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我就有了自己的狗娃,这可是无与伦比的幸福啊,我简直飘然欲仙了。小家伙太可爱了,四条腿软软的,一走路就左摇右摆;一身的毛又滑又软,简直像披了一身天鹅绒;小脚爪怎么看怎么别致,像个小玩具;一双眼睛脉脉含情,仰着天真的小脸,真是可爱极了!克莱太太和孩子们爱他爱疯了,不管小家伙做什么动作,他们都一阵尖叫,雀跃欢呼。他简直成了个活宝贝,这让我忍不住地自鸣得意。我的生活真是绝妙啊,从早到晚都是……
冬天很快就到了。一天,我在育儿室里守着娃娃,也就是,我在那里睡觉。娃娃睡在小床上,小床挂了顶架得很高的床帐,罗纱材质,尖顶透明。小床和大床并排放在壁炉那一侧。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爱睡觉的家伙,保姆出去了。一颗火星从壁炉里蹦出来,落在床帐垂下来的斜面上,我猜想它一定在帐子上待了有一会儿。我只听到娃娃大叫了一声,这声大叫把我惊醒了。床帐着了火,火焰直窜向天花板!我来不及反应,就被这场面吓得跳下床,直冲到门口——这是前半秒钟的事。紧接着的半秒钟,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母亲的教诲就在耳旁。我又掉头跑回去,蹿到床上,在火焰中找到娃娃的腰带,拖着娃娃向外跑。房间里烟雾弥漫,我们一路跑一路跌,每跌一次我就换个地方衔紧他。小家伙一路尖叫。我们就这样跑出房门,跑进走廊,到了走廊拐角我还在拖。我上了瘾,我觉得刺激极了,又开心又得意,这时候忽然听见主人的声音:
“快放开,你这畜生!”我急忙跳起来躲避,但他的速度奇快无比,转眼赶到我面前,举起手杖重重地往我身上打。我左闪右躲,夹着尾巴逃命,还是被手杖狠狠地击中了左前腿。真疼,我嗷嗷直叫,腿一软倒下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手杖又被高高地举起,但是没落下来,因为保姆的声音忽然响起:“育儿室起火了!”主人掉头飞跑,我这才幸免于难。
这一下杖击让我疼得全身打颤,不过我能忍,我不能耽误时间,主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用三条腿撑着身子,一瘸一拐地穿过走廊。走廊那头有个黑乎乎的小楼梯,可以上顶楼。我听说顶楼堆了一些旧箱子,平时不太有人去。我半拖半爬地上了楼,从堆成垛的东西中间钻过去,一路漆黑,一路摸索,一直走到我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我躲在那里,忍不住地发抖。我被吓傻了,只知道害怕,连呻吟一声都不敢——要知道,如果能叫出来的话,可能就不会这么痛了。我只好一直舔我的腿,这样多少也能缓和一点。
隔着地板,我听到楼下一团乱,有大喊大叫的声音,还有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乱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平静下来。总算消停了,这让我放心多了。我不那么害怕了,害怕可比疼痛更难以忍受啊,我简直承受不住了。接着,我又听到了声音。我吓得缩作一团,这声音在喊我的名字,他们在找我!
