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庞光安心在蛮大哥家里养伤,已过了多天。淳朴的村里人习惯了这个秃头(假发辩摘了)但说话极为有趣的读书人,村中的小孩子更是喜欢围坐到他身边,听那义气激昂的水浒传,评那热血沸腾的三国。
用一个光屁股小孩儿的说法:
“尿脬讲的比巴图爷爷好多了,听得爽快。”
反正巴图是不开心的,他耷拉着眉毛树皮一样皱纹盘亘的老脸郁郁寡欢。直到庞光引着近来没少展颜的蛮二子近前来,老人家被人遗忘的失落感才平息不少。
“好,好,好啊,我都多长时间没见过二子笑过了,你这娃娃是真有本事。”
巴图学着镇上出过远门的年轻人,对庞光竖起了大拇指。庞光笑呵呵的接受了这个称赞,蛮大哥却不这样想。
“弟啊,你实在太为羸弱,快跟为兄锻炼去!”
说罢,蛮二子跟牵狗似的,拉着某人衣领直奔村外。村东头有处乱石岗,尽是些二三十几斤不算多重的石块,正适合练手。庞光苦瓜脸捧起,挑拣着地上的石块,说是捡,其实仅是使力气翻动,得,大哥铁定又忘了咱是需要充足休息的伤员了。
蛮二子看不过眼,随手拎起一块表面平整的石头扔过去,好悬没把庞光砸地上,待他接稳,蛮二子早就走出去数百米。
“你练,我去弄些野味吃。”
庞光砸吧砸吧嘴,口水险些流出来:锦华冠子的野鸡,肉厚膘肥的野猪,鲜美醇正的鱼肉,都是蛮二子为了照顾自己小弟亲手捉来的,前几天换着花样吃,已经让庞光嘴巴吃叼了。他嘿然一笑,扎马步,平举石头,按着蛮大哥教导的方式锻炼起来。
“这大哥,虽然严厉了点儿,说话古怪了点儿,真是好啊。”
美滋滋想了没一小会儿,他就没心情想了。胳膊如铅重,那石头慢慢的降下去,庞光脸红脖子粗。
再看村中,再值得谈论的谈资都会平息,村里的闲汉们又开始聚到一块儿争论谁家的姑娘屁股大好生养谁家的老酒酿好了可以去吃一盅。刘老七照例跟周桥他们混坐一块儿,不同那些田地稀少的闲汉,他们要做的事情可不少,像这样闲聊的时候更少。
“真么想到,冰山样的蛮二子居然被个傻呆瓜整乐了,那个尿脬还挺有本事的。”
刘老七身旁一个穿着羊毛袄的家伙率先发言,他是村里极少数的有钱人,因为他爹曾经是义和团的后勤校官,自兵败之后没少捞走油水,村中人心照不宣,但确实没几个人喜欢这一家人。要不是刘老七看在一个村的面上,早就把他轰出圈外了。
“别尿脬尿脬的叫,没听人家自个儿解释么?庞光,庞是庞然大物的庞,光是光明万丈的光,不愧是读书人,看看人家嘴里冒出来的词儿,就是比咱们有气势。”
周巧力挺庞光,跟着几个男子明显隔开距离的还有几个女孩子,红色棉袄灰色裤子棉布鞋,虽然样式都老旧,但人长得好看啥都行。其中一位明显是头儿的女子说:
“要我说啊,这外来的读书人可比你们中某个就知道啃爹啃娘的强多了,人家读书多吗,长得又好看……”说话的女子脸倒是先红了起来,其他女子轻啐一口俱是霞飞双颊,看的汉子们一阵发愣。那庞光除了身上的破衣裳,换了村长给的旧衣服,剃干洗净确实是副漂亮模样,这也是富二代牛气看不起人的原因——长的跟个娘们儿似的,秃头还是个穷书生,名字还这么尿(念sui),膀胱,那有老爹跟俺取得名字霸道——是了,这个义士村里的富二代他爹叫牛大将,霸气的名字猥琐的样子,为了让他儿一样牛,取个名字叫牛气。
那个年代,叫狗杂种、阿黄的极多,贱名好养活,这霸道的名字么……有钱也好养活。因此听了漂亮女子的发言,牛气开始牛气冲天起来。
“黄三女娃,别忘了你爹还赊着我们家的耕牛,再说了,那尿脬有什么资格跟我比较,没着没落的。”
黄三女娃不吭声了,那边是债主,是万恶的有钱阶级。
“再说了,有村长撑腰他能咋样,他还能把这天翻过来不成,他要真有这能耐,我给他舔屁股都愿意。”圈子里的头头——刘老七不乐意了。
“怎么说话呢,人家能把小二整的高高兴兴咯,不给咱村里继续惹事儿就是能耐。”
牛气脖子一缩,他教训的了欠债的村里人,还真不敢对付刘老三,但嘴皮子还是哆嗦了下:“那又咋,那蛮子也是个小混蛋。”
刘老七瞪过去,立马悄没声息。刘老七就要张嘴说话时,牛气又是石破天惊一声吼:
“你们快看!!!那是怎么了?!!!”
