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才子蓝河请秦雄去伶南水乡一游,秦雄去了才明白,蓝河是受伶南水乡旅游开发商谭老板之托,安排一帮文人聚会,并乘兴游览为景区写点吹捧文章。
伶南没有名山大川,而水乡风情也可谓自然一绝,四下里只见田野阡陌交织,河道纵横,水上渔舟荡漾,岸边一望无际的香蕉林正挂着沉甸甸的果实,景色真是宜人。众人兴致勃勃地乘船游览近两小时,最后来到岸边一片荔枝林中,这里有谭老板斥资五千万元建起的一个私家庄园,更有飞鸟鸣啾,蝉儿歌唱,并见果实沉坠,山迥路转,清泉流淌,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的仿古建筑物,这里可称得上是伶南的世外桃源了,是最适合于文人们抒发感情的好去处。
谭老板为人低调,连秦雄这个新闻人也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本地水乡人,靠打装修短工起家,二十年前就发迹起来,听蓝河说他有两个小孩,长大后才知道他们的老爸是个大富翁,因为前些年他们家一直住着破旧的房子,老爸也一直开着一辆破摩托车,每天接送他们上学的途中都要经过他自己开的一间大工厂,可老爸说他就在这里打工,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挣钱才很艰苦,勉励他们好好学习,直到大女儿考上名牌大学那天,老爸才告诉他们真相,原来他早就是身家过亿的老板,手下聘请的职业经理人都早已开上了奔驰车。一对儿女特感动,因为从小跟着老爸吃惯了苦,所以读书特别上心,如今大女儿已读完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士,小儿子从北大毕业继承了老爸的事业。谭老板不但成功经营了事业,而且成功地经营了人生,他的人生经历不但具有极高的新闻价值,而且是一本极好的教科书。这才是真正的商界精英、伶南人杰啊!前两年他分身出来,投资二亿元搞水乡景区开发,单看这眼前的私家庄园的格调,便觉得他很有些文人的品位。
这里是他周末度假和私人会客的场所,听说平时来的大都是些政府官员和商界精英,今天请了十多位伶南文人来,说明他骨子里有着一定的文化情结。这些文人嘉宾由蓝河拟定,自然都是目前活跃在伶南文坛上的代表人物。众文人在林中饱尝了一顿新鲜荔枝,又体验一番垂钓之乐,一起在室外花园中围坐着用晚餐。
酒过三巡,文人们的诗情被撩拔起来,诗人王大波张口就吟出:“沽酒客来风亦醉,卖花人去路还香。”小说家高大志立即和道:“刘伶借问谁家好,李白还言此处佳。”画家唐人也道:“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接下去,众文人都有不俗表现,你出我对你问我答,真个是诗里乾坤,杯中日月,有花有酒且高歌。
座中有一位文学女青年,紧紧地贴着蓝河坐着,二人窃窃私语,状极亲密,有人戏称她为“蓝夫人”,秦雄多时未见蓝河,才觉眼前的他有些变化。
不觉中,文人们又涌出了愤世疾俗的情怀,诗人马驹首先攻击的就是当今伶南十杰,他道:“一帮垃圾货,臭狗屎!骗子当人杰,强盗当王候,小人当大道,伶南之城暗无天日,运道不兴啊。”
剧作家郭大卫道:“伶南十杰其实是被政治权力当猴耍,他们被推上台当伶南的主角,真正的导演是伍绵阳,我们都是被权力愚弄的看客。”
被单位人背地里叫作桑拿局长的刘文采道:“权力就像个妖女人,谁的势力强大,她就对谁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一旦失贞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就要用更多的错误来掩盖,说自己本来就是他的人嘛,呵呵。”
杂文作者吕亮亮道:“他们还有没有忏悔之心?败家子皇帝朱由俭还有《罪已诏》,卢梭还有《忏悔录》,遗憾的是他们没有,伶南的官员都没有!”
主人谭老板提议大家干了一杯,一白发老者捻着胡子笑道:“不要过多抱怨嘛,人生而平等,而实际上哪有平等可言?如果大家都平等了,无特权可言了,那么皇帝也会失业。”
被时下狗屁书商吹捧出来的八十后新生代作家小张却依旧抱怨道:“官场邪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好人不长久,王八活千年。他妈的,老子要杀尽不平方太平!”
