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业去找他原来的妻子。当光彩照人圆润白皙的她怀抱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见到形容憔悴腿残耳聋的他时，惊慌得傻了。据她当时的哭诉，是在他赴朝后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可是要抚养两个小妹妹，要干家务，要种菜下地干繁重的农活，三个月后终于因劳累过度小产了。当时年轻的公社书记正好来村里检查工作，了解到她发生的状况以及韩建业家的情形后，对她十分关照，不但吩咐村干部安排村民们照顾她一家，还给送了许多当时很珍贵的营养品。后来见她有些文化，就把她调到公社，做收发信件、清理打扫办公室的工作。她十分感激书记的大恩大德。这以后传出他阵亡的消息，书记开始追求她。她先没有应诺，可舒孝成曾回来过，哭着说他真的阵亡了，她才相信了这一噩耗，并慢慢接受了对她有大恩的书记的感情。妹妹的事，其实是她们对戏班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非要跟他们去学戏，书记劝说不成，就给了她们一些钱，嘱咐戏班子好好善待她们才让她们随着戏班子走了。至于地主特务奸细等等，那是上面集体调查讨论认定的结果。
还有他当时不知道的情形是，虽然他在部队的档案有误，但他媳妇的相好也就是公社书记仍然以自己的神通，之前就悄悄为她办理好了烈士遗属，享受着烈士遗属的一切待遇。
韩建业已完全失去了痛苦的能力。
韩建业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
伤害还未停止。有家不能归的他还来不及想明白这一切，就差点儿命丧家乡。"反正你已经是烈士了。"揍他的人说。
那些天每次回宾馆，我都一直沿延河信步走着，以消化刚刚知道的故事。
与长江黄河的气吞天地宽阔雄伟比，延河似是一条安静的渺小的溪流，它沿延安的街市穿城而过，伴随着行人或匆促或舒缓的脚步默默地前行着。从桥上俯身望下去，发现河水已近干涸，水面平静，偶有浪涛，也会在渐渐喧腾起来了的人声中低落下去，再低落下去，直至平复。
韩建业老人，他就是在这条静静奔流的小河里洗涤了自己灵魂的伤口么？
连续数天，每天下午两点多，我都会步行到老人的窑洞，看他写字，看老妇人剪纸，和老人在纸上聊天。
老人的家是那种老式的依山而建的土窑洞。圆拱形的窗户上，贴着老妇人巧手剪的彩纸，虫鱼花草，都栩栩如生。窑洞大约四米来宽，二十余米深，所以冬暖夏凉，我一路上走得汗淋淋的，一进到窑洞便顿觉凉爽。
"你来就是了，怎么又破费呢？"老妇人每次接过我手里提的水果，总是有些嗔怪。接着她就忙不迭地给我端好吃的，什么油糕、凉粉……还有我叫不出名儿来的好吃的小吃。看我吃得津津有味，连夸好吃，老太太就十分开心。
窑洞的墙壁上挂着两幅没有装裱的老人写的字。纸张虽然粗糙，但书法非常漂亮，两幅都是颜体，"也无风雨也无晴"，"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融刚健于圆柔中，透出老人深厚的笔底功力。
我由衷夸赞着。老人似乎从我的神态中看出了我的欣赏之意，扯过两张纸，来到窑洞的窗前，将纸铺开放到一个木质的桌子上（老人家里的木质家具不多，床是土炕，灶台以及饭桌也是土或者石头垒的，木家具除了这张木桌子，还有几条小木凳，衣柜都嵌在墙里，只有衣柜门是木的），老人用手势唤老妇人为他磨墨。老妇人对我笑道："他不喜欢使如今的那种瓶装墨，总认为磨的墨使得才顺手，写出来的字才有味道。"
我十分理解他的举动，因为我父亲也有这样的癖好。老人写字的时候，我顺手从旁边墙上的自制小书柜里取出了两三本书，翻看着。
一会儿，一幅狂草"坐看云起"，一幅颜体"云燕衔泥"写好了，老人打开窗，让阳光照到新鲜的墨迹上，墨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略微有一些变化。他又把窗关上，等候着自然的风干。老妇人说老人曾告诉她，阳光晒久了会让纸起皱，所以只是小照一会儿，用意也在这字经了阳光，字的前程也就光明了。
闻听此言，不禁觉得老人沧桑中又透着真纯可爱。将这两幅字送给我，也使我在欣喜之余颇有受宠若惊之感。
