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第三世界”的女生
1988年2月12日《中国青年报》以头版头条的位置赫然推出该报记者的文章,题目是《湖北部分中学之怪现状》。
文中写道:
“有所中学,今年分配40名高考指标,已全部选择了‘有效人’。老师重任在肩,主要精力自然放在了‘有效人’身上,对那些‘无效人’也就顾不了许多了。于是,学生中出现了他们自己概括的‘三个世界’现象:第一世界:有效人;第二世界:中间人;第三世界:无效人。”
关于“三个世界”的划分,本是毛泽东同志于1974年提出的著名战略思想,可他不会想到,当今的中学生也应用自如。在一般的城市里,几乎每个中学生都会清楚而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是哪个“世界”的人。
其实,这三个世界的划分,在教师心目中像回家进哪个门一样刻骨铭心,只不过,他们不肯像学生那样到处嚷嚷罢了。
我曾采访过北京一所号称“第三世界”中的“第三世界”的完全中学,该校教导处一位副主任说:
“您见过街上论堆卖菜的么?没人要的菜按堆卖。我们这所学校就是撮堆的学校,凡是好学校不要的学生,都到我们这儿来了。您想想吧,人家好学校最低的录取分数线,还比我们的最高录分数线高出2分呢!”
“怎么回事?”我问道,“你们学校的师资力量弱么?”
“弱?大专上以学历的85%,早达到市教育局规定的师资水平了。可是学生来源差,便形成恶性循环。”
当然,这是个糟糕的典型。从整体上看,普通中学也是个多姿多彩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中学的主体部分,由它培养的数千万儿女正决定着中华民族的面貌。
于是,我开始久久地注视这个世界之大的角落。我听到了哭声,也听到了笑声;我见到了惆帐的面容,也见到了奋发的目光。
曾有一位由普通中学跳进重点中学的少年,在《北京晚报》上呼吁作家们“写写第三世界中学生吧”。我这篇作品是为了响应他的呼吁而写的,同时也是为记下我切身的感受,因为,我也来自第三世界。
寄希望于别人的可怜,才是最可悲的。
与那位登报呼吁的少年相反,晓雨以几分之差,跌进了普通高中的峡谷。这一交,把她跌懵了:怎么?我也退到了第三世界!谁不知道,进入普通高中,就意味着高考时成了危险户。倒霉的是,她被母校甩出来了,尽管那是所第一世界中的第三世界中学,但毕竟是市重点啊!
母校的老师看到她沮丧的神情,也甚不忍心,主动表示愿为她去校方争取一下。但是,晓雨断然拒绝了。她在极度悔恨的苦海里,忽然发现自己的自尊心增强了十倍!在她看来,寄希望于别人的可怜,才是最可悲的。我虽然只差几分,决不去走后门。我就是要在普通高中考上大学,到那时再回母校看老师,这叫志气!
当我采访她的时候,她正过着苦煎苦熬的紧张日子。但她仍不改昔日那豪爽的秉性,大大方方地拿出半天时间和我神侃。
“凭良心说,我们学校在普通学校中也算是拔尖的了,但那条件之差,令人吃惊!重点学校上计算机课,小菜一碟,文理科学生都可以去。在这里,理科的好学生才有份沾边,文科只有一、两个名额。大家有兴趣也白搭。学校穷得不像话,交出水电费之类的开支后,连粉笔也买不起。怎么办?只好晚上出租教室。逗死了,我们准备高考要晚自习,隔壁却是模特队训练,音乐又响又刺激,扭来扭去勾同学们的魂。人家四中有国际赞助,电视教学,现代化校舍,我们连录像机也没有。据说,有些重点学校的学生想的不是大学问题,而是出国留学去哪国的问题,真狂!可我们呢,能考个最差的大学就不错了,大专班也行啊。”
“真想不到,就我们这样的第三世界中学,还有人走后门进呐。喏,光我们班就进来20多个。20多个呀,快占一半了!能好得了?哼!有些人只为了混张高中文凭,可有些人连混到这张文凭也难。上课,为了一点点小事,他们能乐半天。别说,班上差不多都是团员,但不戴团徽,也很少有什么活动。多数男生都抽烟,团支书抽得最凶!他宣称,毕业前,让全班同学都入团。这能做到,因为发展的手续极简单,只问一句:“发展×××入团,同不同意?”谁不同意?没有谁想得罪人的。
