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宽阔而曲折,虽可绕开城区,路程却近乎多了一倍。去到灵宫时天色已黑,我将一块大石移在门口,削平一个面,用剑刃深深刻出“擅入者死”四个大字。
再次来到洞湖,见羽澈依然安静地躺着,心里一阵宽慰。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她都在一如既往地等我,显得那么温婉乖巧。我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凝视着那张恬静的脸,想象着十五天之后的欢笑与相拥。
不知不觉中,脸上又已挂满泪水。
一夜守护。
次日,阳光透过洞顶的石孔落下来,睡意消退的第一意识,是掌心处羽澈柔软的手,心中油然一股难得的幸福感。我抬起头,吻着羽澈的额头,微笑道:“早,羽澈。”
停留良久,我起身走出洞湖,御空在灵宫上方盘旋一圈后,来到了剑坛。
跃身摘下两枚全香果,以作果腹。那只仙鹤看到我,远远的飞来,叫声中似乎在表达久违之意。
从剑坛处既可俯视整个灵宫,也可遥望后山,是视野最广之处。我白天便守在这里,可随时观察异动。
一天,两天。
一切都出乎意外的平静,并没有任何不速之客。直到第三天一大早,我远远地看到天琢大师御空而来,停在灵宫门口,慌忙欣喜地迎上去。
天琢大师看着门口大石上“擅入者死”四字,叹道:“煞气之重,善哉,善哉。”
我低头道:“大师勿怪。”
天琢大师微微摇头,道:“这两日怎样?”
“毫无异动,那四大高手并未有所行动。”
“我昨日探知消息,铁杖青之死传遍全城,除潇雨田仍不知动向外,彩戏师、鹿公子、梦舒三人自知独木难支,无法取胜,已达成共识,将联手行动,此刻怕是已在部署。”
我皱眉道:“两日安宁,竟还以为他们心存畏惧。”
天琢大师缓步走进宫门,我紧随一侧,问道:“大师,我当如何应对?”
“若那三人合力,据我生平所见所闻,绝无人是其敌手,唯今之计,必须先其一步瓦解对方联盟。”
“怎样瓦解?”
“彩戏师行踪漂浮不定,极难寻得,鹿王府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唯有春雨楼的梦舒相对容易接近。”
“好,那我就先去杀了她!”
天琢大师摇头叹道:“众生皆由天命,杀却不必,断其经脉废其法力即可,切勿徒生罪孽。”
我点头道:“是,那我什么时候动身?”
“宜早不宜迟,必须抢在他三人行动之前,你眼下就下山去吧,只是你城中行走,身上的包裹太过惹眼,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先交由我来保管,事后你再速到云归寺来取。”
“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会不会调转马头去为难云归寺?”
“我虽不敌彩戏师与鹿公子联手,但有云归寺数百武僧倾力护寺,占尽地利人和,他们也难有所获,你只需拿下梦舒尽快赶来,自可保四珠无虞。”
“到时我们二人合力,彩戏师与鹿公子必定不战自退,我便可拿着四珠返回灵宫,从此再无威胁。”
天琢大师点头微笑:“正是如此。”
停顿片刻,我轻轻笑道:“计策简单,却不失为好计。”
“无奈之举,并算不上计谋。”
我叹道:“沉寂两天,瞄准了时间今日出动,你的谈吐细节都足够严谨,只不过还有很多事情你们都未查清,虽然行动的并不贸然,却还是犯了无知的错误。”
“我不懂你所言何意?”
“彩戏师,易容术天下无双,可惜啊,今日之后便要失传了。”
眼前这人脸色慢慢变的阴戾可怖,已全然不是方才的慈善祥和,冷冷道:“竟还是没能瞒过你!”
“若三人合力,据我生平所见所闻绝无人是其敌手,天琢大师绝不会说出这句可笑的话,而且四珠尽数拿回灵宫,也并不是我的目的,自负、无知,才是你实质上的破绽!春雨楼那里,怕是已经天罗地网地等我赴死吧!”
