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叮咚……”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我听到了熟悉的滴水声,这是在洞湖吗,身下一片冰凉,好像是玉床。我试图睁开眼睛,涟漪荡漾的湖面上反射出刺眼的阳光,我挣扎着恢复意识,触手柔软温暖。
“林,你醒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眼皮拭去朦胧,看到了羽澈正握着我的手。
“我……我怎么会回到这里?”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羽澈的声音无比低弱。
我抚了下胸口,道:“我没事,逸芒呢?他在哪里?”
“他和冷月宫主都死了,仙鹤带我去的时候,还好你仍有气息。”
我一下坐起身,震惊道:“逸芒死了?”
羽澈紧紧握着我的手,落泪道:“整个灵宫死的死,走的走,现在只剩我们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哽咽道:“事情竟到这种地步。”
羽澈低头将脸贴在我手背上,道:“林,我好舍不得你。”
我伸出另只手抚摸着她的肩膀道:“不管怎样,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能够了,可惜,不能够了。”
我惊诧的扳起她的肩膀道:“什么不能够了?”
羽澈泪眼婆娑的看着我,道:“林,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我全身如同被雷击中,猛地想起来,五行狐死了,羽澈已无续命之法。我瞬间泪奔,说不出话来。
羽澈伸出双手擦着我脸上的泪,破涕为笑道:“不过你知道吗,姑姑临终前其实是让我喝那碗狐血,我把它藏在了玉床的暗格里,冰凉之下可留鲜数日,你昏迷时危在旦夕,刚好救了你的命。”
“什么!狐血还有你怎么不自己喝?那是狐心之血,或许能根除你的病啊!”
“你当时弃我而去,与那两个陌生人走了,这世间我已生无可恋,甚至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喝下狐血又有什么用,你们在外打打杀杀,万一不测这狐血还能救你。”
我紧紧将羽澈拥入怀中,哭道:“羽澈,你好傻啊!我又怎值得你这样对我!”
“现在,我却很开心,因为你其实还是在意我的,你第一次抱我抱的这样紧。”
我哭喊道:“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
羽澈虚弱的低下头,嘴角慢慢渗出了血。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你告诉我,灵宫还有没有其他奇兽灵药,一定还有办法的!”
“林,我走不动了,你去摘两枚全香果来吧,你曾说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想在临死前,我们一起再吃一次好吗?”
“你不要胡说,我这就去!”说着起身将羽澈平放在玉床上,“你等我,很快就回来!”
我依依不舍地跳到湖岸,回头看去,羽澈脸色苍白眼角含泪却满带笑容看着我。
奔出洞湖向剑坛飞去,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御空术似乎一夜之间突飞猛进,速度和平稳性都远远超乎意料,几乎达到了在我之前看来是瞬移的程度。而此时我已无暇去细想其中缘由,只一股脑向前飞去。
起落间,经过龙骨前。无泪神剑的光辉已不在,不远处躺着花无谣与一位首座的尸体,还有逸芒的断臂,一片凄凉之色。
忽然远远的看到一只白色的狼奔来,我下意识停下身体,那狼由远而近,竟是山下木屋内与逸芒为伴的那只。只见它奔到断臂旁,低头将其咬在嘴里,然后抬头盯着我,眼睛里流露出瘆人的凶光,缓缓后退。
想来是四处寻找主人,却在这里找到了主人的断臂。我叹了口气,一个纵跃跳上剑坛,隔空运力,眨眼间两枚全香果便飞入手中。随即脚不停歇,返身飞向北山洞湖。
石门开启,我箭步跨进去,喊道:“羽澈,我回来了,全香……”
羽澈已闭上了眼睛,胳膊无力地垂落在床侧。
我呆在湖岸,全香果从手中滑落掉在水中,顺着流水缓缓向前,漂在玉床旁边,然而,羽澈却再也吃不到了。
我缓缓跪下,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心如刀绞。
灵宫已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不是因为这里死了很多人,而是因为,我最心爱的人,葬身此处。
我没有将羽澈掩埋,我无法忍受将她的尸体放在肮脏的泥土里。深寒冰冷的玉床是她最合适的安身之处,我在玉床周围布置上漂亮的白色帷帐,让她看上去像极了一个熟睡的公主。我偏执的告诉自己,或许有一天,她会走出帷帐,走向我。
然后我来到惊龙池,这里是我和羽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恍惚中,耳边又响起了她风铃一样的笑声,站在水石上煞有介事的指引我练功,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上天给了我那么多珍惜她的时间,我却在她临死时才醒悟,徒留心碎。
不知不觉,眼泪又铺满了脸,而我已经放弃去擦拭它。
我向前跃了一步,落在湖中凸起的一块大石上,向水中看去,水底那些曾被羽澈絮叨过的文字,依旧还在,只是可能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来读它了。
看着这些文字,忽然间脑中一片明朗,那些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奥义,此刻一下融会贯通。我惊讶不已,从浅水区到深水区渐次看下去,竟越看越觉得奇玄妙,双手不自觉随之舞动起来,体内游走之气慢慢变满,窜动的也越来越快。而当我看完所有文字时,体内一股膨胀之气似乎要破胸而出,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双掌左右推出,“嘭!嘭!”两声,左掌打向的灌木处竟燃起了火,而右掌拍向水中,溅起的水花竟瞬间结成冰!
