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日令人神清气爽的徐徐微风里,她出宫到郊外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法门寺。恢宏雄伟的寺院,静静屹立在黄沙之中,佛塔檐角上的铃铛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响声,夹杂在风中,恍如隔世般神秘。仿佛受到了某种指引,她缓缓走了进去。
在一片安详的禅语佛声中,在明暗不定的烛光中,她看到了平生所抽的第一支签:“缘起缘落,皆不由己;缘减缘增,心之所指;缘聚缘散,情非得已;缘尽缘灭,生死无常。”她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却不知这签到底是何含义。
寺里的方丈看了这支签道:“缘也,劫也。若能守住残缺,则能化劫为缘;若是过分寻求圆满,则错过了一路的风景。没有人此生无憾,在乎如何看待残缺。”
“残缺?”她喃喃道。
方丈说:“每个人的心生来便是孤单而残缺的,大多数人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了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不是疏忽错过,便是失去拥有它的资格。”
她问道:“我会遇见那个人吗?”
方丈回答:“每个人都会遇到,只是要知晓如何去把握。”
少年不识愁滋味,许多年后,她才真正明白了“残缺”二字的含义。不过参透它,却耗尽了一生的岁月。
晞瑶每隔一个月便偷偷去探望母妃,给她送去吃的。芸妃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女儿了,疯疯癫癫的,每次都叫她“青女”。她不知道青女究竟是何人,便对芸妃道:“母妃,我不是青女,我是瑶瑶啊。”芸妃傻笑着:“青女,你是不是喜欢爷啊?哈哈,我发现了,哈哈哈。”她突然紧皱着眉头,煞有介事道:“你不能喜欢他,他很危险啊,哈哈哈。”晞瑶完全听不懂她所说的话,只好从篮子里取出食物来:“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你就好好地吃一顿吧。我和弟弟都很好,父皇最近,对弟弟很器重……”芸妃看到吃的,立刻抓起来塞到嘴里,狼吞虎咽,边吃边冲她傻笑。晞瑶看着她那样,心中酸涩,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从冷宫出来时,恰好碰到晋王。晋王看着她手里的篮子,冷冷道:“以后别去了,万一被皇后看见了,又要罚你,上次罚你跪在雪地里难道忘了吗?”晞瑶哽咽道:“你就这么冷血?这些年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她可是咱们的母亲。”晋王淡淡道:“看她就能把她救出来么?我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晞瑶诧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还有半分良心吗?”晋王冷笑了一声:“我的良心?在皇后每一次囚禁我的黑暗里,在父皇每一个冷漠的眼神里,在众人对我轻蔑的嘲笑里,我的良心,已经死了。你知道吗?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没有善恶之分,有的只是强弱之别。强者主宰一切,弱者苟且偷生。像我们这样的罪人之子,若有丝毫软弱,便是粉身碎骨。唯有权力,是最可靠的,它不会欺骗,不会背叛,它占据了你,你也支配了它。何其公平!廉耻算什么?良心算什么?转眼间就会令你后悔。向前看吧,不要低头,宫里的每一片叶子,都会把人砸伤的。”晞瑶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知他何时变成了这样,她的心骤然冰冷了起来。不远处,李铭夜目睹并听到了这一切,嘴角弯起了一个动人的弧度。
