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子谦此刻早已收拾利落了,把鼻孔堵着的纸团除去,下巴上的血迹也擦干净了,羽绒服处理得很干净,比先前还干净许多,跟刚出家门一样意气风发。
仰望一眼铁路局办公大楼,很气派,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悲凉。
父亲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封子谦几乎是在大院里玩大的。而现在,父亲已走,自己却替代他成为铁路局的一员。
人生无非是一个轮回,父辈的终点便是子女的起点。
“九叔!”封子谦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前面不远处的陆九霄,还是老样子:驼着背,花白头发,穿着洗白的工作服,跟父亲的感觉一个样,心里感觉亲切了许多。
封子谦微微一笑,回头跟两个交警打着招呼:“多谢二位!”
“兄弟,以后小心点!”警车呼啸而去。
摆平两个小交警在封子谦看来比吃红烧肉还简单!
陆九霄一愣:“小子,你来报道了!”
封子谦把饭盒扔进陆九霄的车筐里,里面的汤水早没了,红烧肉估计也冻成一坨。接过自行车笑道:“嗯!九叔还那么年轻!”
“你小子就是尿罐子镶金边——嘴好!”陆九霄跺跺脚上的雪:“刚才那辆警车是咋回事?”
封子谦苦笑道:“他们正在执勤被我调来的,我说你们执勤是为人民服务,送我上班报道也是为人民服务,而且更实在——就这样!”
“牛都吹天上去了,跟九叔还不说实话?!”
“没事,第一天上班怕迟到,半路碰到个朋友送我来的!”封子谦感受一下周围的氛围,还真有朝九晚五的感觉。
“再过一个月来报道也不迟!好好在家陪你妈才对。”陆九霄叹息一声:“我就羡慕老封有个好儿子,可他无福享受啊,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对了,知道分到哪不?”
封子谦摸一下鼻子摇摇头。
“走,我找领导把你安排在巡道班,工作是辛苦点,但赚钱多,还消停!”陆九霄现在是工务段巡道班班长,老封是前任,封子谦到干巡道工作理所应当。
随便吧。封子谦对这份工作基本没有太多的感觉,如果不是母亲整日唠叨“朝九晚五”,他真想迟到个把月再上班。不过,封子谦发现不少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估计是那辆警车惹的祸。
封子谦在九叔的带领下面见工务段领导,领导很客气,当知道是老封的儿子的时候更是唏嘘:“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小伙子很结实,咱工务段后继有人啊,我跟人事科的老李打个招呼,好好安排一下!”
长江后浪推前浪,小封代替了他爹老封。人事科的李科长一看见封子谦先是一愣:这不是刚才被警车送来那位吗?感情是来报道的!
“九叔,这就是封师傅的儿子?”李科长笑容满面地看着封子谦问道。
陆九霄咧嘴一笑:“这小子可不简单,历史学院毕业后又当了三年特种兵,要不是老封出事他早就出息了!”
封子谦矜持地笑着。矜持是一种美德,封子谦的笑里还夹杂着一丝谦恭和不安,在军队里从没有这么笑过,还不能露齿,怕牙缝里面有血迹,以至于脸皮有点僵硬。
在九叔的带领下办完各种报道手续,最后抱着一套工作服、黄色的马甲和帽子,还有防扎鞋等劳保用品回到巡道班休息室,几位工友正在准备巡道工具,见九叔带着封子谦进来全都停下来:这不是被警车带来的那小子么?!
“小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些家伙以前是在你爹手下干活的,现在都是你师傅!”九叔敞着怀拍了拍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这位是刘师傅,咱班的技术员!”
谦恭地笑容不得不再次贴在脸上,封子谦热情地一一与之握手。
九叔介绍完毕换上工作服回头正看见封子谦已经和几个工友有说有笑,甚为融洽,老脸展现一抹奇怪的笑容:老封的儿子就是不一样!
“子谦,这是咱巡道班的归程和巡道图,有空学习学习!”刘技术员从工具箱里拿出两本书递给封子谦。
“有啥学的?纸上谈兵不是巡道队的作风!”九叔把归程和巡道图抢过来扔到烂椅子里:“还不如你给他讲讲规矩,容易记住,也好操作!”
学历史的当过兵,拿过笔扛过枪,现在又到了铁路局工务段拿锤子——这就是封子谦曾经梦想的朝九晚五!人生是一出大戏,不知道在某个时间段该上场该休息,唯有卸下生活的重负才行。
封子谦答应过母亲一定要好好干,不为别的,只为不给父亲的脸上抹黑。
这也是特战队的宗旨——不给集体抹黑!但封子谦却抹了,代价极为惨重,直接被淘汰出局。
刘师傅尴尬地笑了笑:“咱巡道班的主要职责是巡视线路安全,检查铁轨、路基、木枕及轨道连接线是否有隐患缺陷;检查桥梁沉陷情况,发现并及时处理水灾、雪灾、冰灾、冻灾、泥石流、落石等自然灾害,确保轨道线内的卫生及车辆安全通行;平时要学会处理一些小故障;要遵守交接班制度,巡线时要遵守巡线归程,确保人身和设备安全……”
九叔满意地点点头:“老刘说的不错,但都是理论,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眼尖手快腿脚灵,耳聪目明啥都行!老刘,没事你教教他这句话的内容就成了!”
“九叔,这两句话没十年工龄咋能达到?若都像封师傅那样厉害还不得混个二三十年!”刘技术员尴尬地拿起巡道牌:“我带人先巡路去,一会咱们再聊!”
刘师傅带着几名工友拿着工具鱼贯而出,封子谦跟出门口,望着黄马甲背影心里有些苦涩。以前父亲就是这样巡道的,从他们的音容笑貌里能找到父亲的影子。
休息室只剩下九叔和封子谦两个人。
“小子,刚才那辆警车是咋回事?别跟我说是你朋友!”九叔的锐利的目光盯着封子谦,老脸上的褶子一层一层的,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精明。
他不相信封子谦有警察朋友,封子谦念完大学就去当兵了,在县城呆的时间都没自己家里的“哈士奇”多,哪来的朋友!
封子谦咧嘴一笑,小心地坐在沙发上活动一下腰身,后背和四肢还有痛感,但不影响运动。
“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在巷子口被车撞了!”封子谦只能这么说。
“受伤没?咋不去医院检查检查!”九叔面色凝重地看着封子谦,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封子谦苦笑摇头:“受伤了我能坐您面前听您训导吗?”
“为啥不去医院看看,万一有内伤呢?”
“怕迟到!”
“我看是被**子给撞到了吧?怜香惜玉惹的祸……跟你爹一样粗枝大叶!”九叔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迟到算个屁?如果有内伤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过这小子看起来比老封强,至少是大学毕业有发展。
九叔从钥匙串里卸下一支钥匙扔给封子谦,叹道:“这是你爹的工具箱钥匙,我一直留着,现在物归原主!”
封子谦摆弄着钥匙低头不语,心里实在是难受。岂不知动物还对同类的死地有着天然的记忆,别说是情感丰富的人?
但凡有一点儿出路,封子谦都不会走父亲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