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雄买了一束康乃馨去医院探病,阮社长刚从又一次昏迷中救治醒来,鼻孔还插着氧气管,嘴唇带血,还不能说话。他被允许只望一眼就出来,阮社长也看见他了,二目相对的那一瞬,他读懂了阮社长内心的状态: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哀切啊。鼻头一酸,又想起早上张文成那恶毒的诅咒,一串眼泪就掩饰不住地滚落下来。人啊,其实也没啥意思。
孙姨红着眼对他说:“老阮啊,就想着工作,不要命了。安着个起搏器,还那么拼命干啥。”秦雄一怔:这么多年,只知道他因为心脏病住过两次院,怎么从没听说他安了心脏起搏器呢?看来,这一次病一定非同小可。
孙姨犹疑地又说:“其实啊,当那个官又有啥意思呢?人家处处算计他呢,你说这样干为的啥?我的话你回去不要对别人说啊。”秦雄听着又好一阵感动:孙姨没把他当外人呢,阮社也一定没把他当一般人看待。
就在这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高小菊带着宣传部宣传科的两个人急匆匆地到报社开会来了。
中层以上人员共20多人,都被召集参加会议,高小菊坐在弧形圆桌一端的首位,钟义坐在她的正对面,秦雄坐钟义旁边。这个36岁的女人在会场上总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文化水平有限,讲话水平不高,普通话说得更不准,可她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凡有了这种良好的感觉,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透示出压倒一切的作风,加之有着官位的优势,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和关键的时刻,她那对视的眼神连秦雄看了都发虚。秦雄与她的接触并不多,她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着目前中宣部的指示精神,虽然空泛而枯燥,可会场的空气却异常紧张,大家都尖起耳朵,不敢漏过她的任何一句话。
接下来讲到市委对目前报社工作的看法和评价,再讲到阮社长的病和准备退位的事,秦雄的心竟不由自主地咚咚直跳,以为就要有重大决定宣布了,可她最后说出的却是:“目前,市委正在对社里的班子进行考察,有些意见还不够成熟,新的班子组建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鉴于阮鉴柏同志目前的特殊情况,部里决定由我暂时兼任社长的工作,从今天起,四位副职领导直接对我负责,重大事情直接向我请示汇报。”
秦雄的心终于落了地,看到一旁的钟义头发根子下也渗出粒粒晶莹汗珠,正汇成细流顺着耳根子流淌。张文成胀红了一张脸,却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莜青异乎寻常地平静,依然一手把下巴托成淑女状,一手还认真地做着笔记。
气氛平静下来,高小菊又说,:“大家对报社目前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和想法,可以提提,集思广益嘛。”见大家没什么反应,她又自说自话扯下去,又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有不少还是重复开头的讲话,听着听着秦雄就走了神,想起前几天尉永文对她恶毒攻击的那些话,尤其是将“上面有人”和“鸡巴”联系起来时,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时感觉到很多目光投向他,忙机智地捏住鼻做倾泄状,并抓起眼前的面巾纸向嘴上抹去。抬起头,见高小菊仍在那里眉飞色舞地专注于演说,并未发现他这边阵地的异常情况,心里便感觉十分好彩。
好不容易在心里止住了笑,他又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不止一次听说高小菊“上面有人”,可上面的人是谁呢?据说她夫妻感情不和谐,已经分居了多年,那么这“上面有人”还应该有两层意思。而那上面的人是谁呢?是官员,那不用说,而且不是一般的官员,是目前真正有实权的官员。是陈江山?不会,陈江山还算个作风严谨的人;那么,是哪位副市长或者常委?甚至是伍市长或者文书记?事情还没想出个一二三,高小菊的演说已然落幕。大家各自分散,秦雄赶紧往厕所冲去。
报社一哥不在,天并没有塌下来,工作照常运转,大家各自经营自己的责任田,倒也相安无事。看来,事情并没有钟义想的那么严重。
钟义自从在张文成面前被扫了威风,他变得乖巧多了,不过这些日子他在大楼里总是神出鬼没,来去匆匆。秦雄还留意到,最近到钟义办公室出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不在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在那门口探头探脑的,脚步悄悄,来去无声。钟义出入的时候也总有个影子在跟着,那是办公室副主任罗军。秦雄还注意到,平时在大楼里像个兔子跳上跳下忙碌,并把工作忙碌得一塌糊涂的办公室主任安国心也一连几天无踪无影。报社大楼表面上平安无事的,却分明有阵阵硝烟弥漫开来,看不见却闻得见,且味道越来越浓了。
看来,真正的戏还没开演呢。
这个戏的主角当然非钟义莫属。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像个幽灵一样闪进秦雄的办公室。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就是你这里这棵发财树长得旺啊。这是他的风格,秦雄倒是开门见山地问:“钟社今天是有什么工作要吩咐吧?老弟我愿马首是瞻。”
钟义哈哈大笑道:“我钟义何德何能,敢吩咐你这个大才子?讨杯功夫茶总可以吧?”秦雄泡了普洱生茶,钟义喝着赞不绝口,声言自己喝出了文化茶的味道。话题便扯到了文化人上来,钟义说:“我钟义虽不如老弟的才气,可我们总还都是个文化人吧?”
