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天空中的启明星在闪闪发光,它的光在白墙上摇晃,仿佛要在上面写下它千万年间看到地球上发生的事情。
请注意,这是许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
几百年前,世界大都市罗马的一条小街上,一所旧屋里住着位年轻的艺术家,他穷得不为人知。可是,他有朋友,朋友们都是艺术家。他们对他说,他有伟大的才能和技巧,他则怀疑自己是傻瓜。因为,他创作的泥塑,第二天总要被亲手摔碎,他从来没有完成任何作品。
“你是个梦想家!”他的朋友说,“这是你的不幸,你没有尝过生活的滋味,‘没有实实在在地去体验生活。只有在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也才最应该把自己和生活融为一体!大师拉斐尔,教皇崇敬他,全世界羡慕他。他对美酒和面包从不说‘不’字。”
“据说他还把面包房的女主人一块儿吞下肚子!”朋友安杰罗补了一句。
朋友们讲得不少,他们想带他一道去玩玩、去疯狂一阵。他自己也觉得该有片刻的欢乐,去参加轻佻的调侃,和大家一起开怀大笑。然而,他们所谓的“拉斐尔式的欢快生活”,在他面前一无踪影。他站在梵蒂冈城里,在千百年来大师们用大理石块雕刻出来的精美作品面前,他希望自己也用大理石创作出、雕刻出这样的作品。但是第二天,他又把作品摔碎了。
有一天,年轻的艺术家在一座美丽的宫殿大门前站住了,他看到那里的一个由图画装点起来的小花园,里面盛开着玫瑰花。一位年轻的姑娘,这个爵府的女儿,缓步从这里走过,多么秀丽、俊美、轻盈!这样的姑娘他从未见过,除了在拉斐尔《普赛克》画里见过。这位姑娘活生生地存留在他的心中。他回到简陋的屋里,用泥塑了一个普赛克,那位出生贵族家庭的女青年。他第一次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这个作品至少有点价值:就是那个姑娘。
朋友们看见了,都大声喝彩,十分高兴。这件作品展示了他的艺术天才,现在,该让世人见识它了。泥塑诚然栩栩如生,但不如大理石那样洁白,普赛克应该在大理石中得到生命。他有一块大理石,已经收藏多年了,是父亲的产业,在院子里放着。马上,普赛克要从这里诞生了。
一天,一群罗马贵族走进这条狭窄的小街,他们是来看这位艺术家的作品的。这些高贵的来访者都是些什么人呢?
可怜的年轻人!一个十分幸运的人。那位年轻姑娘来到了他的屋子,站在他的眼前。当她的父亲说“这就是你”的时候,她脸上绽出了无法形容的微笑!
“普赛克应该用大理石雕塑完成!”富有的贵族说,“作品完成以后,我要买下它!”
工作室开始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这里一片忙碌,充满了活力和欢欣。那颗启明星注视着工作的进展。在受到雕塑的模特儿来访的鼓舞后,泥土就像有了生命的气息,一步步变成大家所见到的那个娇美容貌。
“现在我明白什么是生活了!”艺术家欢喜地说,“它就是爱!就是在美的感受中得到的快乐!而那些朋友所谓的生活和享受是一种堕落,不是纯正、圣洁祭坛上的美酒。”
大理石块被立了起来,一点点地现出普赛克娇丽的风姿,有了上帝图像的那种美。启明星看到了这尊雕像,它也懂得是什么打动了这个年轻人的脸色为什么在变化,他的眼睛为什么在闪光。因为,在创作中,他运用了上帝的才能再现上帝的作品。“你成为古希腊时代的大师了!”他的朋友们说,“要不了多久,全世界都会赞颂你的普赛克了。”
“我的普赛克,我的普赛克……”他反复说,“是的!她应该是我的!我的作品是不朽的,我也是艺术家!我获得了上帝的赠礼,让我变得高尚起来。”他跪伏在地,流出了感激之泪。不久,他又忘掉了上帝,心中想起了普赛克,那个大理石的形象。
他去那幢辉煌的爵府,禀报大理石雕像已经竣工。他走过宽敞的庭院,走进高大的前厅,向身穿华丽衣裳的仆佣说明了他的来意。随后,他被领着走上一段铺着地毯的大理石台阶,来到一个装饰着画像和铺着拼花地板的厅室,老爵爷亲切地接待了他。他们讲完之后,爵爷邀请年轻的艺术家过去看看他的女儿,她也想见见他。一个仆人领着他走到她的居室,她和他交谈,她的话语比一切赞美的诗篇、一切颂扬的圣歌更能融化他的心灵,升华他的灵魂。他抓住她的手亲吻,一种烧透了他全身的火,使他超越了自我,使他无法控制自己,说他爱她。她惊惶地站在那里,感到被侮辱了。她的脸红了,唇白了,鄙夷地说,“疯子,滚开!别打扰我!”然后,背向他,那张美丽的脸,流露出一种不屑的轻蔑的表情。
他木然地走到街上,像梦游者回到了家里。愤怒、痛苦使他清醒过来,他拿起一把锤子,要砸毁那座美丽的大理石像。他的朋友安杰罗使劲地拽住他的手腕。
“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安杰罗吼道。两人扭作一团,安杰罗力气到底大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只得作罢,坐到了椅子上。
“出了什么事呀?”安杰罗问,“打起精神,跟我说话!”可是,有什么好说的,安杰罗不便再问下去,告诉他说,“别老是生活在梦中,做个人吧!用酒醉上一回,好好睡上一觉!找个漂亮的姑娘抚慰一下自己!平原姑娘很漂亮,不比大理石宫殿里的公主差,他们都是夏娃。”
安杰罗拉他出门。艺术家的血液像火一样,他有一种摆脱过去,抛弃所有的旧习惯,来一次脱胎换骨。于是,他跟着安杰罗走了。罗马郊区有一个艺术家们光顾的酒馆,里面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前燃着一盏灯,火炉里炉火熊熊。朋友们愉快地接受了这两个人。他们吃的很少,喝的很多,气氛热烈。有人唱歌,有人弹着吉他,还有人在跳舞,为艺术家做模特儿的两个罗马姑娘,加入欢乐的舞蹈中。她们没有普赛克的风姿和体态,不是玫瑰,仅是两朵盛开的康乃馨。
当天的天气真热,以至于人的血液在燃烧,空气也在燃烧,目光也在燃烧!
