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日,韩孝和林若香已经离开大雪山好几天了。
午后的天空渐渐多了乌云。林若香即兴吟道:“浓云酝酿团团黑,小溪流淌潺潺水。春柳迎风条条垂,新燕衔草款款飞。”她得意地停下来,看着韩孝。韩孝笑道:“改成歌谣唱一唱,怎么样?浓云,酝酿着团团乌黑;小溪,流淌着潺潺清水;春柳,迎细风条条飘垂;新燕,衔微草款款翩飞”他笑着,跳着,唱得好听极了。寒冰和凌虹也在阳光下闪着明辉。这几日,真真是林若香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韩孝?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他长得好,虽不出众,但在林若香看来没人比他帅。他武功好,虽不扎实,但总有一天不可限量。他人品好,虽不高尚,但也绝不是卑鄙邪恶之辈。他性格好,虽不沉稳,但有一股摄人的朝气。他心地好,虽不悲悯,但决不会处心积虑。他脾气好,虽不和顺,但很少因小事计较。他爱好多,会唱歌也会打猎。他花样多,会捣蛋也会整人。他主意多,会气她哭也会逗她笑。他毛病也多,太张扬也太骄傲。他的头发是用罩布束起来的。旋顶上揪出一束搭在后面,与下面的混在一起,垂到胛骨以下。那天在镇上,韩孝看见几个小女孩儿梳着髽鬏,摇着拨浪鼓很可爱;便也要林若香摘下发簪头花,也梳上两个充充稚气;为此还遭了一顿穷追猛打。韩孝原来穿的那件衣服已薄得透风,现在穿的是林若香新买的纯棉布料的。韩孝身上有一股神秘的香气,有些像柚子,是从毛孔里面散发出来的,绝非俗凡香料可以比及;平时须得把鼻子贴到他身上去闻才感觉得到,但赶上他出汗或洗澡,即便远在三尺之外也能闻见,而且久不散去。那种味道,不如花香一般沁心,但另有一股好闻的劲头,而且乃世所罕见之气。韩孝戏谑说这是“个性”。
韩孝用那个“长不大的十八岁”的声音又欢呼起来,道:“我可算走出大雪山了!噢”他跳着、笑着,拔出寒冰神剑,一个跟斗翻出去,直挥神剑刺向远山。一阵白烟应势而起。林若香追上去无奈道:“哎呦,你都说了无数遍了。”韩孝笑道:“我高兴嘛!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倒霉!我出生那年,我师祖临死定下了这烦人的派规。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从小,只听我娘说中原有多好多好,可我从没亲眼见过!”
林若香指着远处,喜道:“瞧!那就是峨嵋山了!”韩孝笑得那么张狂,那么恣肆,道:“真的?太好了!”他跳回来,道:“你知道吗:峨嵋山上有种梦维草。我听我娘说,那也是一种仙草,就像我们雪剑的还魂藤,是一个叫‘玉什么子’的人种的,一百年才开一次花呢!如果谁能将它的花蕊服下,就会百毒不侵,延年益寿的!”他顿了一下,又道:“这回咱们有可能会大饱眼福了。即使赶不上它们开花,能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梦维草,也一定很享受。”林若香道:“有这么稀罕吗?”韩孝骄傲道:“你不知道。梦维草是人间一大仙根,百年成花。如果谁能碰上,那才叫三生有幸!再珍贵的,好像是千年开花的灵破元花。世间最罕见的是飞月掌门灵雪仙姑的镇派之宝冰玉芙蓉。那可是万年才得的奇物!”林若香道:“你怎么知道的?”韩孝道:“我爹说的啊。”林若香道:“那你这十几年就从来没有到过大雪山以外的范围?”韩孝想想道:“也不是没有。老早以前,我爹我娘去给无量真人拜千岁大寿,我也去了。无量真人你知道吧?就是一个整天阿弥陀佛的老和尚。他座下的四个弟子跟我关系都特别好。虽然只见过一次面,现在我也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但大家都是好兄弟嘛!哎,你看,离山脚好像还有一二十里地的样子。咱俩比较一下轻功怎么样?看谁先到!”说完,他便一阵风似地走了,都来不及林若香叫他。
此地只有他们二人,林若香多多少少都会对韩孝有些依赖。她现在对主人充满了畏惧感,所以更怕失去韩孝的消息。有一种冲动令她跺脚翻身,追上前去。
韩孝大显机灵古怪之所长,完全不按正常步法运用轻功。他前三脚,平伸双臂临空而落,落即蜻蜓点水,反踏又上;中三脚,侧身踢到树干上,两下之后又借力向前,一个跟斗转向另一棵树的梢冠;后三脚,踮居梢头微高之势,向下前翻落地,左脚沾尘即重踢而起,又一个侧身钻风向前。他正如一只顽皮的大松鼠,跑跑跳跳,迂回穿梭。
韩孝只抢先了霎那到了峨嵋山脚下,笑道:“哈,认输吧!”此时林若香也到了。本来,以林若香的轻功追他根本不成问题。但林若香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痛到使她使不好轻功的程度。她知道一定是妖月,明显能感觉到他就在这方圆千里之内。她开始因为害怕而出虚汗了。韩孝道:“你输了!作为赔偿,快告诉我你使的是什么剑法吧。”林若香道:“什么剑法?”韩孝道:“对呀。那天不是你说只要我打败你,你就告诉我的吗?你想反悔呀?”林若香道:“好,告诉你。我这柄是凌虹仙剑;我使的是《凌虹剑法》。”韩孝道:“凌虹仙剑?比我的寒冰神剑还厉害吗?”林若香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的《千里决荡波》还没练到家。不过,要是比起来,我的剑法还有两个弱点。”韩孝道:“什么弱点?”林若香私下摁着肚子,强掩饰道:“我的《凌虹剑法》是用光的力量分解出自然界中的七种颜色,混以水的空灵之力制敌,就是借彩虹的力量来取胜。所以,必须是在白天有太阳,且有充足水分的时候,我的剑法才能发挥到极致。而你的《千里决荡波》就没有这个限制。”韩孝道:“那这把剑是谁给你的?”林若香道:“这个是是我师父。”韩孝好奇道:“你师父?你有师父?”