彩戏师全神戒备,缓缓后退道:“好一个方采林,今日作罢,后会有期!”
“擅入者死,你既已走进这门,难道还想活着离开?”
“我虽打不过你,你却不一定抓的住我!”说着身形向上一顿,嘭的一声,竟化作一团白烟,凭空消失不见。
我立即拔出神剑,缓缓转动身体,全神贯注,凝神细听。
隐身术虽可遁形,视线所不及,但事实上人就在周围,他一旦提气御空,或者使用其他任何法术,都势必发出细微动静。
风吹草动,虫鸣鸟叫,耳畔并无其他异响,但细听之下,那些普通的声音中却有着渐次移动的起伏。我手腕转动,突然向侧后方划出一剑,剑气所过之处,树枝断裂,洒出一片血雾。
树枝当然不会流血。
我扭身抢出,唰唰声中,连挥数剑,枝叶纷飞,却未现人形。立即停下,显然人已在剑声和树枝断裂声中又悄悄转移。
我轻轻移动着步子,道:“你可以一直隐身,却也休想离开,这般僵持,你总有现身的一刻!”
无形中这句话已起到了作用,微微细声,我身体立即斜刺着瞬移向上,一把抓住了一个透明的脚腕。手中运力,狠力往地上砸去!
整个人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彩戏师把自己变得跟空气一个样子,但实质上当然还是有骨有肉。这一摔力道之大,足够让人骨断筋折。
地面瞬间被砸出一个坑,同时我剑刃疾速刺下。
“哧!”
被刺不是彩戏师,却是我自己。
地上竟有一把向上的匕首,刺进我小腿时才显出了形状。而一旁御空的破空声已经响起,我强忍着疼痛跃出,但腿部受伤身形已慢,情急关头,神剑运力左右划出。
数丈外激出一片血雨,痛叫声已然远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知已不能追上。可就在这时,彩戏师竟从另一个方向去而复返,远远的飞来。
我不顾得惊奇,大叫一声,起身挺剑刺出。
对方似乎始料未及,也未使用隐身术,惊道:“方采林,你怎么……”
我猛然察觉,这是真的天琢大师!立即偏转剑身,堪堪避开其身体,斜刺了出去。
惊慌收招,剑失控脱离手中,远远地刺进一面墙上。落地时,两人几乎也撞在了一起。我小腿处一阵剧痛,险些站立不稳。
天琢大师扶住我,问道:“怎么回事?”
我苦笑道:“惭愧,我误将你当成了彩戏师。”
天琢大师震惊道:“他已经来过?”
“不错,易容术的确非同小可,我险些上当,刚才一战,也吃了他隐身术的亏!”
天琢大师伸手运力,将无泪神剑吸了过来,交到我手中,道:“彩戏师竟能伤你,且全身而退,足见其法力又更上了一层,已超出我之前的预估。”
“全身而退倒不见得,他被我剑气划中两次,够让他躲起来老实几天了。”
说话间已走到一个亭子里坐下,天琢大师看了看我小腿处的伤,道:“还好未伤及筋骨”,叹了口气,又道:“彩戏师今日易容成我的样子,看来他们已在云归寺周围布上眼线,发觉我今天出寺,便抢先一步来到这里。”
“不过他并不知道你所来之事,这才话语中露出破绽。”
“关于五行狐和羽澈姑娘之事,他们无从得知,目的无非就是魔法珠和无泪神剑。”
我从包裹中取出木系魔法珠,道:“大师,此处逗留无益,您尽快持此珠回去,给五行狐服下吧。”
天琢大师取下身后的小背箱,打开来,白色的五行狐蹦了出来,身形已然比三天前大了许多。
我奇道:“你竟把它带了过来?”
