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哥又来探视柳庆了。柳庆晚上回来后,突然变的精神起来,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眉宇之间显现出了坚定。陈郁呢,回来没?
哦,还没有,大概还在练什么。
我去找他。
陈郁在那个巷子空地里,他并没有练什么,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截拳道学了一个半月后,陈监管就没有再到这里来过,陈郁自己也的确练习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到这里来就只是坐坐,因为他想一个人坐坐。柳庆来了。
陈郁,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空白大脑。
我有话想问你。
嗯。
我是你大哥吗,你愿意认我做大哥吗?
陈郁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柳庆兴奋地说,我们来结拜。
两个人跪在地上,面朝小巷外的天空,开始结拜。陈郁说着机械的誓言,眼里却充满对那片惨黄的天空的向往。柳庆拜完后,拿出两根烟,递给陈郁一根。
大哥,不要在这里吸,被发现就没意思了。
呵呵,兄弟,好兄弟,我现在不在乎这个了,真不在乎,柳庆点上烟,恨恨地吞吐着,你说人这玩意儿怎么都这么贱,我啊也贱,不过是命贱。再没言语,直到抽完那根烟。回吧,兄弟,下个星期三,三哥会来探视你,我跟他说的,你是我兄弟。
三哥的确来看陈郁了。面对面坐着,陈郁看着柳庆口中讲义气又无情的三哥,沉默着。
你就是陈郁,一头白发,很酷啊,不爱说话?呵呵,你是庆子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等你出来,找我,找三哥,一准帮你。
谢谢,谢谢三哥。
哈哈哈,兄弟之间说这个干什么,好了,我认得你的样子了,下次再来看你,保重兄弟。
陈郁的监狱生活归于平静了,不过这次的平静是从内心开始的,他已经基本内化成一个男人了。每日的早操,每日的作业,每日的练习,每周的思想课,他习惯并为之简单欢喜。然而人的发展变化有时是不能掌控的,一个阴影一个打击可能将你磨砺得更为坚强,也可能完全扭曲你的心理,还可能让你彻底丧失生存的意志,陈郁幸运地属于第一种,柳庆却不幸地属于第二种。
正如陈郁所猜想,柳庆的确在谋划着什么,而且不是他一个人的谋划,是少管所四大天王共同的谋划——越狱。
这个谋划最初是由瘦皮提出来的,他虽然改了年龄,但是明年年初按照身份证上的他也满十八了,要转到监狱去了,那可不是好地方,他是这里的老大,到那里就是名副其实的瘪三,而且凭他现在的这点身份,去那里是完全不被人瞧上眼的,所以他提议越狱,成功了最好,不成功到了那里也更有资本一点。
白板秦伟是第二个响应的家伙,他的想法和瘦皮几乎一样,无非是想在黑道混得更体面点。
大个子李清没有表态,他倒是在等柳庆的决定。
其实柳庆来年也满十八了,也该转监狱了,但是他并不想干这种蠢事,这是几乎必败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对出狱的恐惧与日俱增,他不怕留下,倒是怕出去面对继续的黑暗,他答应了。
计划很简单,到年底的时候,也就是少管所购备年货,欢欢喜喜张罗过年的时候,趁着车辆的来来往往,在一个晚上混进运货车,制服司机,让司机把他们载出去。这漏洞百出的计划,让柳庆的心飘摇。
随着时间的逐渐临近,柳庆终于下定了另一个决心:出卖。他要出卖他们,他要出卖他自己。选择一个可以出卖他们的人,选择陈郁。让陈郁立功,让兄弟立功,让自己可以继续坐牢。用瘦皮、白板的看法,甚至是可以继续体面的坐牢。
当年关越来越近的时候,柳庆终于找机会把这件事跟陈郁说了,此时的陈郁已经坐牢一年了。大哥,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知道,你能立功,能提前出去,我能继续安心地坐牢。
这不是后果,后果是我不仁不义。
这我想到了,你放心,我已经把你引见给三哥了,他知道咱俩是兄弟了,他肯定不会怀疑你的,出去之后,他还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说的是内心,不是外界的压力,我不在乎这个。两人对视着。陈郁认真地说,如果是你决定好的事情,我不反对,你越狱成功与否我都不管,只要你自己觉得值得就行,但是,我,绝不会出卖你。
陈郁为这件事悲哀。他知道柳庆的难处,柳庆跟他聊过以前看的电影《英雄本色》里面华叔曾说过的一句话:黑道这个玩意儿,一旦沾上了就一辈子都脱不了。陈郁不信这句话,到现在也不信。柳庆只是不敢离开黑道,或者是在他内心里还有着不甘离开的因素,人只要舍得自己,就没有什么做不到。但他对柳庆也的确有了兄弟之情,他知道他们的那个计划是必败无疑,他却不能劝他,他也变得恍惚起来,他的恍惚逃不过一个人的眼睛。陈监管。
