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让人紧张的夜晚,又黑又冷。炮台里的情况已经被敌人掌握了一部分,所以更增强了防卫力量——又加了一层岗哨,里里外外共有三层哨兵把守。没有人能随意出入,稍一越界就会有一把枪指着他的脑袋,让他停下接受审查。由于防备严格,韦布和我没有以前那么不安了,因为已经抓获了一部分的主要行动者,这意味着突袭行动要大打折扣了。
我觉得还是尽快到一六六号把“乙乙”抓起来,只要他不能发布指示,其他人来了就好办了。凌晨一点十五分,我带着威克鲁和六个精锐士兵离开炮台,前往一六六号。我把威克鲁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对他说,如果这次他又是说谎,让我们白跑一趟的话,那我一定要把他的实话撬出来,不然,有他好看。
我们悄悄靠近旅社,先前后查看了一番。只有酒吧间有一点亮光,是蜡烛光,其他房间全都一片漆黑。我推了推大门,门没锁。于是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门照样关上。我带领着全队的人脱掉鞋,走进酒吧间。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是旅社的德国店主,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小心地推他一下,把他叫醒,让他不准声张,脱掉靴子,带我们去一六六号。他显然吓了一跳,但不敢不从。我们踮着脚尖爬了两三层楼,又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门,门上有扇小玻璃窗,窗口透出微弱的蜡烛光。黑暗中,德国店主眼手并用地找到我,说这就是一六六号。我推了推门,门反锁了。我附着个头最大的士兵耳朵,跟他说,和我一起用力,猛推大门,用冲劲儿把门锁的链条弄断。影影绰绰,床上有个人。我立刻把蜡烛熄灭,趁暗扑到床上,用膝盖压制住这个人。这个人不肯就范,意图挣脱,但我的左手卡着他的脖子,再加上膝盖的力量,总算让他消停了。之后我拿出手枪,把扳机扣上,指着他的颌骨,让他别乱动。
“谁能划根火柴呢?”我说,“我抓住他了。”
马上有火柴光照过来。亮光中,我看见了被我抓到的这个人,天哪,上帝,居然是个青年女人。
我连忙放手,跑下床,觉得真不好意思。每个人都目瞪口呆。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大家都慌了,不知所措。这个青年女人钻到被子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店主礼貌地问:
“这个是我女儿,难道她做了什么不合规范的事吗?”
“你女儿?这是你女儿?”
“是啊,是我女儿,今晚刚从森森纳迪回来,生了点儿病。”
“可恶,又让威克鲁骗了。这个根本就不是真的一六六号,这个人也不是‘乙乙’。威克鲁,快带我们去真的一六六号,不然的话——啊!这小子哪儿去了?”
威克鲁跑了,毫无疑问。不止跑了,而且跑得无影无踪。真让人头疼!我拍着脑袋骂自己是个大傻冒,怎么不把他跟士兵绑在一块儿?但后悔解决不了问题,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现在应该想想解决的办法。说起来,难道这个姑娘真的是“乙乙”?我不大相信,可很多难以置信的事就是真实存在的。最后,我在一六六号对面的空屋子里留了几个士兵把守,告诉他们,只要有人靠近一六六号,就抓起来。同时也把店主关在这间空房子里,让他们看紧点儿,等命令。我要马上赶回炮台,看看是不是一切还好。
一切还好,是的,而且一直都很好。我不敢睡着,整夜防守,怕发生什么事,但是仍然一切安好。天慢慢亮了,我一想到可以向军政部拍电报,告诉他们特伦布尔要塞依然覆盖着伟大的星条旗,就打心眼儿地舒畅。
炮台危机解除了,我心里的危机也解除了。可我还是不敢大意,脚步也没有放松丝毫——形势太严峻了,粗心大意是最要不得的。我把嫌疑犯挨个儿提出来,严刑逼供,每次审问都不少于一个钟头,想从他们嘴里得到点什么信息。但是,徒劳无功,他们恨得抓狂,咬牙咒骂,捶头扯发,什么有用的信息也说不出来。
直到中午,我们才发现了威克鲁的踪迹。早晨六点,有人在八英里外的路上,看见他正筋疲力尽地往西走。我立刻让一个骑兵中尉带上一个士兵,去把他追回来。他们找到他的时候,威克鲁已经走出二十英里远了。他翻越了一道篱墙,正一步一拖走过一片泥泞的原野,看样子是想去村庄边缘一所样式陈旧的房子。两个军人骑马从小树林包抄过去,到了房子的背面。靠近房子后,他们下马,悄悄进了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又猫着手脚快步走进隔壁房间,还是没人。但是这间屋子里有另一扇门,门开着,能看出来另一边是个起居室。他们正想穿过这扇门,忽然听到细碎的人声,原来有人在祈祷。他们的态度立刻变得庄严起来,停在那里。中尉探头一看,只见一对老夫妇正跪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是他们在祈祷。祈祷刚结束,威克鲁就从大门进来了。夫妇一块儿向他奔过去,把他抱得紧紧的,让威克鲁几乎喘不过气来了。老夫妇大喊:
“上帝啊!是我们的孩子回来了!是我们的心肝宝贝!走掉的跑回来了!死去的活过来了!”