刘老七彻底炸毛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身为头的尊严,佛也有三分火气。他转身就准备给聒噪的牛气来一拳,却被远处的景象摄了心神——浓浓的黑色烟雾从村外升起,而且不止一股。
刘老七喉头发干。
“今天在外当值的……是谁?”
旁边不知谁接话,那语气也是干干的:
“是杨老三,他这么稳重,一定不会犯小错误,只能说:出大事了。”村里年轻人从未见过的黑色烟柱拔地而起,不是一道,而是三道。常超的情况自然惊动了老神在在的村长,他表情凝重看着烟升起的方向,脑中却在回想几天前庞光的叙述:
“那帮人杀中国人就跟杀畜生一样,连眼都不眨,如果真是他们来了,还请让我跟他们走。我宁死!也不叫他们危害到村民们。”
“莫非……他们真的来了?”
村长手颤抖起来:那些侵犯华夏领土的牲口们又卷土重来了,如今义和团勇士活着的已经成了耄耋老人,义士村名不正言不顺,村里的人们还都是普通老百姓,如果真是他们,我该怎么做?不容多想,几里的距离他们片刻就到,他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甩给刘老七。
“开地库,拿火铳,你们这些闲汉子也不要看热闹,速速架好路障,大麻烦……来了。”
没经历过战争的年轻人不懂,但他们从老者眼里看出了凝重,一刻不停地忙活去了,而村长回到屋里,再出来时已经敞着胸膛腰系红绳,手中拿着单发火铳,背后一把重刀。雄赳赳地挺立在壕沟前,不多时那些尚能动弹的老头们都拿出自己珍藏的武器,站在村长身后。
一片肃杀,一片宁静,暴风雨真的会来到吗?
烟柱腾起来的时候,蛮二子也看到了,但此时的他早就顺着落马溪沿流直上,寻那最肥的鳜鱼。少说离村子也有十几里,当下连手中已经抓到的野兔子都不顾了,撒开腿在山林中飞跑,他要去找到小弟,一起回村子。
村口外,大门已经被壮劳力拉上去,轰然大开的门扉迎着即将上门的一群人。只听人声马嘶嘈嘈杂杂,约莫有百十口子人来到这小小的村落。
为首是个骑高头大马的壮汉,一身警服围着,手里还提溜着条铁棍,腰间别着手枪,神气扬扬。他率众越过大门,看到的正是军备齐全严阵以待的村长众人。
“哟,不愧是个匪窝,连火铳子都有,啧啧,义士村的村长李德贵是吧?见了上司你就不知道应该以礼相待么,忘了自我介绍,鄙人彭富贵,安阳镇督警司司长。”彭富贵鼻子翘到天上去。
村长走前几步,火铳拄在地上。
“彭司长,久仰大名,就是不知道我们这尊小庙怎么能招来您这宗大佛呢?”
“哼——装腔作势的人我见的多了,尤其是你们这种,义和团的遗孤,最是可笑。”彭富贵朝地上唾口吐沫,向身后挥挥手,早有识眼色的督警从后面马背上拽下一个人来。那人衣衫破碎血迹斑斑,一看就知道没少遭毒打,只是全村人没有同情他的。
那被押解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好几天都没人注意的宋球。
“认识不认识你面前这些人。”宋球被人架着耷拉着脑袋,彭富贵用手中棍子推了下,这义士村有名的无赖子就涕泪横流。
“彭爷爷,彭祖宗,求你不要再打我了,我都已经说了,我们村里收留了一个叛国贼,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饶了我吧!”宋球挣扎着站直,指着前边的村长。
“你问他,就是这老匹夫收留那贼子,就是他,前几天晚上我亲耳听到的。那人说什么:倭国贼寇侵我华夏。就是这老匹夫知道,就是他!”宋球复又跌倒在地,抽了几下不知是死还是活。彭富贵挂着油腻腻的笑容,将腰间的手枪扣打开,就好像一个暗示,他身后几十个督警都扬起了手中长枪。
“你看看,李村长,不是我不信你啊,这玩意儿来向我告状的时候,我还百般不信,义士村的村长能收留叛国贼。哎呀呀,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呢。”彭司长眯起眼睛,但已全无笑意。
“说说吧,那小贼现在在哪,可别告诉我,宋球这混蛋说的都是假的。要是这家伙让我白跑趟无用功……这手中枪是必须得见见血了。”彭富贵踩着宋球的脑袋轻轻碾着,斜眼看义士村民。
村长脸色煞白,眼前这彭司长是他遇到的最难打交道的人物,几句话间就封住了所有退路,事到如今只有……
“彭司长,您极有可能是被那小王八蛋给骗了。这小子是我们村里的无赖,偷鸡摸狗好处懒做,他的话就是我们村的痴呆老头都不会信。”
“哦?!照你这么说……这宋球是耍着我玩咯,那他是想怎么滴呢,撒这么大的谎……可是要砍头的啊。老李头,我最讨厌骗我的人了,谁撒谎。”彭富贵将脚底人头踩进泥土中,那宋球挣扎片刻被泥沙咽了口鼻。
“谁就得死,可千万别让我查出来,否则——你们整村人,哼!”他扬起手中枪对天空打出一枪,嘡声震耳,此时此刻,蛮二子已经找到了在原地锻炼的庞光。枪声响起时,他们正好看到门口一堆督警,庞光脸色大变:“他们还是找上来了!不知村长他们如何应对。”
蛮二子打量着马背上放着的长枪,闷声不语,拽着庞光就去了进村的一条暗道。
群居人里总会有贪生怕死之徒,枪响过后,被气势夺了心神的某个小杂种站了出来。
“官差爷,我知道内情——那庞光必定是叛国之贼,他现在就跟蛮二子住在一起。”
“混账东西!”村长怒发冲冠,一记生猛耳光甩在冲出来的年轻人脸上,赫然是对庞光心有芥蒂的牛气。又待殴打时,那司长施施然走过来隔开两人,他挽着牛气的胳膊:
“年轻人,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告诉我,那人真的在这儿么?”
