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在苏州旅行,住的旅馆是个院子,有竹林、假山石和水塘。总有些年轻的男子想亲近我们,说是爱好文学。那个旅馆像个秘密基地,不时有人在院墙外刺探,想窥视我们的私生活。
当我们整理好行李,要离开时,我的叔叔来了。他戴着细边眼镜,短发苍劲,人斯文秀气,话不多,却真诚含蓄。他带来一套线装书,还有两件一模一样的黑色丝绸大衣给我们。我们翻看着衣服,衣服里层是纯白的羔羊毛,袖口和衣边也各镶了一圈,衣背下摆开叉,还有连身帽子,时髦华丽至极。我们穿在身上,非常合身,就像照着我们的身材做的,细工慢活。
我们喜欢极了,不肯脱下身。
这是一个梦,你的梦。
大概你不知我从未有过叔叔,无论是生父或是养父的弟弟,都没有机会见到。不过,也许你是知道的,才在梦里给我一个那样周到的叔叔,既给我们精神粮食,又给我们这样的女子喜欢的衣服。
现在,这个英伦岛国得穿毛衣了。半月前我回来,觉得自己被这儿的天气击中了,患上了忧郁症。后来我突然明白我是想念江南水乡,那些鲜衣美食,还有朋友相拥、呼风唤雨地搅得天地不安、夜夜笙歌宴席的生活。在这里,我过的完全是孤独的隐居生活,除了读书和写作,就是收拾花园里的杂草,幸好,还有你这样的朋友在这座城市里。
你说,你醒来后就想找个裁缝依样做梦里的那件黑色丝绸大衣,但是,哪里有羔羊毛?哪里寻得到中国的丝绸布料?哪儿有裁缝?现在已不像过去,可以经常出入于裁缝师傅的店铺,比手画脚跟师傅讲解心里想要的衣服式样。如今的服装设计师,不是随便给张三李四做衣服的。
这些,我渐渐记不清,但是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晚上。
当时,我也是刚回岛国,还未到春天,天气非常冷。那天晚上,我和他没有开车,而是乘地铁到北部一个朋友家里。你和男朋友早已在那里了。之前我就知你是个好作家,但见面时彼此还很生分。你端庄美丽,我惊为天人。你和我所有认识的台湾女子一样,说话慢慢的,你说我的衣服好看,问我是在哪里买的。
我穿了一件法国人革新的半长丝绒旗袍,长袖呈喇叭状,有许多纽扣。我告诉了你店名,说那儿有许多拐来弯去的小街,小街上有好些奇怪的小店和手艺人,一下子,我觉得你离我近了。
一屋子人围着火锅,边喝葡萄酒边聊天,我们竟忘了时间。等发觉,急急赶到地铁站时,已错过最后一班地铁。你邀请我和他去你家里,说这么晚了,没有一辆出租车肯带我们回到最南边。他同意了。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去住你家里,我有些不好意思,你再三说没有关系。
盛情难却,于是我欣然接受了。
到你家后,你点上蜡烛,升起壁炉火,我们听音乐、抽烟、喝酒。楼上的书房里有一张你长发飘飘、手握毛笔的黑白照片,那神情,那份优雅,我只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见过!第二天早晨,我们坐在玻璃房子里吃早餐,接着昨夜的话题聊,说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说得最多的是南丫岛,你在那里住过。你讲一个邻居自杀的过程,我发现你不仅是个天才的作家,还是个知人情冷暖、细腻精致的人。
后来我在台北,与你一起聊天,说到我们认识时,我说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仿佛是小说,这座岛屿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可正因为它是个迷宫,当我与你谈厨艺、园艺、一部电影或一本书,分担烦恼或说起我们身边发生的一件细小的事时,比如说自家花园青蛙的故事、一只丢失的纽扣如何找到等,生活真实的一面才显示在我们眼前。
要不要去有山的公园或运河边走走?是否愿意去一块绿地野餐散心?你总是有好主意、好心情。不然,你说,天就冷了,一冷人就想蜷缩在房间里了。
我想最好在冬天到来时,我们还是去你梦里的南方,乘一列火车去找那个有竹林有假山石和水塘的小院,如何?
当时在你家时,我与他已分手,只是尚未对外公开;两年后,我与他彻底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