林若香怔然一愣。多日的相处,不拘小节、热情奔放的韩孝已使她完全摒弃了刚开始的戒心。韩孝大大咧咧,虽然爱吹,但从不说谎。临此之境,林若香真真乱了阵脚,只隐隐道:“是我有师父”韩孝道:“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现在想起来了?”
当林若香正要开口时,旁边的山路尽头窜出一个东西,朝韩孝扑来!林若香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仰身按倒在地,自己也不由卧在他身上。那东西由她左肘上刮过,留下一道血痕。她猛地感到一阵痧痛,再一起身,方见得那是一只橙皮白腹、蓝睛长尾的小狐狸。它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用柔稚的眼光回头看着这两人。韩孝急着瞧林若香的伤口,道:“你怎么样?这该死的臭狐狸!”说罢,他便捡起一块石头弹向小狐狸,用力很大。石头嵌进了狐狸的左臀,嵌得鲜血直流。那狐狸呻吟一声,起身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林若香道:“你干什么呀?不过是一只小狐狸。”韩孝用很严肃的眼神看着她,道:“谁让它抓伤你的?没打死它,算它命大。你的伤没事吧?”林若香心头忽有一股热流涌上,道:“没事。”韩孝马上扯下自己衣服的一片摆子,暂替绷带给林若香包扎上了。遥望远方的日头,林若香道:“太阳快下山了。咱们明天再上山找梦维仙草吧。”韩孝扫兴地摇头道:“唉,既然太阳快下山了,不如咱们上峰顶去看日落吧?怎么样?”林若香吃惊道:“峰顶?”举目仰望,峨嵋山绵亘数里,峰顶均耸入摩天。韩孝道:“对呀。只有在峰顶才能看到最漂亮的日落。我以前在大雪山,每天都在雪剑之巅看日出和日落;不知道在峨嵋山是什么感觉。哎呀,别犹豫了,快走吧。”
连跑带跳,加之一大段轻功,花了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到达了峰顶。一眼向前:云海在风中翻涌着连绵起伏的波浪。浪打在几座峰顶上,仙然消散。一轮如血的红日坠在天边。那万缕的霞光仍绚烂如花,在云逝的天际变得曲折、暗淡。风拂过一切,将寒意传入人心。日落:辉煌的尽头,阴暗正渐渐替代着光明的序曲。趁着最后一抹成绮的余霞,不远处的一片浓绿色泽抢入视线。林若香指道:“你看那边!”韩孝兴奋地看去,道:“梦维草!啊哈,真地是梦维草!”那是一种长杆细枝的高不到七寸的大叶草。叶的纹络纵横交错,的确是当年蓬莱掌门玉清子引入中原的梦维草。靠着悬崖的这一点地方,草密密地长了十几株;可是,一朵花也没有。
韩孝蹲下来,端详着那几株梦维草,丝毫没有对眼前的万丈悬崖抱有恐惧。那种专注的神情,使他吸引林若香的最大力量之一。突然,林若香的肚子又疼了起来,她的额头渗出汗珠。那份痛比刚才又加剧了,使她表露出狰狞的面色。她双手捂着小腹,低头去看峰顶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那条唯一通到这里的路。她不想让韩孝知道自己是个“魔女”,也很清楚以韩孝的性格他肯定会暴跳如雷,甚至杀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最怕有一天因为这个原因和韩孝反目成仇。她实在舍不得他,也不想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盼望着如果妖月知道祥云神珠并不在韩孝身上,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再好一点,她希望自己能找到妖娆中的任意一颗献给妖月,以报多年养育之恩。说不定妖月一时感动会解了她身上的毒,还她一个自由之身。林若香回头看看韩孝的侧脸。发帘中,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韩孝站起来,背着手,朝林若香走来,笑道:“唉,真是不容易!可惜,咱俩没赶上梦维开花;要不然,吃了花蕊,不就可以百毒不侵,益寿延年了?不过,没有花,还有草!”他从背后亮出一个草环,是用梦维草编成的!他得意道:“好看吗”,并将草环戴在林若香头上。林若香惊讶道:“你,居然用那么稀有的梦维草”韩孝道:“这有什么?你对我这么好,我当然也要表示一下啦。再说,草用没了,迟早还会再长出来嘛。”林若香道:“你把草都拔了?”韩孝道:“没有,还剩了两棵。”林若香往那崖边一看,见得果真还只剩光秃秃的两株。韩孝道:“这算什么?我们大雪山的朝天泉,淌的都是回体力、补真气的灵水。我不还是一样拿它来洗澡?”此言令林若香瞠目结舌。
