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月,伶南连续发生几起农民集体上访,还出现了上访过程中殴打执勤民警的恶性事件,令官员们颇为头疼,无法聚精会神搞经济。江下村农民的问题仍是老大难,近一年来也没少给政府惹麻烦,前些时还把市电视台派去拍摄新农村建设专题片的记者扣押了一天,又是市长亲自出动才得以平息事态。这个周末,秦雄决定去江下村看看,便约上了刘梦龙和捞仔。
三人驱车直接来到去世的老革命家里。老革命的儿子阿明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也能说会道,他带着三人游览了村容村貌,重点参观了历届村官们的豪华别墅。老实说,这个村不穷,但是贫富差距之大,秦雄一眼就从新旧分明高低错落的建筑群中看出来了。不少村民还住着上百年的雕楼古屋,生活境况与住在豪华别墅群里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同样有一些家庭挣扎在生活温饱线的边缘,同样有失学儿童。最气派的十多幢别墅都是历任村官修建的,虽然抓进去了四个,但他们的家业依然屹立不倒,不用说,村民们屡屡闹事的原因还是因为征地款的问题未得到彻底解决。
阿明指着四幢最早兴建的别墅告诉他们,这都是一个老村长建的。老村长姓刘,娶了四个老婆,除了正房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在村里大摆酒席娶进门的,各住一幢别墅,因为太张扬,十年前被人告进去坐了三年大牢,出来后四个老婆还对他不离不弃,四个女人之间还相安无事。据说当初他只考虑娶三个老婆的,可三个老婆最爱在一起打麻将,常常是三缺一,就主动劝说他再娶一个,凑成了一桌。听了这故事,连当时的市长大人也大为叹服,说:“这人是个奇才,最适合当个妇女主任,因为我们大多数人连一个老婆都搞不定,他却能够同时搞定四个,佩服佩服。”此话一时间传为伶南笑谈。这个笑谈秦雄也曾听说过,却不知原来就发生在这里。伶南娶四个以上老婆的男人也不少见,可作为国家公职人员,这个老村长还是第一人。
秦雄到老革命的坟头献上一束花,仿佛又听见老革命发出的声音:“共产党的记者都不为我们老百姓说话,还有谁为我们说话呢?”心中又一番内疚和酸楚,止不住将几滴泪撒在坟头。阿明看着十分感动,特地宰了一只羊,请来几位村民代表一起盛情款待他们。村民们不停地向三位客人敬酒,阿明说:“我知道你们自己的难处,其实你们已经尽力了,要不是还有三位好记者,我老爸早该死在大牢里了,他也一直念叨着你们的好处。”
多么宽容和纯朴的“刁民”啊!秦雄也好生感动,说:“其实我真是无脸见他老人家啊,要是当初我们努力一点,他就不会被气死了。我们没有尽到记者的责任。”刘梦龙和捞仔也连声道“惭愧,惭愧”,沉重地低下了头。
一位中年人说:“我老妈也跟他爸一起坐过牢,违心地承认了错误才被放出来。她老人家因为在电视上亮了相,按照公安给他们编的好话去说,现在在村里抬不起头,也变了一个人啊,以前还有说有笑的。”秦雄还记得那位在电视上痛哭流涕并为政府歌功颂德的老妇,无言地摇摇头。
一位帅小伙说:“我哥现在还关在里面,只因他当初带了头。他这人脾气犟呢,在里面死不认错,不然也放了,这下吃亏大了,嫂子也跟人跑了。”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是当初跟老革命一起面见秦雄的那个中年壮汉。
老一点的村民说:“其实我们当初也不是存心作乱,只是那么多政府部门你推我躲,我们才发毛了,去省城搞出那么大的事来。我们也知道做法不对,但是不那样做,几个狗村官还下不来。”
另一位村民接上说:“下来了又怎么样?征地款也没完全兑现嘛。新上了几个村官也好不到哪里去,并不是真心为村民谋福利,不然我们也不会今天还闹事。”
后来又讲到了村民们扣押市电视台记者的原委,主要是对现任村官们接受采访时的说法不满,而记者在现场出像时也粉饰太平,才惹火群众造成的。最后,阿明还从屋里翻出了那张北京的报纸,一行黑体字仍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江下村民有话好好说》。对这一张真正为民说话的报纸,他们原来是这样珍视啊。
三人都喝多了酒,由刘梦龙驾驶自己的私家车,回程途中,下起暴雨,竟发生了交通意外。轿车撞上一处隔离带,打了两个滚,刘梦龙断了两条肋骨,秦雄和捞仔被甩到车外,竟毫发无损。秦雄被甩出时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甩得如此体面,只有将这一其归功于那位老革命在冥冥之中的保佑了。
刘梦龙入院躺了一个月才见好,这期间阿明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消息,带着十多位村民赶来探望,送了一大堆东西和十多个红包,而报社领导郑仲尼既未派人去探望,也未向秦雄过问此事,私底下还向上级领导打小报告。一告他们恶习不改,想给市领导再惹麻烦;二告刘梦龙酒醉驾驶,目无法纪。秦雄再次遭到高小菊会上点名批评,不再为自己申辩,对这一帮人,他已经寒心透了。
