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怪,作为画家,我在最暖和最开心时,两只手和舌头倒像是被绑住了似的,我既不能画也讲不出我内心里的东西。
我是一个穷孩子,住在一条最狭窄的街里。刚到城里时,我觉得很憋气,很孤单。过去眼前尽是绿树青山,现在却只有灰沉沉的烟囱了。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没有一个熟识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一天,我伤心地站在窗前,好快活哟!我到底看到了一幅熟识的面孔,就是那月亮,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我向他打了个手势,他一直照进了我的小屋,他说只要他出来就进屋来看我。他确实这么做了。每次他总给我讲点头天夜里或当天夜里看到的东西。
“把我说的画下来!”他头一天来看望我时说,“你就有一本很漂亮的画册了。”
我已经这样做了好多夜晚了。我现在讲的这些就是我听到的那些原本的东西。我给大家看的只是写在纸上的若干零散素材。
第一夜
“昨夜,”这是月亮的原话,“我经过印度时,我把身影投进恒河,这时,从树林深处走出一位印度姑娘,她是那样轻巧,同时又很丰满。通过皮肤可以看到她的思想。带刺的枝蔓划破了她的拖鞋,她匆匆向前走去。姑娘手中拿着一盏点燃的灯。她走近河边,把灯放在水里,灯便顺流漂了下去。姑娘黑黝发光的大眼睛凝视着那漂去的灯。她知道,这盏灯在她视觉范围内总是燃着,说明她的爱人还活着;如果灯熄了,就说明他已经死去。灯燃着,闪动着,她的心颤抖着,她跑下去祷告。在她身边的草中卧着一条蛇,但她却一心只想着梵天和她的未婚夫。‘他依旧活着!’她高兴地大喊,远山传来了回声:‘他依旧活着!’”
第二夜
“昨天,”月亮对我说,“我看见在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一只母鸡和十一只雏鸡,一个活泼可曼的小姑娘围着鸡蹦跳着,母鸡惊慌地伸开翅膀鞋住这些小家伙。小姑娘的父亲走了过来,斥责了小姑娘。我悄悄地走开了。但今晚,就在几分钟前,陡子里面静了,小姑娘出来了,蹑手蹑脚悄悄走向鸡舍,钻到了母鸡和小鸡群里。母鸡高声叫了走来,四下乱跑,小家伙到处追着它们。我很生气。这时,孩子的父亲来了,他斥责她比昨天更凶了,她的头耷拉下来,蓝眼睛里满是泪水。‘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小姑娘哭着说:‘我想亲一亲鸡妈妈,请它原谅我,我没敢告诉你!’父亲吻了吻小姑娘的额头,我吻了吻她的眼睛和嘴巴。”
第三夜
“在旁边的那条窄街上,我看到一个妇女。十六年前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在乡间牧师的老房子的院里玩。玫瑰篱笆年久失修,它们的枝子很乱,枝子上偶然有一朵花,也不好看,但是颜色和香气也还是有的。我倒觉得牧师的女儿才是美丽得多的玫瑰。她在玫瑰篱笆下的小凳子上坐着,亲吻着已经破了的玩具娃娃。十年后,我在一间华丽的跳舞大厅里看到她,她做了一位富商的新娘。我为她的幸福而高兴。然而生活中也有悲剧,今晚我就看见了最后一幕。在这窄街里,她病势垂危,躺在床上。她那无情的房东,把她的被子掀到一边大叫:‘挣钱去!要不然我就把你撵到街上去。’她说:‘死神已经来了,让我休息休息吧!’可是,他把她拽了起来,把她拉到窗前坐下,然后走开了。我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阵风吹了过来,一块窗玻璃碎了。她静静地坐着,窗帘在周围飘动着,她已经死了。”
