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青也许是为了避免她过分亲昵,半搂了她的腰走到电脑屏幕前,说:"你自己点吧,唱你最拿手的。"然后转身走回到我身边。
"请你别见怪。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些。"说着,他又拿起了我的手,放到他的掌心捧握着。
我试着往回抽了一下,没有抽得出,也就作罢。黄衣女子也点好了一首歌,面向我们鞠了一躬,说:"献给大哥大姐一首《花好月圆》。"声音极尽甜腻,而且略有些跑调。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见我笑,向青十分高兴,忙着叫黄衣女子再唱一首。待那女子唱歌之时,他附在我耳边说:"你笑起来真美。"说完就势在我的耳尖上吻了一下。
一股热流冲过,我又羞又急。可双手被他紧握住,黄衣女子又正巧转身面对着我们扭腰摆臀娇声唱着,我奈他不何,只好装出笑容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我心想,这一天的经历可真是今生之最:第一次亲见坐台小姐的真容真态,第一回与人首度相见即被人吻手吻耳。虽然也暗地里想象过一见钟情的光景,可这……光一见还搞不清钟没钟情,就从东方礼仪跨到了西方礼节……我仍然未从中醒过味来。
为使他放开我的双手,我说要唱歌。果然,向青放开了我的手。我来了一曲惠特妮?休斯顿的《保镖》和韩红的《天亮了》。向青和黄衣女子拼命鼓掌,大声叫好,说完全不输专业歌手。我趁机谎称用气过分,有些累了,先回家休息,让他们二人接着痛快娱乐。
向青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家。"他让我稍等一下,去一下洗手间。
闲坐无聊,我便与小姐闲聊几句,问:"收入很高?"
答:"还可以。比一般白领高。"
问:"除了陪歌陪聊,还做别的吗?"
答:"看情况,看人来,有选择性的。一般不跟人出去,不安全。这里楼上就是酒店,保安人员多,有充分的安全保障。"
我有一点儿问不下去了。不知道该问什么,又怕伤她自尊。她却主动对我说了起来:"你是记者吧?这么清瘦,像是使脑子的。我告诉你吧,来这里的女孩子绝大部分并非生活所迫,如果有人和你说来这里是因为家里清贫有什么巨大困难……那都是扯淡的。因为干这个工作不费什么劲,唱歌跳舞陪吃陪喝开心得很,来钱特别快而且容易,谁还想去挣那辛辛苦苦的小钱呢?偶尔有委屈,也是少数时候,不多。我们姐妹多,保安也多,老板又很有来头,罩着呢,受不了多少委屈。"
我看着她化了浓妆的美丽的脸,不知道该回应什么话。恰好向青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向青开一辆价格不菲的吉普车。他告诉我是二手车,一个朋友去国外了,就将它低价处理给了他。他这一说,倒让我觉出了他的不虚荣。
三天之后也就是星期六,向青打电话请我去看一场魔术演出。我原想拒绝,可他不等我说出拒绝的话,就说:"一定答应我,否则我会每天打很多电话来。"
我同意了。
看完演出,他请我到他的寓所去看看,我犹疑不决。不知他用意为何。他轻揽了我腰说:"去坐坐,看看我住的地方。"
我发现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男人所主导。
他的家是一所三居的公寓房。奇特的是,通常意义上的大客厅被他当作了一个大卧室,进门的餐厅则被他安排成了一个小会客间,另外两间卧房是连通的,当作一个大的摄影棚,或者不摄影的时候就作画室,另有一个房间作了书房。
我奇怪地问他:"那你吃饭呢?在哪?"
"嗨,吃饭这么小的事,端个碗不就可以到处坐了吗?会客室里有椅子茶几,大卧室里也有,书房也有,到处都有坐的地方呢。吃饭是为了饱肚子,很暂且的事,要是还专门占用空间,岂不是很不划算?"
"那你将来成家了呢?太太和孩子们也端着碗四处坐么?"我疑惑地问。
"你终于问了。我非常高兴,我没有判断错。"
"什么?"
