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颖同行
《延安笔记》完稿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窗外的雨仍然勤劳地不知疲倦地下着,毫无一丝休息的迹象。
目视这滂沱大雨,心里闪过一念,即,这不止歇的雨正是上苍为韩建业老人离世的天祭啊。
休息了足有一个星期,才从那种仓皇悲伤的心境里脱离了出来,继续小说的写作。
苏颖并不是我最熟悉的朋友。我与她的相识,是在北京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了。
那一次,我们同时参加一个在长沙召开的女性论坛,会务组安排我们住同一套公寓。
"普瑞斯堡在长沙的郊外,是处于望城县吧?"苏颖对长沙的地理环境不是特别熟悉,就这一点知识都是住在同一公寓的我告诉她的。
据说普瑞酒店是一个超五星饭店。刚开始在大堂办理手续的时候,苏颖说,虽然觉得酒店门外那片旷地以及那个挺大的彩色喷泉池比一般酒店更开阔更气势恢弘些,内饰也算不错的,但与许多她到过的五星级酒店比,倒也见不出格外的超来。"是不是人都喜欢自封些名号?"
我笑了笑,不作分辩。
可是很快,当她与我坐了酒店的电瓶车穿过一大片林区、住宅区、高尔夫球场区……感受了这个酒店的庞大幽深静谧时,她明白了所谓超五星超在哪里了。
我们住的公寓式的房间,与居民的住房毫无二致。两房一厅,只是每间房内有两张床,厨卫家什一应俱全。打完折后三百多元一晚,我们都觉得比住酒店的普标还要划得来。这里可以住四个人,空间大,环境好,空气好。
饭后,两个女人在绿意盈溢的小道上漫步。
郊外的夜晚,天黑得很透。
在某个路灯的光亮不至的地方,苏颖说:"这样的黑,黑得很有穿透性呢。"黑暗中两人的手就不自觉地牵紧了一下。
那时候我比苏颖大两岁,却没有结婚也没有男友。(此前老范又与另一个女人开始了热恋,我终于在一个月白风弱之夜搬离了他的住所。)
"你这么美,这么出色,没有人追?"晚上我们没有一人住一间房,而是睡在了同一间屋内的两张床上。
"我美吗?"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一直以来都自知自己绝非那种貌美的女人,但因为工作的忙乱业余时间的严重不足使我来不及过度关注自己的外貌问题。不过,一般人的调侃倒也经受得住。
但苏颖却似乎很诚恳。她说就是喜欢我这种味道,特别温馨,像黑暗里可以倚靠的用以防止害怕的扶依之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与你交谈,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苏颖笑着看了我道。
苏颖是报社要闻部记者,我这段时间则在电视台做女性问题的专题报道。这一次我们都应邀前来参加一个女性论坛。
这天夜里,我们聊了好几小时后,作出了一个新的行程外的决定,准备一起去女子监狱探望采访调查一些女性犯人,了解她们犯罪的心理动因和事情的前情后果。
正巧女子监狱的监狱长也来参加这个论坛。我们便向他提出了探访的要求,几经磋商,终于得以如愿。
在探访过程中,一开始,我们以为某个杀人案件并不复杂,一个女子杀了人,审判然后量刑。
然而采访了当事人,立刻发现事情并非表面那么简单。苏颖居然松了口气:又可以有合适的理由不必马上回京了。
我看着她松弛了的神情,有一点儿愕然,是否,在她疲惫而松弛的神情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之后她与我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找各种各样的相关人员采访,回京的时间因此延后了好些天。
那些天,我们每天晚上都在普瑞斯堡的林荫道上漫步,讲述案子里的那些女人,为她们或悲苦或偏激的生活感怀不已。回到酒店的公寓,谈远了的两个人仍然没有睡意,尤其苏颖。
在一个风平浪静之夜,她开始向我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的故事。
才知道,她原来竟是我的朋友李明珂的下属。
1 三年前
苏颖原本对于留京充满了快乐。毕业后的最初半年,居京生活的和顺甚至甜美,是怎样过到现在的抗拒的?柳浩温存的笑脸、冷嘲热讽的语气、大打出手的狠辣……在她眼前不停地晃悠,晃得她眼冒金星。对,就是这个男人,他存在于北京及他在北京对待她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便左右着她对北京的印象和她与北京这个城市的联系。
当初毕业的时候,她拿到了德国某大学的奖学金,原本是可以赴德留学的,然而先她一年留京的他以温柔以誓言以承诺……百般恳求,从未对现实作过理性分析的她听任了青春浪漫的召唤。
她认为自己是爱他的,况且,在大学里他们的爱情被广泛祝福,是令大家称羡的一对金童玉女。那一刻,她陶醉在他的誓言和温柔里。又兼毕业之际,实习的法制报也向她抛来了橄榄枝,不留学,一样也有美好的前程,还能够给两年的爱情一个美满结局,岂非好上添好?