“魔法珠光芒难掩,即使走水路,终究也难保不被人注意,倒不如带着这狐狸安全。”说着竖起手掌,如同上次一样,木系魔法珠悬浮着转动缩小,五行狐张口吃下。
我感激道:“大师费心了。”
天琢大师将狐狸放入背箱,起身道:“前三次倒还可用此法,它会越长越大,直似虎狼大小,那时就不便再带出了,最后两个魔法珠,就需你亲自送往云归寺,好了,你好自为之,我三天后再来。”
躬身送别。
五行狐每吃下一个魔法珠,我心中大石便轻了几分。铁杖青已死,彩戏师重伤,另三人必定愈加忌惮,或许能就此收手,不生事端,当然,更可能是愈加凶险的抢夺。
次日,傍晚。
正当我准备回洞湖时,暮光中忽见一道迅捷的身影,落在了惊龙池。我全身戒备,立即俯冲过去。
一女子俏立池边,面若桃花,丰满成熟的身材,一头及腰长发发出耀眼的光芒,修长的大腿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薄纱短裙,显出身材的匀称完美,纤细的腰肢上绕着一条薄薄发亮的铁片,看上去似乎是衣着上的装饰,但我知道,那是一把极度灵巧的软剑。
只见她怔怔看着云端泻下的瀑布,悠悠道:“果真是好地方。”
我道:“能活着的地方才是好地方,这里只会是你的葬身之处!”
“你觉得我像是来送死的吗?”
“像,像极了。”
“哪里像?”
“哪里都像,尤其是你的名字,梦舒!”
“你要杀我,就因为我是梦舒?”
“门外石头已经警告过你。”
“我只是想进来看看你而已。”
“笑话,你我素未谋面,非亲非故,似你这般不请自来,难道没有企图?”
梦舒深深叹息,凄然道:“天下男人皆为负心之人,从来都是你们对我心存企图。”
我淡淡道:“收起你那一套。”
“方采林的英名已传遍逐鹿城,小女子神往,特来拜会,并不敢妄作他想。”
“好,拜会的代价就是留下性命!”说话间身形瞬移,一把抓住其脖子,飞速移动,狠狠撞击在一面石壁上。
厚重的岩石裂开细缝来,梦舒竟毫不抵抗,口中登时被震出血来,白皙柔软的脖颈在我狠力的手中几近断裂,仍拼尽气息,强笑道:“大英雄……方采林,世人谁是对手,小女子风尘贱命,若能……能死在你手中,不枉……此生……”
梦舒双眼泛出泪光,饱含苦楚悲怆,将死之际全无恐惧与挣扎。我心中油然一阵恻隐,手中不禁微微收起了力道。
“眼下……只求你能将我的……尸体葬在这池水旁一个角落……大恩大德,来世当牛做马报答……”
我松开手指,紧接着向下探出,抽出她腰间软剑,闪身数丈外,冷冷道:“你走吧!”
梦舒蹲下身体,抚着脖子大口喘气,艰难地咳嗽。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滚!”
“可……可是……”梦舒面露难色。
我一字一顿道:“我说,赶,紧,滚!”
“唉,好吧。”
而就在梦舒站起身时,她身前的衣服竟已都裂开,妙曼胴体一下展露无遗。
我忙转过身,怒道:“你胆敢耍花样!”
“你拿走了……我的系衣腰带。”
“你!”我一时语塞,只得无奈地转过身,看向别处,将软剑抛过去,用余光防她突袭。
梦舒幽怨地叹息,柔声道:“你,真的要我走吗?”
空气中似乎忽然有了某种微妙变化,我脑中不自禁一阵恍惚,周围的一切一下变得氤氲而模糊,身体仿佛突然下坠到另一个地方,耳边荡起回声:“你,真的要我走吗?”
我转过脸,只见半香果树下,羽澈笑盈盈的向我招手。那长长的睫毛和嘴角俏皮的弧度无数次出现在梦中,而今终于近在眼前,我颤抖着轻声叫道:“羽澈,羽澈,羽澈,羽澈。”
一步一步走近,羽澈的脸也越来越清晰,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肩膀,真真切切,不是在做梦。心中喜不自胜,将其紧紧拥入怀中,激动道:“羽澈,真的是你吗?”