住院中,刘梦龙还多亏有了女朋友的悉心照料和安慰,才不至于太失落,出院后,他决定舍下钻石王老五的身份跟这个姑娘结婚。这姑娘出身高贵,一家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借这次交通意外展开宣传攻势,拉刘梦龙入教,希望他这个共产党的记者皈依天主,改掉他的满身不良习气。刘梦龙被动地跟着他们去了几次教堂,聆听天主教诲,心态还真平和了许多,连酗酒的毛病也戒掉了,转而竟对秦雄展开宣传,希望他们去参加基督教会举行的活动。秦雄本也不是信教之人,可这次交通意外也令他们心头生出神神鬼鬼的联想,就答应着去参加一次教会活动。
这次活动在市内一间豪华酒店大包厢里举行,参加者有五十多人,全都是些衣冠楚楚的先生和气质高雅的女士,看上去都是些成功人士。显然,这里同时也是上流社会人士交流的场所。大家一边品茶吃点心,一边听一位西装革履的斯文老者传道论经,这样的场面跟秦雄想象中的教会活动截然不同,气氛轻松活泼,讲经人脸上也没有一丝肃穆和神秘,让人无法把他跟一个传道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听说这老者是一位归国华人医学教授,秦雄相信是真,因为世界上80%的杰出科学家都信基督教。他利用多媒体的设备侃侃而谈,内容也大多是些人生哲理,因为在座的人以私企老板居多,他把基督的教义与生意成功的道理作了巧妙的融合,并传颂了几个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还引起了秦雄深深的思索。
一个是《约太福音》里的故事:一个通奸的女人即将被众人用石头砸死,耶酥发问:“你们中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人们一个个都低头走开了,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或多或少是有罪的。最后,只剩下了这个妇人和耶酥,妇人跪拜耶酥,泪流满面,耶酥说:“你的罪赦免了。”讲经人讲述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人们,找回一头迷途的羔羊比看好九十九头羊还要快乐还更有价值,可秦雄心里就禁不住发问了:“这个妇人要是生在中国,她的结局会怎么样呢?”以他的文化观察和近两年来的亲身感受,便可以很快断言:妇人的结局会更惨。因为十几亿中国人,有几个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即便是知道自己有罪,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石头砸她,就为了证明自己无罪,文革十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看看自己认识的那些官员,有几个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可他们在台面上还偏偏热衷大谈马列主义;看看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有几个不是墙倒众人推?他们不是没有良心,而是良心都喂狗吃了;他们不是没有信仰,有的只是伪信仰!
另一个故事是《圣经》里记载的“最后一次晚餐”:……他正吃的时候,耶酥拿起饼来,祝福并掰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又拿起杯来,说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耶酥的死,是为了罪不可赦的人类做替罪羊,以无罪之身替人赎罪,并为那些行将钉死自己的人祈祷:“父啊,饶恕他们吧,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这个故事对于眼前的秦雄真是具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启示:像那个江下村老革命那样的人,他们就是替那些真正有罪的人而死啊;即便秦雄自己,也成了众多身边人的替罪羊,可自己却无法拥有崇高伟大的情怀,恨不得把那些有罪的人都消灭掉。
看着周围的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有几个不会拿起石头砸那妇人,有几个是靠走正道发家致富的?不过他们既然来到这里,说明他们也如秦雄一样,心里也承受着各种各样的压力和苦恼,最后,讲经人指出,宗教是使人摆脱压力和烦恼的有效途径,并以耶酥的名义向各位发出邀请:“来我这里吧,我会使你们饱受煎熬的灵魂和孤独的心灵得到安息!”立刻有几个人站起来,用英文对他倾诉自己心灵的痛苦和疑问,讲经人也给他们找到了较好的答案。秦雄心里的痛苦和疑问其实最深刻,但他没有发问,因为讲经人未必能够圆满回答这么深刻的问题,而且他相信耶酥未必能帮他解脱痛苦,他如今是越思考便越痛苦,越堕落越快活,恐怕只有跟随耶酥一起到了天国,停止了思考,他才会得到永远的安宁,安静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