"我从前有过一些女朋友,她们见到我房子的布局,从来都没问过你这个问题。她们和我一样,只是为激情而激情,淡看一饭一蔬之间洋溢的家庭气氛。她们与我享乐生活,而不愿构建生活。自打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你就是我生命里的高个子文静女人,是我的归宿,我的宿命。我没有认错人。"他说。
这样的求婚语虽然不浪漫,但也具有某种神秘的杀伤力。
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的女人(虽然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已至中年,但事实上思想和行为模式上早已刻上了中年烙印)都有了那么一点儿对于大自然伟力的敬畏心,对于许多未知的东西不再固执于自己的主观。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么一种理论,即普天之下自有某种不期然的规律支配着众生的行为轨迹,对于命运以及大自然里众多的神秘事件无能为力,是为宿命。所以这样的求婚语实际上也隐含了一种"我们的相遇乃天命挟持"的意思。
于是听到这话我就想,就算世上没有真的神之语,这也算得上男人的机智之言。那一刻,我竟有某种莫名感动。
站在他大卧室的落地窗前,我被他紧紧拥吻。说实话,那一刻,我热血沸腾。
分别的时候,我们拥抱良久。
这以后,我们每星期约会一次,或吃饭,或听戏,或去他家看他画画,一起看碟,他卧室的家庭影院功能完备,效果可追小型影院。
我以为,这花会慢慢地结出果实来。
然而……
某天我因事路过他所在小区,一时兴起就去找他准备给他一个惊喜。令我猝不及防的是,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打着赤脚,套了他的一件宽松毛衣,乳沟清晰可见,我打赌那时候她全身只穿了这一件衣服,里面甚至连内裤都没穿。
我问:"向青在吗?"她说:"刚完事,在洗澡呢。"完全是一副大无畏的甚至有点儿淫荡的口气。
从前我就知道世上没有完美,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可我还是又做了一次傻瓜。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向青追上了我,他说我的眼泪让他痛不欲生。他说那些女人都只是解一时之急,他一直没有侵犯我,是因为他尊重我,要等我愿意等我们终成正果的时候才给我完全的幸福和快乐,可他是个男人,有时候会有需要……她们完全不可以与我同日而语。他急得语无伦次,说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人可替,说我是他的唯一……
我现在终于有点儿明白之前那个杨先生说的老婆类型与情人类型理论了。难道天下男人都喜欢给自己安置一个老婆、若干情人吗?
幸亏此次经过没有让我的父母知道,他们从不知道有向青这么一个人。我不想让他们为我的事太操心,太伤心。
大学同学老茧
朱珠知道了我与向青的事,我们一起去酒吧喝酒。
在酒吧,我们遇到了大学同学老茧。
老茧是这样一个人,痛苦的时候你可以趴在他怀里大哭一场,高兴的时候你可以与他一起去喝酒唱歌,无聊的时候可以与他聊天谈哲学谈天气谈历史谈人生……总之他是一个让你十分信任的人,你可以向他掏心窝子而不必害怕他会对你有所索取。
老茧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可是女同学都没想过要和他谈恋爱,虽然在恋爱中遭到重大创伤时会去找他向他倾诉。
我们没有去探索过老茧的内心,以为他拥有这么多女生的爱戴是很自豪和荣幸的。
当我们快二十年后遇见他,发现他仍然孤身一人时,就有些惊讶,并很快抱起了不平:"怎么会?好女孩都哪里去了?上天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不给我们亲爱的老茧同志一个完美的婚姻?"
老茧就挥挥手笑道:"得得,别黄鼠狼同情鸡了。哪个女孩爱上我的话,不被嫉妒折磨死才怪。那时候时常被你们抓丁,不是听诉苦就是聊大天,兴趣上来了还在我脸上亲几下在我胳膊上捏几下,哪个女孩能受得了?哈哈。我可算看清自己的人生了。"
"看清啥?"
"也就是一个陪聊者。"
"哈哈哈哈。"我和朱珠大笑。笑完,一想,忽然又对老茧生出十分的歉意来。
"开始吧。"
"开始什么?"
"讨论人生啊。"
我和朱珠又笑。和可爱的老茧在一起,总是这么愉快。
"你不是到阿拉斯加寻找真爱去了么?怎么还在把玩孤独?"朱珠问他。
"命苦。你们要知道,她是个作家。"
"作家怎么了?作家情感细腻,想象力丰富。"
"作家要写好作品是需要痛苦陪伴的。没听人说,愤怒出诗人,苦难出大家吗。安逸是文学的大敌。"
"我看你也快成作家了。"朱珠笑道。
"这是她的理论。她说和我在一起,太幸福了,幸福得想要放弃一切与生活的战斗,所以她害怕了,害怕成为幸福的懒虫。也因此要离开我,去寻找痛苦的体验,完成她人生的使命。"
"那你怎么办?是培养幸福的懒虫,还是痛苦着陪她完成人生的使命?"我看着老茧的眼睛,平日它们或风趣或深邃,但这一刻却透露着迷惘。
"我想培养懒虫,可懒虫想勤劳地飞。"
他的现状已经说明了他的选择。朱珠不想将气氛弄得沉重,故而笑道:"你是既放手,又和她一起痛苦。对了,她现在在哪?"
"她在西藏。"
"旅游?"
"不是。她说准备在那儿住一个月甚至更久,沐浴神辉,感染人性。若有灵感,便写一篇西藏纪行。"
"看来你们还是经常联系的。"
"是,现在信息时代,联系很容易,电子邮件、手机短信……要是真关心一个人,了解行踪是很方便的事。"
"可爱情是经不起这样分离的折腾的。她忍心你如此孤独?"
"孤独是双向的,她也孤独。不同的是,她惯于享受孤独,而我,孤独久了早已体会不出个中妙处了。"老茧说着神色认真了起来,"不过她并没有囚禁我。用她的话说是将我从孤独中放生。"
"放生?"
"哈哈。"老茧从凝重的神色里跳出来,"你现在就是被囚禁的人。像我和布布……那可都是自由人。"老茧一直都称我布布。
"去!少来。"朱珠嗔了老茧一眼。"既然如此……"说着朱珠看看我又看看老茧,说,"那,自由为什么不与自由联盟呢?"说着左手食指指我,右手食指指老茧,然后两只手指扣了起来。
一向亲密无间喜怒哀乐从无掩藏的老茧与我面面相觑,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