第四夜
“昨夜有一出戏,”月亮说,“在一个德国小城里,牲口棚改成了一个剧场,牛栏做了包厢,木板、木柱子上都糊上了花纸。顶棚下吊着一盏小小的铁蜡台,在它的上面盖了一个翻过来的盆子。叮零叮零!喜剧开始了,一位正好旅行到这儿的年轻公爵和他的夫人观看了这场演出,因此坐得满满的。只在蜡台下有一小点空,蜡油哒哒地往下滴!这些我全都看到了,因为里面热极了,他们不得不把通风口道打开。姑娘小伙子就从这些通风口道挤了进来。那对年轻公爵夫妇坐在靠近乐队的两张老靠背椅子上,这些椅子原来是给市长和他的夫人坐的,但今夜他们只好和其他市民一样坐木条凳了。‘瞧,遇到强手了。’夫人们悄悄地议论着,许多人都乐了,气氛更加活跃了。一伙无赖之徒挨了一通骂。我这月亮看了整整一出喜剧。”
第五夜
“昨天,”月亮说,“我看到了巴黎卢浮宫。一位衣着寒酸的老祖母和一位低职位的守卫进入了国王的大厅里,她要看看这间大厅。她费了很多的唇舌才进到这里来。她把双手叠在一起,虔诚严肃地望着四周。‘就是这儿!’她说。她走近了王座,那里挂着金光闪闪的绒缦。她跪了下去,用嘴吻着紫色的地毯。我觉得她流泪了。‘已经不是这块绒缦了。’守卫说,嘴上露出一线微笑。‘就是这儿,’妇人说,‘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他回答说,‘可也不是这个样子。你会说:我的孙子是在法兰西王座上死去的!’‘死去了!’老妇人重复了一遍。他们没再多讲,很快离开了大厅。你知道老妇人是谁吗?我给你讲个故事。七月革命时一天傍晚,人们在攻打杜伊勒里宫。连妇女和小孩都参战了。一个穷苦的半大孩子在成年战士中勇敢地战斗着,他挨了致命的几刺刀,倒在地上。这事发生在这里的大厅里,大家把血淋淋的孩子抬到法兰西王座上,用绒缦包裹着他的伤口,血流到国王的紫地毯上。富丽的大厅,一群战斗着的勇士,一面破碎的旗子掉在地上,三角旗在刺刀尖上飘扬;王座上躺着那穷苦孩子,脸色苍白但却闪闪发光,两眼向着天上。他敞袒着胸膛,破烂的衣裳上绣着百合花。曾有预言说:‘他要死在法兰西的王座上!’我的光线吻过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夜又吻了老祖母的额头。你可以画一幅画:‘法兰西王座上的穷苦孩子!’”
第六夜
“我到过乌普萨拉,”月亮说,“那里草长得稀稀拉拉,田野很荒凉。我把身影投进费里斯河,一艘汽船驶过时,河里的鱼儿惊恐地钻到了水草里。我身下的五朵白云把影子投到了奥丁、托尔和佛列尔的诸神的墓上,在墓冢间,没有可供路人刻上自己名字的石碑,也没有能涂上自己名字的石壁。游人铲着草皮,裸露的黄土地上便显出字母和人名,新草长出后才又盖过了这些不朽之作。我看见那里站立着一位诗人,他喝尽了他那镶着宽银环的酒壶里的蜜酒,嘴里念出一个名字,他请风为他保守秘密。我知道这个名字,还是个爵士。我笑了笑,他还是一个诗人。我也知道,美的玫瑰花生长在哪里。”
月亮说着,一片浮云遮住了他。但愿诗人与玫瑰之间没有浮云相隔!