太阳慢慢往山下面移，三人搬了木凳子从窑洞里出来坐到坪前的杨树下。时节没到秋收，容得我们有些闲情聊天。
妇人虽比老人年轻许多，也已过花甲，我不由问她："这么大的年纪了，还下地么？"
老妇人笑笑："不下地咋办？没吃的呢。不过我和他身子骨正因为下地才硬朗着呢。平时重些的活，小伙和姑娘们也都来帮我们，所以也没有什么犯难的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透过杨树的缝隙照在二位老人的身上，给他们极为普通的衣裳涂上了一抹亮色，风吹树动，这一片亮色和树荫的暗影就在他们的周身交替舞蹈着。正在此时，山坳上忽然又传来了一阵阵高亢入云的歌声，好像是男女声在欢快地对唱，树上惊鸟飞起，立时有片片落叶飞坠于地。老人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旋即转向我，脸上露出俏皮的笑意。
我听着妇人的这些朴实之词，看到在阳光与树荫里明明暗暗着的老人温和宁静充满笑意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悲悯同情甚至有些亵渎之感。
借着阳光，我认真看起刚才从书柜里拿来的老人的藏书。一本老版的博尔赫斯诗集，一本论语，以及一本佛学典籍。翻开这些书，发现老人在书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读后感之类的文字。
我翻读着老人读过的书，看着这位耄耋老人写在书页空白处的整洁的字，有一种东西在心中汹涌翻滚，如置身于汪洋中的大海，巨浪滔天。我一向自命文人，从未曾因为知识不够渊博著述不够丰厚而感到过太多羞惭，我以为那些都可以用余生的勤奋努力一点点地进行弥补，或者认为，不能穷尽知识，不能述尽人间万象，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个人有生的能力和时间终究是有限的，倾己之力也便了无遗憾了。然而，这一刻，在这个没有空调没有冰箱甚至没有电视机的耳聋腿残的山区农民的闭塞的窑洞里，我真真感到了自己的苍白干瘪，这苍白对我内心巨大的挤迫到后来使我的笔底时常渗出鲜红，使我每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都市生活中自觉维护着内心的清醒。
韩建业来到延安，找到了李德贵的父母。李德贵是独子，他一牺牲，父母便成了孤寡老人。他原打算来延安接了李德贵的父母去他的家乡给他们二老养老送终，可是，如今他自己连家都没有了。他的迎接变成了投奔。
他拿出李德贵写给他的血布条给二老跪下了。他告诉他们李德贵是真正的英雄，牺牲之前救了他的命，他要奉养二位老人一生，被他们的英雄儿子救下来的自己将永远是他们再生的儿子。
烈士英雄的父母接过儿子的血布条，与延安一起以特有的博大接纳了他。
但延安终究也逃不过时局的推动。当文革来临，韩建业常常被作为来历不明的黑户坏蛋遭到游行批斗。
"您后来一直没有得到舒孝成和您妹妹的消息吗？"我曾这样问过韩建业老人。
"妹妹们……是我内心的痛，我愧对父母。也曾托人打听，可她们游走不定，哪里能得到她们的一丁点消息？至于舒孝成，好像后来做了某军区领导。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就是我的那位弟兄舒孝成。"
"您没有去寻找过他吗？"
老妇人在旁开言了："知道舒孝成当军区领导，还是十几年前有天他无意间在一张包腊肉的报纸上看到的。抗美援朝英雄，当年那个炮兵连的战士。想想应该是了。我曾劝他去找找老战友，可他想了好几天，最终决定不去。"
"为什么不去呢？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兄三妹子，战场上的战友。这是一份多么深厚的亲情战友情啊。"我有些疑惑了。
老妇人摇摇头："你不了解老韩。重逢当然好，叙旧当然也是他的心愿。要不他不会想那么多天。可是，如今人家已是军区领导，工作一定很忙，不一定腾得出空接待他，当然这也许是他想多了。令他不愿前往的主要原因，还是他目前的状况怕引起孝成的误解，以为他是去寻求帮助的，他不愿意别人有这样的联想。如果他的弟兄孝成如今也和他一样是个普通的百姓，他肯定早就十二分乐意地兴冲冲去找他了。他就是这样的个性。"
闻听此言，我的内心又起微澜。