秦雄想起了一句“有文化没有人格”的话,这个名词解释用在他的身上是最适合不过了。钟义又道:“可有些文化人啊,就像个普通民工,连普通民工都不如,有文化,没人品!”这个普通民工所指明,再明白不过了。
这下轮到秦雄哈哈大笑了,一不小心喷出了一口茶。钟义不明其中之妙,很是有些不安道:“老钟我难道说错了?”秦雄好不容易止住笑,道:“没错,没错,你说得好啊,太好了。”钟义显然会错了意,便像受到百般鼓励似的,正义凛然地站起来,道:“就是嘛,就是个普通民工,长得像个民工,为人处世还赶不上个民工。”
钟义生在本地干部家庭,有着天生的优越感,对外地人有偏见,对占伶南人口超半的那些外地民工自然是然嗤之以鼻,他平时骂人用得最多的口头禅就是“民工”,他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忘记了秦雄也是个外地人,一开始也是从新闻民工干起。聘用记者历来被同行人戏称为新闻民工,报社内目前还有不少的新闻民工。秦雄正色道:“民工也是人啊,我们的报纸不是多次说过,如果没有这两三百万的民工,伶南也不会有今天。”钟义意识到自己的失语,不好意思地道:“唉呀,你想到哪里去了,算我说错,今后改口,一定改。”
当初进报社的时候,钟义还是新闻部主任,听说也像很多本地人一样骂外地人“捞仔”。新闻部有个叫罗保国的江西老表就是被他骂而成名的,可后来他被一个东北来的编辑狠狠地干了一巴掌,从此就不再骂“捞仔”了。那个东北佬被炒,秦雄无缘得见,可罗保国还在报社里“捞”到如今,人家早已不骂他捞仔了,捞仔却成了他的大外号,连阮社长也跟着叫他捞仔,只有一个人还叫他罗保国,那就是钟义。当然,人们这么叫他大外号的时候,捞仔的深刻含义对他而言已淡化了,慢慢地变得无关紧要了,还生出种亲昵和信任的意思来。在秦雄看来,那时的钟义年少得志,年轻气盛,有些嚣张在所难免,现在确实看着他收敛多了,也许任何人都有个不知轻重的时候。而且说内心话,钟义还是有些能力的,他聪明而又肯吃苦,只是底子浅些,不耍些小聪明还能够青云直上并力敌万夫吗?秦雄这么站在他人的角度想来,又觉得大可不必在这件事情上跟他计较,甚至将要作好准备强迫自己接受他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现实了,便舒展了一张脸,附和道:“不过说来啊,老张他是太过火了,有点缺德。”
钟义便显得特感动,马上像找到了知音似的,倾诉道:“还是阿雄你正直,我很佩服你。其实我们很多想法还是一致的,当初你进报社的时候,我就看准了你。”秦雄当初能进这个报社,主要还是由阮社长拍板决定的,但作为当时新闻部的主任,钟义从众多应聘资料中相中了他并推荐上去,应该还算个伯乐,有恩于他的。钟义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用意很明显;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么多的事,他是应该一辈子感谢他的。
钟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道:“当然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纯粹是工作上的矛盾,我对你个人绝对没有成见,也希望你不要对我个人抱什么成见。”钟义说得好,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就为了工作上的事。秦雄记得,从进报社那天起,钟义对他还算客气和照顾,让有经验的记者带着他,如果不是那样,他也不会有今天。可是后来,秦雄才华尽显,锋芒渐露,钟义就防着他了,事事想压他一压,也没少在领导那里说他的坏话,为此他们发生了口角之争。见秦雄沉默着,钟义又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老实说,如果不是工作上的关系,我们真是会成为好朋友的。”
秦雄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其实,我还该感谢你呢。”秦雄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没有你钟义后来的压制和刁难,我还不会那么发奋图强,一心想着追求进步,上到今天这个位子呢。他想起了什么人说的一句格言:要感激你的对手,是他们用鞭子抽着你跟他赛跑。
钟义便格外受到感动,再一次起立,一手搭上他的肩头:“我知道,你秦雄就是跟其他人不同,你有才气,有个性,讲义气,虽然脾气也有点那个,但是你真实,够朋友。”一激动之下,眼圈还泛起红来。秦雄觉得钟义这几句评价的话太正确太英明太伟大了,但也知道钟义的意思是提醒他,要他知恩图报。秦雄想,我会知恩图报的,但要看对什么样的人,对你钟义,我才不会图报呢!口里却说:“我做人一向就是这样,有些话得罪你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一来二去,两人的情感水乳交融了,如果是异性的话,就该有好事发生了。钟义回到了主题,道:“我们是兄弟对吗?当着你我也不怕说了,有些老同志就是看不起我们年轻人,总想拆我们的台,惟恐天下不乱!”他激动得声音发颤:“莫非这个江山是他张文成一个人打下的?想我们一起搭挡这么些年来,哪一件大的荣誉不是我们辛辛苦苦争回来的?他有多大功劳?还没拿过一次国家级大奖,摆什么老资格!”
这话说得不错,伶南报社这些年的荣耀还多是他们后生仔的功劳,不过提到“我们”,秦雄又不舒服了:你钟义笔都没摸一下,那两个国家级的大奖下来都有你的份,名字还排在我的前面,你辛苦何来,功劳何来?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喊委屈?就有些不耐烦他了,起身去收拾办公桌,做出要下班的样子。钟义也起身,道:“该下班了,今晚要没事的话,我请你吃小肥羊,我们兄弟俩痛痛快快喝一杯。”
秦雄正不知如何推辞,钟义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急匆匆走出门去,在走廊里噢噢噢好一阵,回来时面带喜色道:“实在不好意思,碰巧今晚老婆她爸生日,我一忙就搞忘了,你看你看。”秦雄如释重负,道:“那就下次吧,这事重要啊,怎么就把这样的大事忘了呢?”临出门,钟义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耳语道:“我们要支持阮社啊,不能让老张搞垮报社,坏了大家的事。”钟义的话很深刻呢:支持阮社长就是支持他,大家的事其实也就他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