将近酉时三刻了。林若香的腹痛好了很多。他们找到一个山洞,决定在此过夜。篝火熊熊,干柴在噼啪作响;一团团飞爝离焰,销陨在空气中。虽然这么多年以来,林若香尽力掩饰,但还是控制不了由心底涌出的那份辛酸和自卑,尤其是遇到韩孝以后。林若香自幼无父无母,妖月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而韩孝,有完美的家庭出身。加之韩钦子是雪剑的掌门,号称“雪岭盘龙”,韩孝更是有所骄傲、有所自豪。而林若香是“魔女”她的视线与火光交融在一起。
“若香!”韩孝笑着,提着两只兔子赶过来,道:“没想到,峨嵋山不但有‘好山好水好仙草’,还有这么肥的兔子。”他坐下,放下兔子,抬头看看林若香。林若香看着他,倒回了盈眶的泪。韩孝拿下她头上的草环,叹道:“唉,这梦维草真是不给面子,才拔下不到两个时辰就枯成了黄藤杆子了。回来我再给你编一个更好的。哎,你肚子还疼吗?”林若香道:“不疼了。”韩孝一边剥下兔子皮,又用细树枝串起兔子,一边问道:“那你干什么愁眉苦脸的?我又招你了?”见林若香不作声,他便凑上去,端详道:“完了。这人完了只对着火发呆,成了缺心眼儿的傻子了!”林若香扑哧一声笑了。
两只小玉兔已经烤上了。韩孝翻转着树枝,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师父是谁呢。”林若香道:“我,能不告诉你吗?”韩孝道:“为什么?愿赌可要服输。”林若香道:“不是。只是不是我有意要瞒你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谁有这么重要吗?”韩孝道:“有!我可以知道你的《凌虹剑法》是哪一派的武功。”林若香道:“你知不知道我学的是哪一派的武功有这么重要吗?”韩孝道:“当然!我可以知道你的来历呀。”林若香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来历有这么重要吗?”韩孝想想道:“有哪对朋友不知道彼此来历的?你告诉我,才说明你信任我。我才没有白认识你呀。”林若香道:“可是可是我真地不能告诉你呀。”韩孝道:“你要说就说,不说就别说;别在这里兜圈子。如果你不信任我,那你就当我刚才问的都是废话。”他愤而起身,走到一边。看他生气的样子,林若香焦急万分,走过去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刁难你。只是,我的身世决不能说出来。我希望你能理解。跟你做了这几天的朋友,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也一定很清楚。不过可以明确的是: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反而,如果你遇到危险,我宁愿为你去死!如果,你还坚持认为我会对你不利的话,那你就一剑杀了我吧!”林若香闭上眼,等待他的裁决。韩孝回过头来注视着她,道:“对不起。我刚才太霸道了。既然你不方便说,我也就不问了。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会信任地告诉我一切。我一定会做到的!”林若香道:“这么说,你会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韩孝笑道:“当然啦。无论以后你走到天涯海角,都是我的朋友!糟了!兔子,忘翻面儿了!”
林若香道:“你把衣服脱下来吧。”韩孝惊道:“干什么呀?”林若香道:“换上你包袱里带的这一件呀。你这身已经穿了好几天了,不换呀?正好前面有条小溪,反正兔子也没熟,我先拿过去洗洗。架在篝火上,再湿的衣服一会儿便也干了。”韩孝看着她,眨巴着眼,道:“真脱呀?”林若香道:“脱的就是里面这件带汗的。”韩孝一解内衣,一块锦帛掉在了地上。林若香捡起来,看见上面乱七八糟地画着图形,问道:“这是什么?”韩孝道:“这是我出生时裹我的襁褓。我娘一直让我带在身边的。”林若香端详道:“怎么这半边好像还应该有一半?”韩孝看看道:“我也不知道。”林若香还给他道:“既然你娘让你收着,肯定有她的用意。你千万可别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