高她一个年级的柳浩此时在海淀区一个IT公司做程序员,收入稳定。为了照顾她上班方便,他租了一个离她单位近的一居,他却要因此每天一早六点就起床,坐公车倒地铁再倒公车。
起初模拟的家庭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烦恼。每天她做好饭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后他总是热情洋溢地抢着洗碗擦地,然后拖了手去楼下不远的绿地散步。那时候他们的生活过得清苦却充满着浓稠的爱意。
她没有敏感地觉察变化从何时开始。也许那时候她忙于进入一个新的单位,用心于对新生活的适应。校园到社会,是很巨大的一步,她必须集中精力才能迅速融入,找到自己可以担当的支点。而柳浩的变化有一个过程,但因每一步都走得小,被她忽略了。
每天漫长的上班路程磨损了柳浩许多工作的热情,而回家路上的闷热拥挤又让他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难以整理出一个美好的笑容给苏颖,日日重复无尽的洗碗拖地,也让柳浩忽然觉得有些烦。虽然烦,但他仍然在饭后还是争着去洗碗。洗碗的时候,他在苏颖答应不去德国深造时曾经说过的要一辈子待她好的话就随着洗碗的自来水一起流出来,黏附在碗沿的油珠子上。洗完碗,疲累的他对拖地就有些懈怠,从一天一次,慢慢过渡到两天一次、三天一次、一周一次到接下来一月也不拖一次了。
这些烦似乎还只是铺垫。某回他疲惫不堪地从公车上下来走回家时,竟然看到报社要闻部主任李明珂的车停在他们家楼下,而李明珂正站在车旁和苏颖握手道别!他忽然觉得很受伤。倒非这就怀疑了,而是忽然痛切地觉得自己对营建幸福的能力之欠。一时内心感到了某种急迫。
从前他们都是各洗自己的衣服,当她看到他的衣服日益堆积,地板许久没拖,就悄悄开始为他洗衣服、拖地,慢慢地,前前后后的家务她都包干了。她只是想,他累了,包下家务可以表达自己对他的体贴。生活是具体的,不如恋爱那般虚幻浪漫,婚姻都是这样实在的吧?干完家务,环顾一下简便的临时的家,然后她就满怀了对未来的憧憬趴到书桌上工作到深夜。在她深夜伏案的时候,起先半年柳浩会热了牛奶放到桌上,哄她快点完工陪他。到后来,屡催她睡不果,或者长吁短叹,或者摔门而出。
渐渐地,柳浩开始很晚才回家,后来甚至夜不归宿。当她终于忍不住质问他的时候,他居然举起了手朝她的脸上甩了过去。一巴掌,两巴掌,苏颖的鼻子出了血。苏颖瞪着那双曾被他无数次赞美过的眼睛,那里面已经盛满了水,水与血一起流下来,滴在苏颖毫不知情的白衬衣上,形状居然有点儿像他曾经给她买过的最喜欢吃的樱桃。他看着那双制造水流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水流中的他的誓词,忽然有些畏怯,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
这以后,她不再过问他的行踪。他对她也不闻不问,视如家具。
某次在街上他们迎面相逢,他居然没认出她来:因为佩戴隐形眼镜时间长了,医生说她的角膜已受损,不能再戴了,于是她换了副框架眼镜。
一副眼镜就消弥了他对她的熟悉?回到家,她呆立于门后,感觉到了自己作为一件不常用的家具的悲哀。对,就是家具,她先是为找到家具这么个恰切的词而感到一分对词语的满意,尔后,从虚无的满意里回过身,看到作为家具的悲哀,又黯然神伤起来。
家具对他的意义,仅只是他习惯这件家具在那里,仅此而已。家具当然不会有思想灵魂,不会有痛苦欢乐,他对家具的最高关心,不过是看一眼,过来抹一下灰尘,甚且抹灰尘的热情一年里也只产生那么一两次。
为什么?她苦思着。终于在另一个家具书桌面前,默无声息地淌下了泪。
2 半年前
他们婚后三年的某一天。在连续几天都没有柳浩的消息后,苏颖决定认真地找他谈谈。她约了他到他们第一次约会定情的酒吧。
酒吧仍然保持着既往的风格。吧台内年轻的女歌手唱着熟悉的老歌,或不知名的小调,一群放肆的少年完全无视这歌声的飘悠,震天响地吵嚷着。她让身下的吊椅伴随着这纷杂的背景一直在轻微地摇晃,似乎摇曳能使生活从尘灰的现实中转调。
她等待着他开口。她以为他不回来而且不给电话不给理由,一定有什么让他敞豁了,她并非一个愚蠢地相信爱情誓言的女人,但在她全力为爱情而努力的时刻,她忽然发现爱情的对象都丢了,焉能不错愕?!
然而他一直沉默着,他也让摇椅轻轻地摇晃着,不发一言地将目光越过她的头顶。
长长的一段沉默过后,他依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她终于绝望了,说:"离婚吧。"似乎是经历了一场英勇的战争,说完这句,她有虚脱之感,眼睛里也没来由地一片雾气。
他这才将目光从她的头顶收回来,落到她潮湿的眼睛上:"不。明天我回家。"
某天苏颖外出采访,在经过知春里的时候,忽然看到柳浩拥着一个气质高贵的中年女人从一辆豪华车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