“嘻嘻,是我啊,采林哥哥,我好想你啊。”羽澈仰起脸,娇笑着亲吻我的嘴唇。
我轻轻推开她,缓缓后退,眼泪迅速流下,道:“羽澈,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活你。”
羽澈难过地哭道:“采林哥哥,我就在这里啊,你又要离开我吗?”声音像波纹一样荡起层层细微回声,勾魂摄魄,亦真亦幻。
此刻我突然发现,我手中已无法蓄出一分法力,而眼前的羽澈已慢慢向我走来。
我蹲下身,伸手在小腿尚未愈合的伤口处,用力将肉一寸寸撕开。顿时极度钻心的疼痛袭来,伴随而至是慢慢清醒的意识和逐渐恢复的法力。我狂吼一声,右手挥出一道刃芒。
梦舒猝不及防,情急躲避仍被划中,痛叫一声疾往后退,落在远处,愤恨道:“你竟能破得了我的魅心术!”
“你这伎俩去对付春雨楼的客人吧!”话未落音,左手再次划出一道火掌之气。
梦舒跺了跺脚,纵身逃离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魅心术的施展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瞬间便可夺人心智,当真可怕。我并没有破掉魅心术,只是梦舒忽略了一点细微的错误,她不知道,羽澈从未叫过我采林哥哥。
羽澈只叫我,林。
凭借痛感强提法力,也仅仅作出了架子,否则在方才那么近的距离,一道刃芒必可将其撕成两截。万幸梦舒也并未发现端倪,她若再战上几个回合,此刻我怕是已经毙命。
一夜休整,加上全香果核的辅助,法力已逐渐恢复,而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彩戏师与梦舒都各怀神技,还有尚未出现的鹿公子和潇雨田,若是四人联手,这世间怕是只有曾经的妃子白堪与匹敌。
又平静了两天。
天琢大师再次来时,背箱几乎已经快装不下五行狐。吃下水珠,狐眼中射出的是水绿色的精光。
这般往返两次,云归寺也越来越受威胁。天琢大师说,鹿公子前日以供香为由已去过一次云归寺,虽未直接表露敌意,却还是佯作无心地踢伤了虚尘。
三天后四月初八,是一年一度的佛诞日,按照惯例,逐鹿城大大小小的人物都会齐聚云归寺,举行盛大的礼佛仪式。鹿公子却在城中广贴告示,今年只有收到鹿王府请柬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礼佛。而三天后又是五行狐吃下第四个魔法珠的时间,到时只怕免不了一场事端。
天琢大师离开时,我问道,若是我与他联手,是否能战胜那四人。天琢大师摇头叹息:“你我尚不知道之事,实在太多,福祸且看天意吧。”语气中颇为无奈。
当夜,看着玉床上的羽澈,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近在眼前的功成,却又险阻重重。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妃子白荒山水壁上的最后深层文字,手中轻轻运力,以指作笔,在洞湖一面石墙上隔空书写。
天还未亮,当我睁开眼睛时,石墙上已杂乱无章地刻满了文字。我满心欢喜,立即尝试着行功修习。
一时的记忆,虽不能尽数还原妃子白神功,于自己法力的提升仍大有帮助。一天下来,我右手甚至可以勉强凝出两层防护水球,这在身处围攻中大有益处,攻击方面,冰火双掌之气也更多几分浑力,而真正让我意外的是,身形瞬移已不仅限于向前和斜刺,已可实现无转身后退瞬移,及直上瞬移,且瞬移距离也有所延长。这在唯快不破的实战中,进可优先出招,退可及时游走。
真正的对决遇强则强,我的法力固然有所进步,却不知隐匿暗处的四大高手,在两战两败的教训下,又作何应对。鹿王府此番强势控制云归寺,四大高手必定倾巢出动,却又不一定会正面血战。仅凭彩戏师和梦舒之能,便已令人防不胜防,再加上其他未知势力,敌暗我明,其凶险程度已经远超之前的五派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