当我某次再到韩建业家的时候，有几个年轻人正朝他们家扔石头，诬骂他们是兄妹不伦之恋。他们也不辩解，仍然微笑着请我入座。
石头的响声引来了一位中年妇女："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她站在窑洞前的坪中骂道。
"你们……是兄妹？"我诧异了。窑洞里只有一张土炕。
老妇人摇了摇头："说来话长。"
原来，老妇人其实是韩建业的妻子。可他与妻子从没有办理过正式合法的婚姻，因为他没有户口。妻子的父母是地主被枪毙，留下她一个人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屈辱地生活着。建业看她艰难，常常默默地在农活中帮她。偶尔也会与她在无人处交流，发现她是个如此温柔善良知书识礼的女子。因为出身，没有人敢娶她。过了好多年，他们年纪都大了，李德贵的父母起了心想让她做建业的妻子。可因为建业没有户口，这一想法无法实施。于是他们收养她做了女儿。他们得以长年以亲人的名义生活在一起。
正说着，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这帮兔崽子，太不知好歹了。俺爸俺妈，你们没事吧？"声音又高又响，典型的北方豪爽女人。
我连忙站起来："你好。"
中年女人也不跟我客气，愤愤地说："就是有人看中了俺爸俺妈的地，想拿远处的地跟他们的换。天杀的，八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要他们还跑老远的路去种地？不跟他们换，就时不时来捣乱骂街。真是造孽啊。"说着，中年女人对老妇人说："你们可别换，有我和五儿家在这里呢，还怕他们能翻得了天？！"
又有两块石头砸下来，在门前蹦跳示威，还伴随着几句："老瘸子，耍流氓。老姑娘，没人要。"
我欲起身制止，老人按住了我。他面色平静，微笑了摇摇头。他甚至在门口的那些石头停止了蹦跳以后，俏皮地在纸上写道：老姑娘老了，也更好看了。
我眼窝潮湿，看着老妇人刹那闪过一丝红晕的脸，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的真正含义。
坐在电脑前，翻读着从前的延安日记，心里泛起一道道温馨的涟漪。读到老姑娘一说，我又打开保险箱，拿出一封韩老写给我的信。他家自始至终没装电话，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这种古老而充满温情的方式。
重读这封信，使我忆起了自己当时所处的困惑：我的情感出问题了。
老范是我的男友。当年他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他追我，我一直觉得不见得就是真正倾心于我，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当年追他的女人多着呢，可能是我总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也或者是他看到身高长相才气都比他差了许多的小米居然能得到我的青睐，心下不服？总之他对我展开了强攻。
成了老范的女友后，他才把我放下，去开始新的征服。有一段时间我因为他不断的征服而感到十分痛苦。找老范谈心，要么分开，要么结婚要一个孩子。他便和我大谈特谈丁克家庭的快乐思想，谈萨特和波伏娃的幸福生活--既心心相印永不离弃，又可以各有激情，尽享世间风情。最后总要补上一句，任何他爱恋的女子，也不能夺走他对我一生一世不变的深厚感情。
我十分无奈。知道收不住他的花心，自己又不想离开他后，我想好了要一个孩子。一个女人，不能享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甜蜜的痛苦，不能满怀爱怜地看着怀里弱小稚嫩的幼儿在自己的精心哺育下安全快乐地成长，不能领略自己的亲亲宝贝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可爱……她怎么能够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女人，怎么能够尽享生命的乐趣呢？可如今，这一切对于我，都不可能存在了，因为每次一不小心怀上，就被老范诱骗哄劝，流了产，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是我再不能怀孕生孩子了。我感到了一份无涯无际的悲伤。
