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话恰在此刻响起来,那女孩子温柔地点了点头,算是告辞,先我一步进入大楼。
“阿天,我刚接到陈泰警官的电话,说港医大的李医生遇害,现在正赶往沙宣道港医大试验楼。你在哪里?”雷娜说话向来是语速飞快、口齿清晰,办事亦是雷厉风行、效率超高。
我常告诉她,如果戒掉以上四个“毛病”,多一些温柔可人的女人味,身后一定会多一大群追求者,就可以在大亨雷霄汉六十岁金盆洗手大会前将自己嫁出去,也了却了她义父的这个心愿。
“我在出事的试验楼前。”我慢慢地在台阶右侧的铁艺花枝长椅上坐下来,向南面的欧式风格小花园里望着。
“哦?这样,等我五分半钟,我马上到。”雷娜连“再见”都不说,快速挂断电话。
“一个恨不得把行程安排以倒计时排列的机器人式女孩子,嗯,跟李慕珍那个工作狂倒是一对--”我忽然醒悟李慕珍已死,这样开玩笑甚是不妥,马上呸呸两声,向地上连吐了两次口水,以示妄言无忌。
雷娜是大亨雷霄汉膝下唯一的义女,与大亨的胞弟雷震一起撑起了雷氏企业的天空。
她今年虽只二十二岁,在港岛黑白两道上却已经名声赫赫,几乎是众人心目中想当然的雷氏企业未来接班人。“貌美如花、辣手无情”这八个字足以刻画出雷娜的形像,所以,很多富家公子把她当成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多刺玫瑰,止步于隔山隔海的远程欣赏,不敢冒然追逐。
差七秒五分半钟,雷娜的黑色丰田越野车戛然停止在试验楼前。
她摘下宽边墨镜,从车窗里向我招手,仍旧穿着惯常的范思哲品牌的白色亚麻洋装,长发盘在头顶,用一支水晶簪子别住,高傲如一只白天鹅般卓然不群。
我站起身,没有迎下台阶,而是双手插在口袋里,静等着她上来。
雷娜下了车,急步走上台阶,脸上临时堆起笑容:“阿天,从藏地回来后怎么没有打电话给我和义父,好让我们给你接风洗尘?”
我知道,在这些话的背后,隐藏的是“藏地之行有收获否”的潜台词。大亨的病是雷娜心头大患,为了此事,她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藏地萨迦寺最著名的‘药菩萨’德吉上师已经答应,半个月内从尼泊尔加德满都转机过来。我曾详细向他谈过大亨的病情,随身带去了五年来所有的病历、透视片,还有所用的中西药品名。德吉上师之所以需要耽搁那么久才过来,为的是准备一味非常难求的药引子。他说过,危地马拉黑巫术包含了炼蛊术、巫术、毒药、移魂术等等多种手段在内,单凭中医的望、闻、问、切或者西医的针剂、刀石、激光透射根本无济于事,只是隔靴搔痒一般,难以拔除根基。就算他亲自来,也没有十分把握,只看大亨的佛缘如何。”一路上电梯,我一路简单地告诉她这些情况。
萨迦寺座落于藏地萨迦县奔波山上,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的主寺。“萨迦”是藏语音译,意思是“灰白土”。北宋熙宁六年,吐蕃贵族昆氏家族的后裔贡却杰布发现奔波山南侧山坡的土呈现光泽白色,出现祥瑞之相,即出资建起萨迦寺,逐渐形成萨迦派。萨迦寺用象征文殊菩萨的红色、象征观音菩萨的白色和象征金刚手菩萨的青色来涂抹寺墙,故此又被称为“花教”。
“药菩萨”德吉上师则是中、印、尼三国知名的医学大师,曾被聘为尼泊尔王宫的名誉御用国医,五度赴欧美讲解神秘的藏药、藏医,名声传遍全球。这次我之所以能把他请到港岛来,几位尼泊尔王室的朋友居功至伟。
雷娜精神一振:“太好了,藏药文化博大精深,也许只有来自雪域高原的灵丹妙药才能对抗诡异的危地马拉黑巫术吧?刚刚陈泰告知李慕珍的死讯,给我打击不小,他一直负责义父在中医方面的诊疗进展,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意外……”
李慕珍今年四十岁,是港医大唯一的单身而非钻石王老五的男性。像他那样的工作狂,普通女孩子也会敬而远之,不敢招惹。同理,做为一个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人,他与“遇害”这个词语之间,似乎也很难扯上关系。
我们踏进四楼那个专业试验室的时候,陈泰正带着一队警员做仔细的现场勘察。
李慕珍的死状很奇怪,他坐在显微镜观测台前的一把椅子上,身子微微后仰,一手握着圆珠笔,一手捏着近视眼镜,像是观测累了,暂时闭眼休憩似的。站在门口看,会令人产生“他在沉思”的错觉。
陈泰身材偏瘦,喜欢眯着眼睛看人,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阴转多云,很少见到笑容。当他迎上来跟我握手时,嘴角勉强地牵动了一下,算是“笑着”打招呼。