伶南学院丁教授对小张笑道:“宿命如此,夫复何言?年轻人,做人可以直,但切不可太刚,刚易折啊。”
才子蓝河也笑道:“真的是杀尽不平方太平?明朝张献忠可是个杀尽不平的屠夫领秀,他攻城掠池后声言开科取士,还骗来了一万七千个举人进士,统统剥皮挖眼以杀之。”
自由撰稿人玄长江道:“文人命苦啊,中国的农民帝王们都仇恨文人,有几人得到好下场?”
网络写歌人朱崽崽道:“不苦人类之苦,亦悲人类之悲,我们总得有点悲天悯人的情怀啊。”
议来议去还是没完没了,谭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文人们窃笑,秦雄也含笑不语。诗人马驹据说是逢喝必醉,每醉必骂人,他率先大醉了,话头便直指秦雄:“妈拉巴子,说来说去还是文人最坏!文人都是软骨头,文人中太多败类!什么记者?什么总编?狗屁!看看伶南的报纸就知道了。”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都转而看着秦雄。秦雄正待发作,马驹又骂道:“伶南有什么文人?办报的办成个擦屁股纸,写诗的写个打油诗,写小说的写个鬼故事,写歌的写个扯谎歌,写散文的写成流水帐,写杂文的……”不待他说完,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咚的一声,他的额头上挨了一酒杯,立刻血流如注,众文人回头一望,却是写歌人朱崽崽所为。
马驹被砸清醒过来,顺手操起一个酒瓶向挑战者扑过去,二人打成一团,众人忙起身相劝,可这对文人活宝早已状如疯牛,战况惨烈,一时间杯盘飞舞,椅子残缺。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控制住,场面上已是一片狼藉,二人也各有所伤,满面鲜血。主人惊见着这一场文人的格斗,把自己花数万元成本精心培育出来的几盆名贵兰花也打得粉碎,心疼不已。一场高雅的文化盛会,却以打闹收场,想来今晚一场风花雪月的诗酒盛会在这个山庄从此成为绝唱了……
秦雄很后悔参加这次聚会,要不是蓝河邀约,他是不会跟这些人坐到一起的。第二天在电话中向尉永文说起这事,尉永文道:“我才不会跟你们去凑热闹呢,蓝河这半年来变化大啊!成天跟这帮人厮混,编书赚了点钱,果真包起二奶来了,你有没有见着他那个女的?他老婆还来找过我的麻烦呢。”秦雄回想起蓝河跟那个文学女青年吃饭时的情形,便觉蓝河果真变了,又联想起他为官生涯中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说道:“他原来的前程不就坏在女人身上么?果真有二奶了,看来当初人家没冤枉他啊,要再违反计划生育国策,说不定要再丢工作的。”
尉永文道:“如今的他没那么简单了。你知道他最近在替谁编书吗?龙子云,我们的部长大人!整整三本呢,很快就出版了。还为部长的文笔润色不少呢,说不定就快升官了。”
挂了电话,秦雄满头疑云,回想起蓝河昨天面对自己的目光也有些不自然,才知道半年不见,他是在潜心于追求进步了,同为四大才子的他都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了,那伶南还有几个真正的文人?记得蓝河总是感叹中国没几个文人了,原来他自己也不例外。
过了数日,尉永文来电要他去三缘庄聚会,说有要事相商,听口气不会是什么好事。秦雄急急地赶去,尉永文开口就告诉他:“张鸿才出事了,在厦门被公安抓起来,听说是查他偷税漏税。”
张鸿才有大半年时间没有回伶南了,秦雄一个月前还在大报上见到他的行踪,得知他正在大西部策划一个城市经营项目,这事令他感到很蹊跷:那么多老板偷税漏税,为什么偏偏查到他的头上呢?尉永文说是他手下的策划人告发他的,秦雄还是有些怀疑地问:“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尉永文道:“鬼知道呢,可能没这么简单。”张鸿才是报界一直追捧的广告人,为什么媒体没有报道这一消息呢?听尉永文在厦门的官员朋友说,警方对事此极为保密,这更令人怀疑这其中别有深意。
同秦雄一样,张鸿才在北京读书的最后一年,也是他青春年华中最黑暗的岁月,他为自己的狂热和幼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连大学文凭也未拿到,这些年成了身价过千万的富翁,平时言行极为张扬,还不知道明哲保身,难道他还没有吃够苦头?据说他对自己的手下也极为刻薄,这可是他性格中致命的弱点,如果真有偷税漏税的话也应该不是小数目,牢狱之灾是难以躲过了。尉永文对他的情况了解最多,他道:“我历来就劝他做人低调一点,不要再跟境外一些背景复杂的人来往,可他不信,这下可能后悔也来不及了。”