第七夜
“沿着海滨有一大片树林,每年春天总有数百只夜莺要到这里来栖息。在树林和大海之间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车子滚滚而过。大部分时间我凝视着一点:一座很大的古冢,石缝中长出了野梅和黑刺果枝。这就是大自然的诗篇。我把就在昨天傍晚和夜间听到的故事讲给你听。有两个富的农夫驾着车来了。
“‘这里的树真美!’其中一个说,‘随便一棵都够十车柴火的。’‘冬天会很冷的。去年冬天一捆柴就卖了十四块钱!’随后他们走了。‘这段路很糟!’一个赶车人说,‘都怪那些该死的树!’他旁边一人接着说:‘海风也透不到这里!’他们也过去了。一辆公共马车也经过这里,车上的人都睡着了,赶车人按着喇叭,心想:‘我的喇叭不错,他们不知觉得怎么样?’又来了两个骑马青年,他们的嘴角上挂着微笑,朝山丘和树林瞧了瞧。‘我真想和克里斯汀到这里来走走呢!’一个青年说完,他们也走开了。一辆车子驶了过去,车中共有六个人,四人在睡觉,第五个人在想着那新做的夏装是不是合身,第六个人问车夫,那块大石头有没有值得看的地方。‘没有,’小伙子说,‘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不过这些树倒是很值得注意的。冬天雪下得很厚,四下白茫茫一片,这些树就成了路标,顺着它们我就不会把车赶到海里去。’他的车也过去了。一位画家来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打着口哨。夜莺唱了起来,响亮的声音一只赛过一只。‘住嘴!’他大喊,原原本本地画下了各种色调:蓝的,淡紫的,深褐色的!他用口哨吹着罗西尼的一首进行曲。最后是一个贫苦的小姑娘,她在古冢旁停下来休息,脸歪向树林,倾听着。在她抬头看天时,她的眼睛发出亮光,她叠起双手向上帝祈祷。这一瞬间,她四周的景色将会比画家画下的更加真实,更加美好地长存在她的记忆里!我看着她直到太阳出来。”
第八夜
浓云布满了天空,我孤独地站在斗室之中,看着夜空,月亮应该从那里射出光来。我浮想联翩,想起我那了不起的朋友,他每晚给我讲美好的故事,给我看漂亮的图画。他曾在上古洪水滔天的上空,俯着向诺亚方舟微笑,当以色列人民在巴比伦河畔哭泣时,他悲戚地望着他们。当罗密欧悄悄爬上阳台,那情意绵绵的爱吻冉冉升起时,他在透明的大气中半遮地躲进了柏树中间。他见过圣赫勒拿岛上的英雄在孤寂的岩石上坐着,遥望着茫茫大海,世上的生活对他而言就是一篇童话。当我抬头望着朵朵浮云时,月亮射出了一道光线,但瞬息间它又不见了。这也算是一次问候吧。
第九夜
今夜是一弯新月,让我们听听月亮说了些什么。
“我来到了格陵兰的东海岸。我的光略有些暗淡。那儿北极光圈在天空中发出亮光,像一根根旋转的火柱扫过整个天空,忽而绿,忽而蓝。附近居民聚在这里欢歌快舞,他们对这壮丽景色早已司空见惯,只注意着唱歌跳舞。人群中央,一位没有穿裘皮袄的格陵兰人拿着手鼓,唱着一首捕海豹的歌。人群则‘哎呀,哎呀’地跟着合唱,穿着白色裘皮袄围着他跳,就像是一场白熊的舞会。后来便开始了审问和判决。双方走向前来,原告方随着鼓点舞着,用歌数落被告方的错处和不是,被告方机智地答辩着,周围人则有说有笑,表示他们的意见。山上冰川破裂了,大块大块的冰滚落下来被击得粉碎,这是格陵兰特有的美好的夏夜。在一百多步远的皮帐篷里,躺着一位将要死去的病人,他自己这样觉得,他四周的人也这样认为。妻子已经在他身躯上缝好了皮囊,使他死后身躯不会被碰损。她问他:‘你愿埋在山上永不消融的冰里还是愿意沉人海底?”把我沉到海里吧!’他低声说,带着痛楚的微笑点了点头。那汹涌的大海,曾抚育了他的生命,他现在要安息在它的怀里。冰山就是他的墓碑。”
第十夜
“有一位老姑娘,”月亮说,“她每年冬天都穿一件新的黄色锦缎裘皮衣,夏天她总戴同一顶草帽,穿着同一件蓝灰的衣服。她只到街对面一个老年的女朋友家去玩,现在那位女朋友去世了。老姑娘在窗子里忙来忙去,窗前整个夏天鲜花盛开,冬天一个用帽子顶做成的花盆里长出水仙。上个月她不再坐在窗前了,但还活着,因为我并没有见她长途旅行。‘是啊,’当时她说,‘在我死去以后,我要远远地旅行一次,到距这里六里我先人的墓地那里,我将与我的先辈们长眠在一起。’昨夜,她屋前停了一辆车,他们抬了一口棺材出来,她死了。
