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苦大仇深地扼,好不容易扼到了年底。这期间,秦雄的人生观是彻底地改变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那个意气风发、才高八斗的总编大人再也看不见了。
一年一度的年终考核,是国字号单位的必修课。这天,报社进行年终考评,只有不到四十个编内人员参加。
这些年,组织部门只要求对各单位在编人员进行考核,那么,考核会只有编内员工才有资格参加,就报社来说,编内职工只占两成,而占八成的员工不但没有被考评的资格,而且连参与对编内职工投票的权利都没有,这是典型的政治待遇上的不平等,说严重一点就是政治歧视,投票考核的结果更不能代表真正的民意了。这种情况在全国恐怕也是一个样,关乎个人政治生命的大事被当成儿戏,连组织部门的同志也承认,如今所有的单位年终考核投票都代表不了真正的民意,可他们还是每年都要千篇一律地去走过场,考核之前要分别召开各系统在编职工的动员会,详细指明要按个人德、能、勤、绩四项标准去打分,为单位优秀员工投上神圣的一票。
秦雄执掌报社后,也对此进行了改革,去年年终考核,他将所有员工都列入考核对象,让大家享受了同样的政治待遇,并给编外职工补发了考核工资,令“老外”们大为感动,投票结果,秦雄的票数遥遥领先。口口声声讲改革和民主的郑仲尼一来,又改回了老样子,明显有他的目的:如果让大家一起参加,秦雄再占个票数第一,那他的脸往哪儿搁?近四十个编内职工,八成是本地人,他们对秦雄这个外地人自然不会抱有多大的好感。
考核之前要进行个人述职,近四十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述职完毕,郑仲尼又对着大家发挥上了,他首先说:“今天在座的编内职工,都是报社的精英,是报社的功臣,我代表报社感谢你们!我可以说,正是因为你们的奉献,报社才有了今天,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郑仲尼也才有了今天!”并站起来对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鼓掌,看着垃圾婆、歌星等“精英”极为感动的样子,秦雄心里直发笑。郑仲尼又说:“我认为,年终的奖励分配制度也应该进行改革,应该向你们这些功臣和精英们倾斜,多的我不敢说,我保证在座的奖金到时比去年高出一倍,其他的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此言一出,台下人一片叫好和喝彩。
郑仲尼又进行一番会前动员,充分阐述了民主考评的意义,对“德、能、勤、绩”四个字强调再强调,但唯独对于个人的德、能、勤、绩具体有些什么样的标准这个关键的问题,却一点没有涉及。
这些年,组织部门似乎也从来没有对这四项标准认真思考和量化过,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民主就成了走过场,大家也把它真当成儿戏了,往往投票考核出的结果,优秀员工大都是单位领导和一些啥事都干不好的老好人,而真正做实事的人是成不了优秀的,因为他们太优秀了,即便不得罪人也会遭人嫉妒的。同时,每个单位的员工都是称职的,如果有人投了谁谁谁不称职的票,那是要犯众怒的,各单位不是很蠢的领导都会事先给大家定一个调子:“今年又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些都是全体员工共同努力的结果,我认为大家都是称职的。”这样也能够表明领导大人高风亮节,爱民如子。毕竟大家都是在这样一个国营的大家庭中生活着,享受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占着个位子靠共产党供养,都是党的好儿子,好处人人有份,既得利益不容侵犯,谁要剥夺了人家的既得利益就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个官场的潜规则,人人都懂,组织部门的领导也不会不明白它的危害性,但改革开放这么些年了,这样的考核机制还是一成不变,难道从中央到地方的组织部门都不曾想到要去改一改?
正这么浮想联翩,郑仲尼的话已变了口气,他说:“我们年年搞考核,个个都称职和合格,有点太不正常了,我看这一点也应该进行改革了,改革就需要勇气,不怕得罪人。”
会场的气氛立刻变得很紧张,郑仲尼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我们之中,也有个别同志消极怠工,拿着公家的钱,却不为公家办事,这样的同志也合格和称职么?今天我们就来一个动真格的民主,大家摸着自己的良心投上神圣的一票,谁不合格就投他不合格,不要怕,有我在,谁也不敢报复你们。”话音刚落,立刻有很多双目光转向秦雄。秦雄在心里提醒自己忍住忍住再忍住,坚持坚持再坚持,才没有发作。
郑仲尼说完,直接把话筒递给钟义,说:“下面请钟义同志宣布具体的投票事项。”钟义瞄了一眼旁边的秦雄,便志气昂扬地就投票的事项重复讲起来,末了,也把话锋一转,说:“我完全赞同刚才郑社长的讲话,也想在这里当着大家讲一句掏心窝的话:郑社长是我们报社建社以来最有魄力、能力最全面、最民主的好领导,成绩都是摆着的,我个人坚决投他的票!”看着钟义那样动情的样子,秦雄当着大家做出了嘲笑的表情,莜青也含笑不语,而一旁的郑仲尼确是一脸的心安理得。
钟义擦了擦有些潮红的眼角,又说:“另外,我也要当着大家的面给郑社长提个意见,去年以来,我们的编外职工收入增加了很多,但编内职工的工资却没有增加,虽然表面上看像是拉平了,但这样做对我们在座的同志们不公平,我也为大家感到委屈,因为你们都是有功之臣啊,应该特殊对待的。”