秦雄似有所悟地道:“在中国,做生意和做官原来都是一个道理,有些规则是同样的,行事都得低调。他可能以为自己改行做生意,就没人管他了。他下海脱离了搞政治,可政治并没有忘记他……”最后,两人都一声叹息,只恨此刻无法为这个朋友帮忙消灾,眼下在审查阶段是不能探望到他的,只有等待下一步有了新的消息再说了。
自从有了跟阿英的经历后,秦雄已是两年多时间没有到过三缘庄了,现在的服务员都不认识他,那个阿华姑娘也不见了。二人心事重重地喝着酒,没心情再跟服务员调笑。此刻,秦雄触景生情,特别想念阿英姑娘。两年前那个夜晚,阿英被逼离他远去,陷入初恋中的她该是如何的伤心啊,可她是那样的自尊,没给他这个负心男人带来半点麻烦。大半年后,秦雄曾收到过一条手机信息:“恨亦悲,爱亦悲,自古多情把命催。恨你爱你都不对,宁愿伤心自己背。负心男人你走好,良家女子莫乱追,到头来,还把身体亏。”这很像时下流行的欢场文学,以阿英的文化水平看来,她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但不管是出自谁的创作,秦雄当时还是一眼断定是她发来的。秦雄后来拨打这个发信的手机号码,却是关机,最后一次拨打还停机了。秦雄还问过丁当,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从此她便被淡忘在脑海中了,而宋佳离开他后,她的身影又不止一次地在记忆中冒出来,仍是离去时那一脸忧伤的神情,令秦雄心中隐隐作痛。此刻,他更是满怀内疚,无以言说。
尉永文问服务小姐:“听说大杜挨揍了,出院了吗?”小姐道:“老板的事,我不清楚,这些天没见他上班。”秦雄问:“他怎么挨揍的?”尉永文道:“生意人挨揍,不都是赚了人家的黑心钱?”
原来大杜也是个奸商!秦雄望着墙上几幅黎雄才的画,忽然想起那个曾经困惑他多时的秘密和疑问,便老老实实地向尉永文说起他向龙子云送画行贿的事,怀疑自己送的那张画也有假。尉永文道:“你怎么不早点问我呢?大杜这人是个汕头佬,就是靠制假贩假起家的嘛!早听朋友说,他这些画也是从市里一些官员手中收回来的仿制品。”
秦雄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当初龙子云为什么将他送的画退回来了,他是这方面的行家,肯定是辩出那张画是假画了,便大怒道:“他妈的大杜把我害得好惨,要不是这张画有假,我说不定早当社长了!”又斥责尉永文:“既然你知道这事,当初为什么偏偏带我来这里吃饭,还不告诉我真相呢?”尉永文道:“他的画有假,可他的菜还是真的嘛,我怎么知道你会买画呢?”秦雄道:“都是丁当那小子买下送我的,他也害我不浅啊!”又指着墙上的画对服务员道:“你去告诉大杜,下次我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些祸害东西消灭掉!”
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又听尉永文道:“龙子云这人不贪财,但贪画,他不会收人家的钱,聪明的行贿者都是通过市里那间最大的画廊老板做中间人,送的都是些名家精品。他手头上的钱也大多换成画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接着,又摆出了龙子云的另一大嗜好:他最喜欢人们当着面夸他的作品。一次,有个送礼者找上门去,他正创作完一幅令自己满意的画,在那里孤芳自赏,还兴致勃勃地请人家一起赏画,哪知送礼人傻傻地说:“我是个外行,对文人的玩意不懂,这张画会不会是假的?听说现在假画可多了。”气得龙子云吹胡子瞪眼道:“你会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看你这人的心才是假的!”送礼人被他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想求的事没办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末了,尉永文道:“如果当时换了是你,胡乱夸赞他几句,说不定你不用送画也当定社长了。”
秦雄道:“要是那样的话,即便当了社长,我也会后悔一辈子的。什么东西?附庸风雅的昏官!”
又谈起蓝河的变化,都万般感慨,虽然理解他是被贫困和失意逼出来的,但也不应该对龙子云这样的人摇尾乞怜啊,最后的看法是:他比张鸿才还更像个文化商人,把编书的文字活动当成官场上的生意来做了,集官场人格与商场人格于一身,将来可能会比谁都堕落得更快。以历史的观点来看,四大才子的分化也是必然的了,想当初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也迅速分化:稽康、阮籍始终保持着人格独言;其他五人也由放达流入放荡,成为颓废派。想起这些古文人,牵扯到张、蓝二才子,秦雄更加黯然神伤,无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