晞颜从法门寺回到宫里,已是次日下午,宛娘一边替她更衣一边对她说:“上次救你的那位将军,此刻正在陛下那里受审呢,我也听紫宸宫里头的人说的,好像有人参了他一本,说他救你是有所图谋。”晞颜一听,忙匆匆赶到紫宸殿,只见李铭夜跪在大殿上,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刘颢对皇帝道:“陛下,李铭夜上次说要一路留下记号便于我们寻找,结果留了一段就没痕迹了。臣以为他是故意的。”李铭夜分辩道:“臣虽一路留下记号,奈何他们中途换作水路,于是就断了联系。”刘颢冷笑:“你单枪匹马一个人,就能杀出重围?这未免也太神了吧,朝廷可不是逞英雄的地方。”晞颜突然在李铭夜身旁跪下:“父皇,这件事,从头到尾女儿都在场,李铭夜若有私心,又怎会舍命相救?他一路上保护女儿,照顾女儿,完全出于对您的忠诚,这一点我们不该有所怀疑。”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皇帝:“父皇……”皇帝喝了口酒,眼睛有些发红,用沙哑的嗓音道:“此事没有证据,还要进一步调查。李铭夜,你先停了手头的差事,等着接受查问吧。”
晞颜没想到原来朝中人心如此险恶,那个刘颢,当初接受训练她的差事时怕陷入麻烦,便推给李铭夜,见李铭夜得到赏识以后又心怀嫉妒。此次营救她也是如此,开始躲在后头把别人推出去,等别人立了功又反咬一口。她把心事说给宛娘听,宛娘道:“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你就别担心了,李将军不是什么愚笨之人,不会那么轻易被那样的小人陷害。”晞颜蹙眉:“只怕在父皇心里,他不如从前那样好了。”宛娘见她一脸哀愁的样子,试探道:“你是不是……喜欢上李将军了?”晞颜红着脸,没有回答。宛娘叹了口气:“李将军虽然人才出众,却不是生于显贵之家,陛下又如此疼你,你若想和他结缘,也并非易事。”晞颜不语,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不久之后,天行教煽动蜀地民众作乱,将官府占领了。皇帝忙下诏命离逆贼最近的楚王调兵镇压,楚王称病,迟迟不肯发兵。贼人气焰更加嚣张,一度将战火烧到洛阳附近。皇帝急调十万大军,由三皇子允桓挂帅,前去平叛,下旨严命楚王就地配合。三皇子得到如此重用引起了朝中连连非议,都说太子在皇帝跟前的分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一日,晞颜正在房中刺绣,太子妃前来造访,对其绣品大加赞叹。晞颜谦虚道:“皇嫂谬赞了,这宫里头,就属我的女红做的最不精了。绣这个,只不过一来解解闷,二来学习学习如何做个淑女。不然,皇后娘娘又该说我野性难改了。”太子妃笑道:“公主过谦了,公主天资聪慧,一点即通,学什么都容易上手。哪像我如此愚笨,再怎么悉心教导,做出来的活计仍是一团糟,只好暗自祈祷,千万别让母后看到了呢。”晞颜见她总是说着一派漂亮的场面话,令宫中上下对其称赞不已,其实心里的话却从不对人讲,对她有些厌恶。自己若不是得到父皇的宠爱,她也不会如此殷勤相待。
不过,晞颜还是热情地招呼她喝茶,问她:“太子哥哥最近都躲哪儿去了?好久也没看见。”太子妃道:“殿下开始接触了些朝事,早晚都是要学的。”晞颜见她脸色不太好,便道:“听说此次出征,父皇派晋王挂帅,日后若是平叛归来,功劳岂不被三哥独占了?”太子妃有些失神:“晋王殿下……”随即又正色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自然是不会计较的。”晞颜哧地一声笑了:“皇嫂,哥哥不计较,你和你的母家也要为日后打算不是?父皇如此偏袒晋王,一旦他掌握了兵权,太子哥哥可就被架空了。将来还如何君临天下,稳坐江山?”太子妃略有所动,问道:“依妹妹之见,该如何是好?”晞颜胸有成竹道:“我有个合适的人选,只要哥哥把他推荐给父皇便是,将来他定为太子哥哥马首是瞻。”太子妃听了便问:“是何人?”晞颜道:“他叫李铭夜,是兵部侍郎,宫中禁卫统领。”
送走太子妃后,晞颜走到窗前,望着那一轮徐徐下沉的落日,心中百感交集,她本不该卷入太子和晋王的争斗中去,奈何李铭夜因上次之事被牵连,必须有个人从中推他一把,让他有机会立功翻身,所以,她选择了利用太子。她利用太子,太子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李铭夜?而李铭夜,也被迫利用了她。想到这里,她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