伶南这个文化包容性很强的地方,这些年政府部门率先突破了人事制度的很多框框套套,但在一些问题上也出奇地保守。国营单位引进了不少人才,大都是些编外职工,表面上对大家都一视同仁,但收入和待遇上编内编外就大不一样了,有的单位一个编内扫地阿姨的收入就超出编外博士生收入的两倍也不奇怪,这样一来,真正的外来人才就不平衡了,就想方设法往编内钻,钻不进去就只好自认倒霉,或者辞职去私人公司打工寻求心理平衡。奇怪的是,一向敢想敢干的伶南官员们也从未想过要去改。前些年报社也一直是这样,秦雄没转正那几年,收入也还比不上一个编内的扫地阿姨和司机,上任以来他将编内与编外员工收入拉平了,但仍认为自己做得很不够,因为这些编内职工除了一部分有能力的中层干部外,大部分都是通关系进来的,素质较低,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跟高素质的人才一起拿着每月不下一万元的工资,因为他们的身份有保障,干活的积极性也比不上编外职工,即便是不干活,也不会少拿一分工资,在外面去还可以沾上文化单位的光,说自己是一个报人,说话也比普通老百姓的声音高多了,外出办事也方便些,遇上个交通违章的时候,交警大人也会给报人们一点面子。好在报社还没有真正的官太太,不然管理难度就更大了。伶南真正有实权的领导的亲属们大多乐于经商,还不太看得起报社这样的单位。秦雄觉得单位真是太优待这些人了,但这下钟义却为他们大鸣不平,明显是想趁此机会给自己拉票啊,这下既讨好了主子,又两全其美,真是滑头到家了。
郑仲尼又信誓旦旦地说:“改革嘛,就是要将不合理的东西改过来,你们是有功之臣,自然应该收入多一点,哪能搞平均主义?我在此承诺,你们的年薪该多得的部分,一定补发!大家说好不好?”台下人又一片欢欣鼓舞地叫好。
二人你来我去的表演够了,郑仲尼又转向秦雄和莜青说:“你们二位还有什么补充吗?”莜青摇摇头,秦雄说:“那我就补充两句吧。”他拿过话筒,字斟句酌地说:“第一,关于你们的收入问题,以前也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班子成员讨论通过的,当时我记得钟义同志就举双手赞成嘛。第二,关于德、能、勤、绩的四项标准,我请大家回忆两年多前陈江山部长在这里的一堂讲话,那是真正的讲得到位啊,我尤其记得他讲对于一个人的德要看四个心:孝心爱心诚心真心。我在这里再加上两个心:公心和良心。任何人做事都有私心,但只要他公心大于私心,那他就是称职和合格的同志;任何人做事都可以允许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千万不可没了一点良心。对于今天的投票,这句话同样适用。”
秦雄这两句补充还算讲得既理智又到位,把郑仲尼和钟义刺了一下,没了刚才的神采。
民主考核开始,秦雄一一搜索着台下三十多张面孔,心中有些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这三十多人中,受过自己恩惠的主儿只有刘梦龙、区碧玉、梁国花、胡玫、孙歌五个人,孙歌的编制还是自己费了很大周折从市编委办要回来的。钟义在宣布考评事项时对组织部门的细则进行了改革,说不用打分了,就干脆按优秀、称职、合格、不称职四个档次划钩,对四位领导,优秀票只能推荐一人,否则作废。这就是说,秦雄今天是“优秀”不起来了,这不要紧,如果出现几票不合格,那他的饭碗也难保了。组织部门的人虽然内心里也不会把考评结果当回事,可执行起来还是相当认真的,不但提拔一个人要参考这一结果,要搞掉一个人也要利用这一结果,这就是组织考核的力量啊!他这么想着,急速地在纸上为自己投了一个“优秀”票,为郑仲尼和钟义各投上了一个“不称职”的反对票。
结果当场公布:郑仲尼20票优秀,1票不称职;莜青8票优秀;钟义6票优秀,1票不称职;秦雄4票优秀,2票不称职;四人另有称职和合格票若干。其他的员工也分别获得优秀票、称职票、合格票若干,只有胡玫获得不称职的反对票3枚。
结果报上去,组织批下来:郑仲尼优秀,秦雄、钟义、莜青称职;其他员工有三人优秀,其余为称职和合格。财政局还专项拨款为这些编内职工发了考核工资和奖励,大家俱各欢喜,唯独秦雄一个人高兴不起来。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获得的那两票不称职的反对票是谁投的,还庆幸其他员工没有落井下石,但自己获得的优秀票比自己预想中的底线还少了两票,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受自己恩惠不浅的五个主儿只投了他三个优秀票,其中两票肯定是刘梦龙和胡玫投的了,另外的区碧玉、梁国花、孙歌三人中只有一个人投了一票。早知道孙歌这人不会有感恩之心的,自己原来对他抱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落空了。可区碧玉和梁国花二人都是贤良女人之辈,没有理由只投了他一票啊,到底是谁又背叛了他?
想来想去还是没个结果,心中总是耿耿于怀。后来想起了大学时看过的一篇小说《满票》,说的是一个工厂的党委书记在届满考核中只获得了一票,事后身边那下些属都一一找到他说自己投了他的票,并都指责他人的无情,回家后自己的儿子也说:“要不是我投了老爸你一票,你就更惨喽。”他气不打一处来,说道:“这么说来,我应该是满票了,告诉你龟儿子,那一票是我自己投的,你也想来耍老子!”于是顿有所悟:官场上的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会背叛自己,那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背叛自己呢?想想自己一个堂堂大总编,竟为这一两票的芝麻事烦得不可开交,不值得,不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