声音离得太远了,听不大清,可这样也够吓人的了,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吓人的声音了。声音的主人跑遍了整个楼下:走廊、房间,一楼二楼,还有地下那一层和地窖,然后声音又到了外面——越来越远了,接着又回来了,重新在房子里走了一遍。这通寻找持续的时间真久啊,久到我以为永远不会停下来了。但最后,声音还是停止了。大概有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吧,顶楼原本黯淡的阳光早就不见了,四周全是黑洞洞的影子。
一片寂静,令人高兴的寂静。我慢慢地不再害怕了,放下心来睡着了。这场觉睡得真舒服啊,但是太阳的光线还没射进顶楼,我就醒了过来。经过一夜的放松,我觉得我大概能想出个办法。我的办法我觉得还不错:我准备从后面的楼梯溜到地窖,藏在门后面,等天一亮,送冰的人来了,我就趁他往冰箱里放冰的时候跑出去,白天藏着,晚上再逃。我要去……唉,随便哪个地方,只要没有人认识我,不会把我送回来就好了。我慢慢地恢复了精神,甚至开始振奋起来,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唉,如果没有我的小狗崽,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真沮丧,我简直沮丧到了极点。可我无能为力,我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只能就这么待着,等着,看上天怎么安排吧——那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这才是生活啊,这些话母亲早就告诉过我了。但是——唉,喊我名字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又发起愁来,主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的。我想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愤恨,不肯原谅我。一定是狗理解不了的什么事,人总是比狗想得更明白,总之我一定是惹了大麻烦。
他们叫个不停,叫得我心烦意乱,我觉得他们简直叫了几天几夜了。他们叫得太久了,我空着肚子,又找不到水喝,难过得快撑不住了。我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旦没有力气的时候,就会很想睡觉,于是我趴在那里,不管不顾地睡起来。中间我被惊醒了,吓得要死,因为喊声这么近,好像已经进了顶楼一样。不出所料,原来是莎蒂上来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边喊边哭,我的名字里老掺着哭声。慢慢地,我听清楚了,她在说:
“快回来吧,回我们这里来,别生我们的气了。你不回来的话,我们怎么能……”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开心极了。
我感激涕零,喉咙呜咽着“汪汪”一声,莎蒂立刻听到了,从杂物堆里摸黑钻出去,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嚷:“找到了,我找到她了。”
从那以后啊,哈,简直无法形容了。克莱太太和莎蒂,还有她们的仆人,对我简直就是顶礼膜拜啊!他们为我铺的床,再好也觉得不满意;吃的呢,他们一定要帮我弄些平时吃不到的野味,或者精美的食物,不然就觉得不够似的;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朋友和邻居来家里做客,专门听他们讲我的“见义勇为”。“见义勇为”是他们为我做的事取的名字,就是“农业”的意思。有一次,我母亲在狗窝里显摆过这个词,这是她说的,但她没解释“农业”这个词,只说是“壁间热”的同义词。克莱太太和莎蒂把这个故事讲给每一个新来的客人听,每天要重复十多遍,说我不顾自己的性命去救娃娃,我们身上都有火伤,可以作证。客人们于是把我抱起来,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摸摸我,拍拍我,大声地夸奖我。您看吧,莎蒂和克莱太太满脸得意。但是如果客人问,为什么她的腿瘸了呢?她们就开始发窘,连忙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如果客人追问不止,不肯罢休的话,我觉得她们马上就能哭出来。
这还不是我荣耀的全部呢。主人的朋友们也来了,来了整整二十个,全都是最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们带我进了实验室,还彼此交换意见研究我,好像我是他们刚发现的东西一样。有几个朋友说,一只畜生能做出这种事,真是不可思议啊!他们说这是种神奇的本能,而且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神奇的本能。但主人蛮有把握地说:“这已经超越本能了,应该是理性的驱使。很多人虽然有了理性,不用再混沌度日,可以像我们一样看到清明的天地,日后升入天堂了,但是说起来,他们的理性可能还比不上这个注定上不了天堂的小畜生呢。”他说完哈哈大笑,接着说:“唉,你瞧我,傻不傻,我这么有学问,当时居然只能想到这条狗发了疯,想弄死孩子呢。实际上,要不是因为这小家伙的智商,孩子早就没命了。这是真正的高智商,高理解力,绝对的!”
