛围,我根本不敢抬头看我爸,一直紧盯着裙子上被我揪出来的褶皱。
“……事情就是这样。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挺幸福挺有安全感的。”
我试图尽量委婉地把事情跟他们坦白了一部分,忽略掉我们之间的种种感情问题,并将恋情开始的原因篡改成:通过朋友介绍而认识。一见钟情。
老爷子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以为他要一个耳光扇过来,妈也吓了一跳,已经伸出手准备拉住他。但他什么都没做,只瓮声瓮气地问:“烟灰缸呢?”
“没……没有。孟云不抽烟。”
他搓了搓手,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什么也没说。
我曾以为爸爸至少会对我一顿痛骂。他曾经教我那么多女孩子对待感情的规矩,我相当于全盘否定了他的说辞。未曾想到的是,老爷子似乎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暴怒,没有审问,只是始终绷着脸,脸上带着一种古怪而复杂的神色。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吃晚饭。饭局就定在我们酒店里,老爷子说想看看我的工作环境怎么样,在我打电话给孟云时,他加了一句,“人少饭怎么吃?叫那小子带他几个要好的朋友过来!”
妈跟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里明白,这是爸变着法的要观察观察孟云。
孟云一散会就直接带了罗茜和余飞来,我叫了小文。临上桌前,孟云本想挨着我坐到爸妈旁边。没想到老爷子毫不留情地指着对面的位置,“喂,你小子坐到那边去。”
孟云正拉开椅子的手僵住了,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尴尬。作为一个一直以来专注给孟云捧哏的角色,余飞及时发挥了他的作用,“我说老孟啊,赶紧赶紧,坐到对面去!这么坐叔叔才能仔细观察你,丑女婿怎么也得见岳父是不,别怕,好好表现!”
爸冷哼一声,似乎不屑于这样的圆场,但也没说什么。
就这样,我挨着妈和爸坐主位,孟云挨着罗茜和余飞坐在对面。趁着等菜的工夫老爷子就用他向来专制的语气把履历表上的内容全问了个遍,什么生辰八字、籍贯、民族、政治成分、家庭成员……履历表上没有的也问得差不多了:月收入、工作前景、车房情况……
孟云带着如履薄冰般的谦逊笑容一条不落地坦白,旁边坐着的余飞和罗茜也都尴尬地陪笑着。
最尴尬的是我。
他喋喋不休的审讯让我实在难以忍受,刚想开口反驳,旁边坐着的妈一把按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小声抱怨,“妈,你看我爸怎么这样啊!”
“这么多年不都这样吗……”妈带着一缕无奈的笑,“别在你男朋友面前跟你爸起冲突,他更不高兴。”
“小时候这样也就算了,我都这么大了,至于还这么管我吗?!”
“你爸就是担心你,小时候你被人拐跑那次……”
大概在我九岁十岁的时候,某个夏天,爸带我去乡下参加婚礼。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妈在家不让他喝酒,到了农村亲戚家他就撒开了欢儿,将我丢给一个远房舅母照顾,自己跟兄弟们喝酒去了。我有点生气,趁舅母专心打麻将偷跑了出去,结果险些被陌生人拐跑。据说最后爸在一个小河边将我找到,我毫发无损,所以对整件事都没有太深的印象,只当跟人家走了一遭,但他似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不但从那往后不许我去参加任何婚礼,而且开始独裁般的管制我。“三纲五常”什么的规矩,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知道是因为这个。”我不耐烦地打断她,“那么个破事儿,我都忘了,就他一直死记着。”
妈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没有开口。
奇怪的饭局在老板的亲自上菜及余飞小文的热情张罗下还算热闹地开场了。前半场的节奏大概是余飞小文一对相声界的奇葩伉俪各自讲笑话或者斗嘴,一个包袱抖完了,大家哈哈哈地笑着捧场,然后全桌进入寂静,寂静一阵子后,两人再重振旗鼓耍尽活宝,竭尽全力地争取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这场饭局的状态有点像高中生物课上解剖青蛙,明明已经毫无回天之力,却仍不甘心地抖动着双腿,凄凉程度让人不忍目视。
我两眼充满感激之情深情地望向小文和余飞,能感受到他俩轻松愉悦笑闹的外表下早已经气喘吁吁。小文回给我一个无奈的眼神,瞥瞥我的杯子,示意我举杯说句话。
我清了清嗓子,脑中正措辞打算一次性把爸妈孟云都哄开心,没想到被孟云抢了先。他郑重地站起身,双手端杯,还清了清嗓子,严肃得像个小学生。我忍不住想乐,他看都不看我,只认真地盯着我爸。
“叔叔阿姨,这是第一次见面,我听露露说东北有敬酒干杯的说法,这第一杯我先道个歉,大老远的飞过来,我都没顾得上去接,请叔叔阿姨别生我气。”
孟云干掉整杯红酒,又倒了满杯。
“第二杯我想说声谢谢,我知道我有些地方不够好,谢谢你们宽容我和夏露。”
我没见过孟云一气喝过这么多酒,除了罗茜,对面坐着的余飞和小文嘴巴都成了O型。
“第三杯我想请二老放心,我不想假大空地畅想未来,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尽我全力对夏露好。”
他仰头干掉第三杯红酒,我看到妈眼眶都红了,爸端量了他几秒,也干掉杯里剩下的红酒。我正准备趁热打铁说点什么,就看爸幽幽地吐了口烟,眯着眼问:“小伙子还挺会哄人儿的,这么会说话,以前有过不少女朋友吧?”