我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的一冷一热,似乎仍有着用不完的力量。我连忙倒立身体,循序吐纳,缓缓将翻滚的内力抑制平复。而池底的文字,已然深深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跳回岸边,深思细想,难道是那狐心之血有明心通脉的奇效。回想那天冷月与颜裳师父对招时,分别使得一火一冰,也确实是这池底天文的两条相反的修炼方向,而此刻我似乎已两者兼通。
五行之血可救人,五行之心可通神。冷月颜裳花无谣,三人攻心斗智,原来只为争这五行狐之心。而颜裳师父虽始终拥有五行狐,却因为羽澈续命,不得不保护供养。造物弄人,如今阴差阳错的落在我身上却又毫无用处,纵使有通天之能却无法挽回自己心爱的人。
再次来到北山洞湖,我摘了四枚全香果,塔型堆在玉床旁边的石桌上。我轻抚着羽澈的额头,道:“羽澈,我要下山回猎镇了,看看我的家人,再去找天琢大师要些祷文经书来,以后就再也不离开你了,好吗……”
泣不成声,眼泪滴在羽澈脸上,更徒增伤感。
离开灵宫时,已是羽澈死后的第八天了,悲痛中聊有宽慰的是,玉床上寒气萦绕,尸体未受丝毫腐化。
一路向山下走去,路过逸芒的木屋时,我停下身来,心里一阵酸楚,呆立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去。
不远处就是猎镇了,我收起御空术徒步走着。而越走就越觉得奇怪,这是上山行猎的必经之路,平日里都是人来人往的猎户,此时正当午后却空无一人。诧异中我脚步越走越快,心里也越觉得不对劲,隐隐有种不祥之感。
猎镇。
镇上空无一人,遍地狼藉,似乎刚经历过一场****。疾步继续往前走,赫然有两具死尸横在路中,慌忙跨步过去,我认出这两人是镇上的住户,只见他们手里紧紧握着弓箭,脖子已被咬断,流出的血已干成黑色,显然是猛兽所为,可云虎已死,整个缥缈谷又有什么野兽可以反杀猎人呢。
我又惊又恐,额头上满是冷汗,嘴里喃喃道:“不要,不要,不要……”同时脚步不停往家奔去。
一路上死尸越来越多,全部都是脖子被咬断,各种弓弩羽箭散落在地上。转过五六个路口,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家门,而眼前的画面让我瞬间崩溃。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尽数被咬断脖子,且与其他尸体不同的是,他们都少了一条胳膊。
“啊!”我狂吼着奔过去,抱起母亲,撕心裂肺的喊道:“娘!爹!到底发生什么?发生了什么啊!”
声音回荡在整个猎镇,没有人回答我。只听轰隆隆一阵雷声,紧接着哗哗下起了暴雨。我站起身,仰望着天空,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啊!”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整个猎镇,似乎是上天想将这一切罪恶抹去。我闭上眼睛,万念俱灰。
“啪,啪,啪,啪……”突然听到身后一阵轻微缓慢的走路声,若非我法力猛进,这声音在暴雨中绝难察觉。
我缓缓回头。
一只硕大的白狼!嘴里叼着一个染满血的包裹,阴戾的盯着我。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在白狼看来,它的主人与我见面后便消失不见,在灵宫找到逸芒的断臂时又刚好看到我,便回到木屋叼着我落在那里的包裹,凭气味在猎镇找到我的家人。
原来缥缈谷最恐怖的野兽不是云虎,而是这只可毫发千里追踪,连强弓都无法穿透的白狼!