牛气捂着脸垂着头,周围老少爷们儿都无比鄙视地看着他,其中就包括自己家老爷子,但现在骑虎难下,如果不说实话估计下场会和躺在地上的宋球一样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可能就此攀上高枝也不无可能,到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得高看我。
“官差爷,那庞光是五天前来了我们村子,脑袋上盘根辫子,从来不跟我们说他是哪里人。最关键的是,听别人说他身上有枪伤。”枪伤是个重点,彭富贵脸色亮了,他斜睨这李村长,继续催促牛气说出更多信息。
“他这几天一直跟我们村的蛮二子住在同屋,他家就在那边,那个破落屋子。”胖子一甩头,立马就有几个督警冲了过去,大力踹开房门进去搜查。
“那现在,那庞光去哪儿了?”
“我看到他和蛮二子出了村子向东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您只要调派人手不难找到它们。况且这黑色烟柱燃起来,蛮二子是一定会赶回来的。”牛气谄媚的笑,点头哈腰十足奴态,彭胖子很满意啊。
“你这孩子不错,不错!既识时务脑袋也转得快,我就喜欢有才又听话的人,这样吧,今天你就跟我回警署,我给你安排个巡逻队长当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人出去找!”奸诈胖子笑得阴阴的,踱到村长跟前:
“老李头,你们村那蛮二子我知道,傻大力,脑袋不灵光犯了错误还情有可原,但你这样可就是知法犯法了。”
胖子摇着屁股向着破院子走去,村中众人拿着手上武器俱是不知所措,村长拿捏不定,手掌紧了又紧。但,自古民不与官斗,到底是保住那与本村还没什么交集的庞光,还是任凭彭富贵搜查。一村之长很纠结,很纠结,纠结地到处看的时候,在人群的后面发现了罪魁祸首。
此时,庞光正拉着蛮二子说着什么。他知道此番在劫难逃,就算自己躲起来又怎样,恼羞成怒的彭胖子必定将怒火撒到无辜的村民身上。这些村民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已经被他视为亲人,那爬在他膝头听故事的小胖墩,那跟在身后问这问那的黄三女娃,那勾肩搭背的周巧……
还有他现在最挂怀的大哥,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十六岁少年。庞光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他的内心熊熊燃烧的报国心从未断过,即使报之无门,也不会将战火引到亲人身上。当然,他的首要任务是说服蛮二子,但时间不等人,一旦警署的人耐心没了,形势就完了。
“大哥,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我才能感到自己真的活着。这就足够了,只要你活着,所偶人都能好好的活着,就够了,我不能多说。”
“你逃,现在,逃走不要再回来!”蛮二子语速极快,他目光沉着,一会儿扫过背对众人的彭胖,一会儿看着马背上的火器。
“哥,我逃走了遭殃的是咱村村民,他们这些人都是手上沾了华夏人的血,心狠手辣。我不能懦弱逃走,反倒应该站出来,让他们知道读书人也有硬骨头。”
“不要!”蛮二子拉住庞光的衣袖,“不要……”
村长绕后方悄悄地过来,引起蛮二子警觉,鹰隼样的眼盯着老李。
“你们俩还在这儿干什么,快走,这里我来替你们顶着!不要怕,我们人比他们多,拼不过他们也要让他们掉一层皮!”村长是来劝庞光离开的,或许他不懂多少字,但他不惧当局的强悍还是让庞光感动。
“老李,不用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大哥这里,希望你替我劝他。”说完毅然决然分开人群走出去,村民们默然看着已经被村子纳为成员的新人,有人在哭。
庞光被带走了,被嚣张大笑的彭胖带走了,一个全国通缉的要犯被他擒拿,少不得又有诸多赏赐。因此他很大方的饶过了资敌的义士村村民,对蛮二子收留要犯的行为更是半个屁都没放。他还带走了半死不活的宋球和收拾好细软的牛气一家,以及搜刮的若干财富。
很久,大门前无人散开,还是只有蛮二子排开人群回到被督警们整的乱糟糟的院中。他从一个不起眼的瓮中拿出一把砍柴刀,找了一块石头磨起来。
刀刃在石面上越擦越亮,印出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