嘿,怎么回事,你绝对想不到!原来这小家伙就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土生土长,连五英里外的地方都没去过。两星期以前,他东游西逛,逛到了我那里,就编了个悲惨的故事糊弄我,就是这样!这对老夫妇是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很有学问,退休以前是个牧师。
想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做吗?我来告诉你吧。威克鲁喜欢看廉价小说,还有那些专门登稀奇古怪故事的杂志,看得走火入魔了,所以那些离奇失踪啊、行侠仗义啊一类的东西正对他的口味。他看报纸的时候,看到有叛军的特务埋伏在附近,就开始了夸张的联想,从这些特务们鬼鬼祟祟的行迹、行迹里暴露出来的图谋,联想到他们取得过的两三次成功,那些成功反响巨大啊!想着想着,孩子就陷进去了。有一个北方青年和威克鲁交往过几个月,这个人口齿伶俐、不切实际,在几艘邮船上做过两年事务员。这几艘邮船,专门在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河上游方圆两三百英里的城市之间往返。这个人经常向威克鲁谈起密西西比河一带的情况,什么地名啊、船只啊,威克鲁全是从他那里听说的。我在密西西比河附近的全部经历,只是战前曾在那里住过两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了解到的东西着实有限,所以这孩子三言两语就把我骗过去了,如果换成路易斯安那本地人,说不定一刻钟以内他就漏了陷。再问你,他为什么死也不说那些符号的含义呢?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含义!不但没有含义,而且完全是他虚构出来的。他自己写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些东西的含义,猛一被追问,当然想不出来了。例如,问他那封“隐形墨水写的信”到底是什么内容,他不说,完全因为那里面根本就没内容,不过是两张空白的信纸而已。他从来没往炮筒里放过什么东西,也没想过要放什么东西。他这些信的收信人全是他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人,他每去马棚里放一封信,就顺便把前一封拿走,所以什么挽了结的绳子,他根本就没见过,我拿给他看的那次,他是第一次见。但是我问他绳子的来龙去脉的时候,这个问题无异于打开了他想象的开关:他点头说绳子的确是他放在那里的,这一承认,直接引发了一场高明的闹剧。什么“盖勒特”先生,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什么证券街十五号,这个地方三个月以前就拆了;还有什么“上校”,什么“乙乙”,什么“一六六号”,在我们去雄鹰旅社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那里有个房间叫一六六号;还有那些被他指认的无辜士兵、连累受罪的人,他告诉我的这些人的背景,根本就是不着边际地在胡说八道。任何时候,只要需要,他就可以随时捏造,不管是人、事,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问他,“外面”都有哪些特务?他立刻告诉了我一些陌生人的名字,其实这些名字不过是他碰巧听到的,这些人也不过是他在旅社里遇见的陌生人。哈,这几天过得还真是精彩绝伦啊,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生动有趣、奥妙无穷,他就在自己的想象里生活。我觉得,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全是真的,这个世界在他心里,他沉醉其中,乐在其中。
可他的沉醉把我们的军营搅得一团乱,而且对我们声誉的影响可以说是一言难尽。看吧,因为他,有一二十个清白的人无辜被抓,还被关进要塞,让哨兵日夜监视。被抓起来的人很多都是军人,这倒没什么,但剩下的全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再怎么赔礼道歉,伤害还是造成了啊。他们大发雷霆,不肯善罢甘休。两位女士呢?一个是俄亥俄州的议员太太,另一个是西部一位主教的胞妹。唉,别提了,她们那些讽刺嘲笑人的话,那些火冒三丈气出来的泪,简直成了我认识过她们的相识留念——这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那位瘸腿老先生是来参加侄子葬礼的,他是个大学校长,从费城来,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就没见过威克鲁。唉,结果葬礼没参加成,反而被当成特务拘禁起来,更过分的是,威克鲁还在我的营房里口若悬河,说他是卡尔维斯顿最臭名远扬的老流氓、撒谎精、奴隶贩子、纵火贼,还偷过别人的马——这样的诋毁之辞,能指望这位可怜的先生不放在心上吗?
更别说最让人头疼的军政部了!上帝哪,太倒霉了,我还是别说了!
附注:这个故事写完后,我拿去给少校看,少校说:“军队的事你不在行,有些地方有小纰漏。不过没关系,这些地方让你这么一写,反而更有意思了。就这样吧,当过兵的人看了会觉得好笑,一般人可看不出来。总之,这件事的主要场景跟你写的没什么区别,也算差不多吧。”——马克·吐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