他们争辩个没完,争辩的主题是我,中心也是我,我真希望我母亲能看到。我取得了这么大的荣耀,她知道了一定会开心的。
他们的论题很快延伸到了光学,“光学”也是他们取的名字。他们在讨论,如果脑子受伤了眼睛会不会瞎,但是看法有了分歧,他们一定要用实验证明才肯相信;他们后来又讨论起了植物,这是我喜欢听的事,因为夏天的时候,我帮莎蒂挖了好些坑,我们一起种了很多种子,很多天以后,这些种子就长成了小树和小花,真令人难以置信,怎么会发生这么奇妙的事!这时候我真希望我能开口说话啊,我想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瞧瞧这样的事我也懂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有很多话想说,我会滔滔不绝的;可是“光学”那种东西太没劲了,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们后来又绕到了这里来,我听得不耐烦,就睡着了。
很快春天来了,天气晴好,这样的天气最惹人爱了。美丽的母亲克莱太太,带着孩子们拍拍我和狗娃的头,跟我们道别以后就出远门去了亲戚家。男主人忙得很,没时间跟我们混在一起。但是我们母子两个待在一块,日子照样过得惬意。仆人向来对我们很好,又都很和蔼,所以我们开心极了,算着时间等克莱太太带着孩子们回来。
但是有一天,主人的那些朋友们又来了,他们说想做实验,就把狗娃带进实验室去了。当然,我也用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心里暗自得意在想,人家看得上狗娃,我当然该高兴了。他们研究了一番就开始实验。我只听见狗娃一声惨叫。他一被他们放回地上,就开始在原地打转,步子迈得一歪一斜,满头满脑都是血。主人兴奋得一拍手,大喊说:
“看吧,我赢了。我说得没错吧,它完全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四周的人说:“真是这样啊,你的理论被证实了,这可是件大功劳,以后,受苦的人都该感谢你啊!”
他们把他团团围住,兴高采烈地握着他的手,说着些道谢和夸奖的话。
这些话擦过我的耳朵,我却完全听不见。我一心想着我的小宝贝。我朝他跑过去,跑到他身边,紧紧挨着他,舔他身上的血。他用他的小脑袋贴着我的脑袋,低声哀叫。我明白,虽然他的眼睛看不到我,但是在这样的疼痛和难过中,他能感受到,母亲在他身边,紧贴着他,抚慰着他。没多久他就倒在地上了,软绵绵的小鼻子贴着地板,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主人不再跟朋友们争论了,他拉了拉玲,让仆人进来,嘱咐他,“把他弄到花园里,远远的找个角落埋了”。说完,回到了他的话题里去。我紧跟着仆人往外走,脚步轻快,心里也轻快,因为小狗娃是睡着的,他睡着了伤口就不痛了。我们在花园里走啊走,一直走到离房子最远的角落里。这里有棵大榆树,大榆树的树荫是夏天我和狗娃,还有孩子们和保姆常来玩的地方。仆人就在这里挖了一个坑。我看他想把狗娃种在这里,很开心,等他长出来,就会变成一个很好看、很有意思的狗,像罗宾·安丹尔一样。等孩子们和克莱太太回来,看见发生了这么神奇的事,一定会大喜过望的。我要和他们一起挖,可我的瘸腿僵直僵直的,用不了,您知道,刨坑是要用两个爪子的,不然刨不开。仆人挖好坑,把小罗宾放进去,埋起来,摸摸我的头,两眼含泪,说:“多可怜的狗啊,你可是他娃娃的救命恩人啊!”
我守在那里两个星期,可狗娃没有长出来!第二个星期,我不自觉地害怕起来。这件事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又空又害怕,这种害怕让我心烦,烦躁不安。仆人把最好的食物拿来给我吃,我吃不下;他们一脸怜惜地抚摸我,有时晚上还跑过来哭,对我说:“可怜的狗儿,别再守着了,回去吧,再守我们的心就要碎了!”我一听,更害怕了,准是出什么事了。我觉得全身都瘫软了,从昨天开始就站不住了。最后两个小时,太阳正往山下去,黑夜的寒气升起来了,仆人们望着太阳,说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我听不明白,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话里也有夜的寒气,让我发冷,冷到心窝里。
“可怜的太太和孩子们,他们一定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明天一早他们就回来了,回来肯定会问起这只英勇的狗啊,到时候,我们谁能狠下心告诉他们实情呢:‘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家伙上不了天堂,就上畜生们该呆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