“你终于来参加一次了!你放轻松些,尽兴地玩儿好了。”朋友们说。
“我以前从没有这么高兴过!”艺术家说,“你是对的,大家都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梦想家。人属于现实世界,而不属于空想世界。”
这伙年轻人,唱歌儿,弹着吉他,走出酒店,走过窄街。那两朵康乃馨,平原女儿,也跟他们在一起。在安杰罗的屋子里,地板上散落了许多素描,画,和平原女儿一样动人、健壮,但是她们的真人更加美丽。在灯光里,这伙人激情满怀,好像活神仙。
年轻的艺术家回到家,猛然坐到床上,“可耻!”这个词从他的嘴里,从他的心底发出来。“混蛋!滚开!别打扰我——!”他叹了一口气,头靠在枕头上,睡下了。
天亮时,他醒了。出了什么事?一切都是梦吗?去酒店,和那些平原姑娘在一起鬼混,这不是梦?是真的。在绯红的天空中,启明星在闪耀,星光照在他和大理石普赛克身上。他看到这尊雕像时,全身颤抖起来,他觉得他的目光不洁净,不能再看自己的作品了。一整天,他坐在那里,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天早上,启明星看见他爬下床,面色苍白,浑身滚烫。他走到大理石像边,揭开罩布,用痛苦而真诚的眼光望了望自己的作品。之后,他费力地把雕像拖到了院子里,扔进了一口废井,填上土,再用些枝枝条条和荨麻盖在这个上面。“滚开!别打扰我!”这是最后的悼词。启明星看到这个年轻人苍白的面颊上有两大滴泪在颤抖。
他正发着高烧病得快要死了,他的朋友们在他病危躺在床上时这么说。修道师兄伊格内修斯从附近赶来,他既是朋友,又是医生,带着宗教慰人的语言来看望他,和他谈了教堂的和平和幸福,人类的罪恶,上帝的仁慈和祥和。他的话有如光辉的太阳照射着潮湿的沃土,年轻的艺术家,觉得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他终于找到了通向真理与和平道路。在伊格内修斯的支持鼓励下,他——年轻的艺术家进了修道院,超离了尘世的虚荣,成为一个教会的儿子。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遇到他的朋友安杰罗,他立刻认出他。
“我的朋友,你现在幸福吗?”安杰罗说,“你抛弃上帝赐给你的礼物,真是犯罪。你获得了什么,找到了什么?你的人生,不再是梦幻人生吗?”
“撒旦,别打搅我!”修道士说着,离开了他的朋友安杰罗。
“那是魔鬼,今天我看到他了!”修道士叹息说,“邪恶在我的体内,也在安杰罗的体内。但是他没有被击垮,他依然过着美满的生活,而我在宗教的慰藉中寻找我的幸福,哪怕是一种安慰!”他回过神,没有流泪,跪在硬床上。他跑着,不为墙上的十字架,只是习惯使他这样。他越是反省自己,就越觉得灵魂黑暗。
“啊,主啊!主啊!”他绝望地叫道,“可怜可怜我,赐给我信心吧!我丢弃了你仁慈的赐予,我扔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浑身没有力量,你没有赐给我力量。”他的双眼一阵发亮,然后变得呆滞,眼球爆裂。教堂里传来阵阵钟声,这是他这个死者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他死了。人们用从耶路撒冷带回的圣土,夹杂着其他虔诚的死者的灰烬的土,将他埋葬了。
许多年过去了,艺术家的骨骸被挖了出来,人们将它装进了一个骨龛里。坟墓外边阳光普照;坟墓里边香烟缭绕;教堂里,人们一片弥撒的声音。
几百年过去了。天边的启明星依旧发着亮光,还是在那条窄街上,现在耸立着一座修女庵。一天早上,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人们要在这里挖一个坟坑,把她埋了。一把铁锹碰到了一块白晃晃的大理石,铁锹小心地挖着,挖出了一尊用白色大理石刻成的美丽的普赛克的雕像。
“多么漂亮、多么完美!一件绝代佳作!”人们都说,可是,这是谁的作品呢?除了天上那颗启明星之外,谁也不清楚。
启明星的光辉照射到那尊普赛克上,也照到观光者的眼里,他们在瞻仰这尊用大理石雕成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