我慢慢扬起冰掌,此刻心中并无愤怒,也无仇恨,只有冲天的悲痛与绝望,但我必须杀它。
白狼丢下包裹,猛地向旁奔去,助跑之下高高跃起,竭力撞在一面墙上,当场脑迸而死。
雷声轰鸣,暴雨倾盆。
我倒身趴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泥水里,已不忍目睹这世间的所有。
良久,雷雨愈加肆虐。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无力地抬起头,看到了天琢大师。
“大师,你可能救?”
天琢大师俯身扶起我道:“逝者已逝,我唯有救你。”
我绝望的摇着头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世间之大远超你想象,猎镇、灵宫、缥缈谷,都只是这世间的一粒微尘,踏出圈外,方知海阔天空。”
我慢慢跪走到父母的尸体旁,道:“天大地大,又与我有何干系”,说着抱起尸体,“我要把他们还有自己葬在灵宫,离羽澈近些。”
“不可不可,他们生于猎镇,业于猎镇,自当也应葬于猎镇,缘起间亦是魂归处,可得落叶归根之安。”天琢大师上前抓住我的手腕,道:“但你却不可轻生!”随即纵身跃起,向镇外飞出。
我回头望着雨中远去的尸体,无力挣脱。
转瞬间落在镇外的一个小山头。天琢大师将手中的无泪神剑递给我道:“执此剑以火掌之力挥出,当下即可尽焚猎镇。”
我后退道:“不,不!”
天琢大师沉声道:“猎镇人肉体凡胎且身体俱毁,已绝无回天之术,而羽澈姑娘常年受五行狐之血滋养,体质异于常人,发肤完整,仍有救治之法,方采林,你,有活下去的理由!”
你,有活下去的理由!
很多年以后,我仍清晰的记得,这句话给我的力量是多么突如其来,我忘记了那天的暴雨一直下了多久,忘记了无泪神剑挥下时野火是怎样雨中燃烧,也忘记了自己跪在灰烬前跟着天琢大师念了多少遍往生咒,更忘记了绝望,因为,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即使那个希望离我有一万里之遥,而它只存在一瞬间,我就有一万个追寻它的脚步。
天琢大师告诉我,缥缈谷因聚拢天地间五行之最,饱受仙气灵光环绕,催生了许多灵兽与宝树,云虎、白狼、五行狐和冷月的仙鹤,以及半香树、全香树等应运而生。
天降瑞光撒金,
宝树林立为木,
云落惊龙之水,
恶龙焚山毒火,
缥缈谷峰呈土。
五行狐无独有偶,世间仍另有一只,然而那只五行狐因没有生长在缥缈谷,体内五行之气微弱,不足以救活羽澈,因此最困难的是要集齐五行珠,分别是金系魔法珠、木系魔法珠、水系魔法珠、火系魔法珠、土系魔法珠,尽数让狐狸吃下,才能真正成为五行狐。
世间另存的那只五行狐,在云归寺。正是天琢大师所在的宝寺。
飘渺谷,实则是指两座山峰之间的峡谷,一百多年前,天琢大师曾参与击退恶龙,事后冷月提出将较低的那座山峰划予天琢大师,建寺修行,而天琢大师回绝了此意,并劝说冷月不可妄图独占缥缈谷,否则必遭天谴,冷月虽然拒绝却仍心存顾虑,于是招揽弟子扩大灵宫规模,以众生之名常驻缥缈谷。天琢大师无奈之下,最后剥掉龙爪之皮,并抱走其中一只双胎五行狐,回到了云归寺。
飘渺谷向北,万里之外,诸城之内,五行珠尽藏于其中。那里高手林立能人辈出,是繁华之地,更是生死玄关。
告别天琢大师的时候,我问道,关于灵宫我仍有不解之处,五行狐被花无谣藏起来的时候,为何花无谣不直接取用狐心,反倒费劲心思的离间冷月与颜裳,而既然花无谣可轻松得到五行狐,那冷月必然也可以,她们任何一人饮下狐心之血都可轻松杀掉对方与颜裳,但她们却都没有这样做。
天琢大师没有回答,只是把无泪神剑给了我,道:“有些秘密还需你自己去解开,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关于猎镇惨案,其实有超过半数的猎镇人逃了出去。白狼虽然凶狠迅捷,终究不能尽数碾杀。镇子周围有混乱的人迹脚印,显然是有不少人围攻白狼无果而四散逃离。这多少让我有一丝慰藉,只是,此后猎镇已永不复存在。
临行前我来到洞湖,亲吻了羽澈的额头,把她小腿上的那把短短的玉剑,绑在了自己的小腿上。我跟她说,当我回来的时候,我要还给你的不止是这把玉剑,还有你的生命,还有毕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