陈监管因为与陈郁走得太近,遭到了领导的批评,与刘监管只是在干活时指导一下陈郁的音律相比,他确实是走得太近了。于是,他开始适当的疏远,并不仅仅是因为领导的批评,还因为放手也是教会陈郁成长的必要方法。他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陈郁一天天长个子,一天天成熟思想,成就感非常。既然他把陈郁看作自己的孩子,那么陈郁的恍惚怎么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2002年1月14日,东水湖少管所苍白的一天。明天就是柳庆他们计划的实施日。这天,却又惊人的巧合了另一件事。
这天下午,陈监管来找陈郁过去他的办公室。这是陈监管两个月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叫陈郁,而在这敏感的日子里,这一叫在某些人的眼里有了特殊的含义。
2002年1月15日,东水湖少管所一一五事件败露,当事人柳庆等分别禁闭隔离,并于数月后,被加重刑罚,移送监狱服刑。2002年2月13日,陈郁被假释出狱。莫大的巧合,可悲的伤感。2002年4月1日,柳庆在监狱自杀。2002年4月5日,陈郁插入一个普通高中读高一下学期。
这是一所民办高中。陈郁出狱后在家里呆了一阵,父亲多方联系找到了这所民办高中,因为一般的中学都不愿意收他。
第一天去报到,跟在父亲身后。陈郁回来之后还没有和父亲说过话,父亲也没有跟他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他联系学校,陈郁听到他跟人打电话时的低三下四,听到他跟母亲说送礼的事,心里很是难过。现在走在父亲的身后,他很想找一句话跟父亲说,却找不到,正犹豫间来到了招生办。
父亲掏出烟来点头哈腰地走到一个中年胖子面前,李主任,这是我儿子,你看,这个来你们这里……
李主任摆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他这个头发怎么回事,要染回来,我们学校虽然是民办学校,但是对学生的仪容仪表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
那是,那是,我一会就带他染去,父亲急忙说。
恩,李主任转头跟一个年轻人说,小张,你给他登记一下吧,编到高一的班,就编到四班吧。
小张答应一声,对着父亲喊道,来这边给你们登记。
父亲又走到小张那里,掏出烟来递给这个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带微笑着说,麻烦你了,同志。
小张头也没抬,叫什么名字。
呃……陈郁。父亲正准备回答,却被陈郁干脆地答应了,他走上前来,站到了父亲身前。
陈郁?小张抬起头来,名字挺熟的,你这个头发要染回来哦,我们学校对这个比较严。
我知道。陈郁淡淡地答道。
再次跟在父亲身后,把被褥搬到了宿舍,然后一起去理发。
陈郁坐到镜子前,看着那灿白如雪的头发,心里一阵纠痛。理发师向他的头发上涂染色膏,白色的头发瞬间被掩埋,陈郁竟然有些不舍,这陪伴了自己一年的白发就这么消失了,这代表自己犯错的白发就这么变黑了,他竟不舍?陈郁心中打起了问号,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头发很快染好了,陈郁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嘴角浮现出苦笑。跟着父亲一起出了理发室,父亲在门外站定,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我回去了,这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不够就打电话给家里,我送来或者给你打到卡里。
陈郁接过钱,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父亲转身走了,步履竟也不再稳健,陈郁不知道这一年来他带给这个家多大的伤害,不知道这一年来父母是怎么样生活在别人的眼光和自身的悲伤中的。陈郁眼睛有些发红,他再次张开了嘴,爸,对不起。他用尽了力气,声音却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陈郁走回宿舍,已是中午,回来了一个同学,他看见陈郁,说了声,你是谁?
我是新转来的学生,跟你一个班,一个宿舍,我叫陈郁。
这人笑了,我叫陈义举,你好,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