某个老范夜不归宿的晚上，我怀着愁苦提笔给韩老写信。我想念那一片广袤的黄土地了，想念它带给我的阔大以及平静。我也想念韩老了，想念他无欲无求的仙逸安和。在这种有些神往的想念中，我的笔底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丝现状的苦涩，也许是希冀从韩老深邃宽阔的宁静中汲取平复的力量吧？
韩老的信半个月后到了。信中讲述了他和老妇人的故事。
原来，韩建业老人与妻子也没有孩子。"文革"中，一个火爆脾气的造反派看中了老妇人，想强娶她为妻，他们一家奋力抵抗，所以韩建业与老妇人又被拖出去游行示众，遭毒打，遍体鳞伤，老妇人再不能生孩子了。他们从此更相依为命。
当时看到这里，我才悟到以前窑洞里那中年女子叫的是"韩爸""韩妈"，而非"俺爸""俺妈"。
那时读完信后，忽然就觉得自己的悲伤退隐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我把老人的信给老范看，向他讲述了在嫁给他之前在延安的这段偶遇。老范与我当初的感受一样，震惊、感动。
而今，韩老再不会给我来信了。
放下信，我走到窗前，看狂烈的暴雨在城市的街头肆虐，想象着痛失爱侣以后老妇人独卧窑洞无以言说的哀伤。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强烈地升了起来。
我决定去见舒孝成将军一面。
虽然将军已从军区司令员的位置上离休，但约见这一面，并不容易。与军区办公室的联系方法当然不成功。说他多年前的一位老战友的朋友求见？无凭无据无由头，更况将军对你完全陌生，一无所知。但我并不气馁。终于在采访当地一位副省长时得知他与舒孝成将军熟悉，说清缘由，央他引荐我去拜见了将军。
得知韩建业没有牺牲在战场，舒孝成将军十分惊讶。他说当初醒来后亲眼看到韩建业倒在他身旁，浑身是血，脉息全无，他又掐又叫了许久，韩建业全无反应，他才伤心离开的。
为了证实我所言不虚，我转述了韩建业讲的他们少年的故事，并把老人写给我的信以及我们在窑洞门前的合影给他看。
这的确是他的笔迹！照片上的人也像他！将军听着熟悉的往事看到这熟悉的笔迹时禁不住激动得老泪纵横。他跟我讲述了当年战场上的一些往事，我才知道原来韩建业老人还曾是舒孝成将军的救命恩人。不仅如此，老人以前和我说过的李德贵救他一事，情况也有些特殊。
"建业比我大几岁。战争中他曾多次立功，连队上报立功人员名单，他都会说出一大堆理由将受奖名额让给李德贵、我以及别的战士。在一次战略撤退的过程中，李德贵被打中了腰部，鲜血横流，肠子都涌出了体外。在前面猫腰疾跑的建业和我回头看到受伤的李德贵，都跑了回去。当时李德贵费力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用血写上自己父母的名字给了建业，请我们以后去看望他们，告诉他们儿子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建业大吼，不许你说浑话，你自己去告诉他们。但情势危急，德贵把布条塞进建业裤腰，就昏了过去。"
说到这里，将军停顿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喘了一大口气。战争的灼热气息也向我迎面扑来。
"敌人的又一颗炮弹轰来，眼看德贵就要被炸成肉酱，建业一把扛起德贵就跑，我在旁边一边跑一边扶着德贵不让他从建业的背上滑下来。跑了不远，我也负了伤，建业就将我也一把扛上右肩，这样背着两个人狂奔……后来，背后一个炸弹轰响，巨大的气浪将我们三人掀翻在地，没待他爬起来，又一颗炮弹落在我们身边，建业左背上的德贵当场被炸死。侥幸逃过一死的建业来不及悲伤背起我又跑，在另一颗炮弹落下来之际，他把我往地上一扔，自己跟着趴到了我的身上。我们都昏死过去了。醒来以后的情形就是那样，我以为他死了，哭了许久才离开。"
听着将军断断续续的叙述，我早已泪水满眶。
数天后，我陪同舒孝成将军一行人来到延安。
老妇人苍老了许多。刚进窑洞，她就一把拉住我的手，声音哽咽：他走了。
将军站在韩建业老人的遗像前，含泪默视了许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