气氛一下子肃杀起来。即使这一刻我很为孟云紧张,也不得不感叹父母的眼光真是神准。孟云求助地看向我,我求助地看向小文,小文又求助地看向余飞,每个人都在想,怎么否定才不会显得那么做作。
这时,一直沉默的罗茜“噗嗤”一声笑了。
“叔叔,你可别抬举孟云了。”她淡漠的脸此时笑容满面,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我大学时就跟他认识,这么多年来偷偷怀疑了好久他是不是不喜欢女人,这不,我都快结婚了,他才又开始谈恋爱,多亏夏露来拯救他,不然孟云肯定是大龄剩男。”
余飞也突然演技爆棚,拍着胸脯搞怪道:“叔叔,往这儿看!你不觉得我看起来比孟云受欢迎多了吗?”
不得不说,罗茜说出来的话,即使是用这样谈笑风生的调侃方式,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威严感。不知道是爸爸是信了罗茜还是不想再追究,一直沉着脸不苟言笑的他竟然配合余飞的耍宝,来了一句,“不觉得。”
余飞露出受伤的神态,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老爷子对着外头大吼一声:“服务员,上白的!”
余飞跟孟云同时露出苦哈哈的表情,妈妈投给我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我可以放心。我知道以爸的个性,只要喝好了high起来,很多问题就能在酒桌上解决。只要等白酒一上来,他老人家三杯下肚,肯定搂着孟云的脖子说:“大兄弟,我女儿就拜托你了”;我知道我可以松一口气,至少爸妈这关,我跟孟云算是勉强通过了。
只是当我坐在这儿看着对面的罗茜,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释怀和放松。
孟云和爸在喝酒,小文和余飞在陪妈谈天……只有我注意到,在他们交杯换盏之际,趁着爸抬头干杯,罗茜手法熟练地将原来放在桌子上的另一杯白酒换成了水,孟云面带难色地喝光杯里的“酒”后,同样不动声色地顺手将空杯重新递给罗茜。两人配合默契,十分自然。
我默默安慰自己,这是罗茜在保护孟云你干吗不开心呢,喝那么多酒孟云多难受啊?但我就是控制不了的心里酸溜溜——是啊,怎么会不默契呢?这么多年,无数个饭局,肯定都是罗茜一路配合孟云过来的。
女人的心思像是湖水,表面风平浪静,暗里波涛汹涌,你往里投一块石子,就能引起无边无际的波纹。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或许不仅是饭局,还有很多方面……从大学开始,直到两人都步入而立之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上,她都是他的最佳拍档。
如果说面对孟云的每一个前任我尚且还能鼓起勇气一战,但面对罗茜,我输得彻头彻尾。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讲,论外貌能力气质,我没把握与她打成平手;而论两个人,我与孟云相处的时间、经历的事情,显然不及他们经历的十分之一。无论是哪一样都显示出,那个杀死巨龙最终带走王子的女战士,应该是她。
我像是个被人放在冰天雪地里的气球,一面感觉气正“嘶嘶嘶”地被泄出去,一面感觉无比的心寒。
我要瘪掉了。
我孤独地缩在座位上,沮丧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