他们在棺材周围裹上了草席,把车赶走了。这位老姑娘在里面长眠了。车子急速驶出了城。到了大道上,它跑得更快了,赶车的小伙子拼命地乱打那几匹马。这些马口齿都不大,性子很烈。一只野兔跳过大道,马儿惊了一下,跑得更快了。那个安详的老姑娘生前一辈子只在家里缓慢地度着时光,死后却在尽是碎石土堆的大道上奔驰起来了。棺材被颠出车子掉到了大道上,而马、车和小伙子则奔驰而去。云雀在棺材上空唱着晨歌,歇到了棺材上,用嘴喙啄着草席。云雀又飞了起来,在空中歌唱着,我退到了晨曦的红云后面。”
第十一夜
“婚宴上,”月亮说,“歌也唱了,酒也祝了。客人们相继辞去,时间已过半夜,母亲吻过了新娘和新郎。灯照亮了那间新房。‘总算都走了!’他说,亲吻着她的手和嘴。她微笑着,流着泪,靠在他的胸前。他们情意绵绵地说着话:‘祝你甜甜地睡一觉!’他说,把窗帘拉开。‘月亮多亮啊!’她说,‘瞧,多么安祥,多么明朗!’她吹熄了灯,只有我的光在照着,就像新郎的眼睛闪着亮光一样。女人啊,在诗人歌唱生命的神秘时,吻一吻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我给你说说庞贝城吧!”月亮说,“在外城墓街有许多美丽的纪念碑柱。这里曾有许多欢快的美丽的姑娘们跳着舞蹈,现在则死一样地沉静。纳普路斯军队里的德国士兵在站岗,一大群外地人由一名卫兵领着进了城,他们来参观这座从火山灰里挖出来的新城市。他们看到了火山溶浆做成的砖铺成的宽道上的车轮痕迹,和那些门上的名字及招牌。在一些小庭院里,他们还看到了喷泉水池,只是现在不喷水了。那由铜狗守着门的屋子里也再无歌声传出。这里是一座死城,只有维苏威还在唱着他那无休止的赞歌。我们走进了维纳斯神庙,庙是用大理石建起来的,在台阶前面有高高的祭台,石柱间长出了新的垂柳。天空极为透明,背后立着黑黝黝的维苏威,顶上冒着火。被照亮了的烟雾聚在沉静的夜里。人群中有一个女歌唱家,当他们来到那悲剧舞台时,他们都在这圆形剧场的石阶上坐下,这里又坐满了人,用砖石砌成的布景墙和两道拱门作背景的舞台依旧立在那里,透过拱门人们还可以看到当年的舞台布置:苏莲托和亚玛尔菲之间的群山。女歌唱家怀古生情,唱了起来,这地方给她以灵感。我不禁想起哥尔哥达十字架下那位受尽苦难的母亲,她唱出了她的深切苦楚。四周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啊!天才的歌唱家!’三分钟后,这个场面消失了,这一群人走开了,但是废墟还在那里,一点儿都没有改变。这一切都被忘记了,对我来说则是一种逝去的记忆。”
第十三夜
“在德国的某个房子里,”月亮说,“我从窗子里看到,里面有几个年轻人,一位编辑站在办公桌旁,有两本年轻作家的书名要评价。
“‘一本是送给我的,’他说,‘装帧很不错,您觉得内容怎么样?’
“‘噢,’一个诗人说,‘写得很不错,年轻人嘛,诗很健康,但是怎么说呢?新东西并不是时时都有的。您可以说他几句好话!作为一个诗人他不会有多大出息。然而他很博学,为我的《居家生活随想录》写了一篇很美的评价。对年轻人应该宽容一点。’
“‘一个十足的蠢材!’另一先生说,‘诗最忌平庸。’
“‘可怜的家伙!’第三个人说,‘但他婶婶对他倒是满高兴的。编辑先生,就是她给您上次的那篇翻译招来了那么多的订单。’
“‘那位好女人!我这样简单地评价一下这本书。一件值得欢迎的礼物!诗坛的一朵鲜花!装帧漂亮,等等。那第二本是想让我买下它。我听说这本书得到了很多的赞扬!他是个天才!您说呢?’
“‘大家都这么喊,’诗人说,‘可是太狂了一点儿!’
“‘给他泼点凉水,对他会有好处,免得他自觉了不起!’
“‘太不公道了!’第四位说,‘怎么说他也比其他人都好!’
“‘他要真是一位天才,他就受得了尖刻的话!不要把他吹得昏头昏脑。’
“‘他是一位天才!’编辑说,‘但他也有败笔,有两处两字的尾首之音冲突,建议他多学一点古人,等等。’我走开了,”月亮说,“走进了婶婶的屋子。那位受到客人称赞的诗人高兴地坐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