“什么情况?”除了对我之外,雷娜极少废话,惜字如金。
陈泰耸耸肩:“李慕珍死于一条虫子,一条嵌在额头上的、仅有三粒大米连接起来那种长度的虫子。死者全身唯一的伤痕在额头上,被那虫子咬了一口后,全身都浮肿变黑了,具体的体内变化,还得做详细解剖后才能得出系统的结论。我已经通知验尸官过来,借用医大的解剖室展开工作。阿天,我派人给你做笔录,这是例行公事,别介意。”
他招呼了一名叫“阿荣”的警员负责给我做笔录,自己一个人在八扇宽大的落地窗前反复踱步,偶尔蹲下身去,凝神观察着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
我先去了观测台前,看到了那条仍然啮住李慕珍眉心的黑色小虫。它的外形与普通的米虫、菜青虫相似,但毒性却猛烈得惊人,一种墨色的黑晕以伤口为中心放射状铺散开来。李慕珍的脸色本来是白中带黄,属于睡眠严重不足的标准梦游者一类,但现在看他,简直就是地道的非洲人面孔。
雷娜抱着胳膊连续倒吸了几口凉气,不发一言,骇然倒退。
“好毒。”我皱着眉摇头。
一口咬中,伤者立毙。这小虫的杀伤力比起蛇类中的七步倒、草上飞、青竹梢胜逾百倍,我立刻联想到江湖上那个最出名的擅长养毒、制毒、下毒的门派--蜀中唐门。千百年来,唯有那一家的门下弟子,才对世界上千奇百怪的毒虫、毒药感兴趣,并矢志不移地为了研发出天下第一的毒药而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
“雷娜?”我叫了一声。
她立刻会意,重重地顿足:“我出去打电话,看是不是他们在胡来?李慕珍是义父的专职医生,向他动手,就等于挑战雷氏在江湖上的权威。”
赘述一句,雷霄汉、雷震都是昔日江湖中以“制造火器、钻研火药”成名的霹雳堂嫡派弟子,他们的父亲和爷爷两代从清末起转行经商,不再炫耀“霹雳堂雷家”这块金字招牌,实际上是最明智之举。一个家族企业如果仅靠“一招鲜吃遍天”这样的独木桥式经营手段存在,很可能一夕之间遭到致命打击而被连根拔起。
霹雳堂雷家与蜀中唐门向来是江湖上誓不两立的对立派系,与雷家不同,辛亥革命之后,蜀中唐门所倚靠的袁系军阀树倒猢狲散,本来就人丁凋落的唐门本身也遭连累,一蹶不振。时至今日,雷氏如日中天,而唐门弟子却流落到世界各地,连祖宗留下的招牌也保不住了。
以雷娜的人脉关系,十几分种内就能弄清唐门弟子有没有参与此事,便安心坐到试验室一角做笔录。
回顾凌晨时的情况,大概顺序是这样的--
李慕珍有了医学发现,是有利于大亨病情的,他知道我和大亨的关系,才第一个想到打电话给我。于我而言,并不奢望他在中医研究中找到击败黑巫术“骨血降”的秘技来,毕竟大亨的病情暴露之初,首先找的就是港岛、大陆的中医高手,甚至为此连续去了大陆的几家最具权威性的中医名院,耗时半年,一无所获。
在我这里没有得到应得的赞扬恭维后,他准备打给另一个人,好像是什么“苏小姐”?
阿荣推了推鼻梁上的大眼睛,狐疑地反问:“苏小姐?是不是苏雪小姐?”
我摇摇头:“不认识,第一次听李慕珍说起。听他的语气,似乎是他的女性崇拜者?”
简单的笔录至此结束,因为我实在提供不了李慕珍被杀前后的相关线索,只有那一次长度不超过两分钟的通话。
“苏雪小姐就在隔壁做笔录,她自称是东南亚华侨,受人之托来见李慕珍的。一周前他们见过一次,然后预约今天见面,暂时看不出有什么疑点。”陈泰踱回来,邀请我和雷娜到另一边的小客厅,亲手泡了一壶乌龙茶过来。
我、雷娜跟这一区的警局高层都很熟,因此可以摆脱很多警务纪律上的条条框框,跟陈泰自由交谈。
“那桶江西铁观音还是上个月我亲自送来的,茶只喝了一点,斯人已经仙去了。”雷娜长叹,拉开皮包,取出一包女士专享的加长万宝路香烟,弹出一支,衔在嘴角,陈泰立刻殷勤地打着火机送上来。
我暗自感叹:“让雷娜这样的大美女至今仍然单身独行,上天简直是瞎了眼。”
其实数年之前,雷娜刚从耶鲁大学法学系毕业回港时,雷霄汉和雷震都有意撮合我们俩,被我委婉地拒绝了。说实话,雷娜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她是一团火,而我需要的却是一泓甘甜解渴、回味幽长的寒潭,以安抚我不甘寂寞、酷爱流浪的心。
“试验楼仅在门口、电梯和每层的走廊里安装了监控,各试验室因为需要项目保密的缘故,全都没安摄像探头。昨晚的录像里没发现有人闯入李慕珍专属的试验室,凶手只能是由落地窗或者空调口进入。事实上,我的人在空调管道内发现了浮尘被扰动的轻微痕迹,假如那是凶手留下的,则其人必定体型必定偏瘦,而且动作轻盈敏捷。验尸官已经到了,正在准备肌体解剖,看看那毒药到底是……”陈泰习惯性地耸耸肩,表示这将是一个天方夜谭式的谜题,很难找到破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