“同学们的学习不怎么样,兴趣极广泛,都关心国际时事,两伊战争打到什么份上了,一清二楚,谈论起来,不比外交官逊色。喜欢体育,男生打球能打疯了,女生也个个内行,球星名字记得比任何一页课本上的文字都牢,而且一谈起来就兴奋不已。思维活跃,对新鲜事物尤其关心。前些时候,听说超导厉害,呼啦一下包围图书馆,查找有关资料,像更撰写论文的学者似的。”
“如今面临高考,像大难临头。每天早晨6点40离家,到晚上9点多才回来,真正是披星戴月。如果哪天晚上6点放学,简直比过节还高兴。不敢看电影,连听电影也没工夫。什么《红高粱》、黑高粱的,最好等大考之后再放,省得馋人。”
“我们这一茬,人多,竞争得厉害!《北京青年报》不是说么?竞争力最强的是市、区重点三年制的14169人和去年高考差几分又补习一年的9000人,比往年多出1000人!我们这些第三世界的考生真是玄而又玄啊!可是,班上又乱糟糟,让你复习起来效率极低。您想啊,大家早分析过了,班上顶多前15名有戏,后37名是‘无效人’,但也要绑在一起复习。墨西哥电视连续剧《坎坷》69集,我们有个同学一集不拉,全看!还到班上绘声绘色地讲,我们克制着不去听,结果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本科生,他们总对我说,我们当时高考每天只睡4小时。这话我最不爱听。我每天7小时的觉是缺不了的,否则就困。现在,上课犯困的人就很多,还有打呼噜的呢。有的看课外书,有的戴耳塞机听音乐,只要你不干扰别人,老师一慨不管,也实在管不过来了,累极了。有个同学夜夜12点后睡,都神经了。医生板起脸警告说,你必须放松,否则非垮不可。可她哪能松得下来?也有些同学厌学至极,条件反射,见书就困,邪啦!”
“现在,考试测验如家常便饭。每周六下午1-4点,区里统一测验,这是少不了的。老师脑子一转,就再一来一次考。不光考,还排名次。我们两个文科班共98人,从头排到尾,谁也休想漏网。而且,这名次不仅在班上念一遍,还在家长会上念一遍。这是同学们最讨厌的,也是最害怕的。每次排名次,后20几名,一般都由我们班包了。同学们说,老师您拿我们开心呀,您不累么?98个人的成绩计算得那么准确,费您多少功夫呀?可老师偏偏肯下这功夫!我们的班主任,一家四口住一间房子周围环境乱七八糟,真不能想她是怎么生活的!我们不买她的帐,每人都设法找碴,不让家长来听名次,因为听了都没有好果子吃。再说了,第98名还有什么信心呢?”
“从小学起,就这么累。小脑瓜记得住么?小学应以玩为主。中学也要讲究点科学方法。上海搞学分制不错,不然,那么厚厚的书来回背,每年费一遍事,最后还来一次总玩命。哪是人受的?这与教育体制有关,太强化了,应些改革,不改革死路一条!”
“我的底子还算不错,排名次常常排第3名,但稍不用功就掉到20多名,爸爸就和我瞪眼睛。说心里话,我知道他们不容易,替我提心吊胆,替我交不完的钱。交钱买复习书啊。一摞一摞地买,看都看不过来。其实那些书质量差极了,出书的人也有孩子吧?赚这笔有什么意思?发黑心财!”
“前途凶吉未卜,已付出高昂代价。前些天,检查视力,我班同学几乎都是零点儿!过去多好啊,双眼1.5。短短几个月的玩命,就成了这个样子。我都不用查,双眼0.2,300多度。等大学毕业,眼镜就成为瓶子底了,一圈圈的。有个男同学已达到800多度,摘下镜子,眼前一片模模糊糊,我们都替他担心。万一他考不上大学(这太有可能了),去找个什么工作呢?想都不敢想!”
“紧张的学习中,唯一的乐趣是唱唱歌。清一色,都喜欢疯狂型的歌星。崇拜刘欢,他长得难看,但有阳刚之气。穿牛仔裤,蹬马靴。上台,唱《便衣警察》和《雪城》的主题歌,怪声怪调,真来劲!他的歌,我们都会唱。韦唯的粗嗓子也不错。还有新加坡的狼子旅齐秦,唱《燃烧的爱情》,风行一时。原来还迷过张啬,女的,特疯狂,我买她三盘磁带。为什么喜欢疯狂型歌星?找点刺激呗,发泄发泄,也舒服一点。不然,像个闷罐子似的,闷狠了,非爆炸不可!”
“我是1969年6月8日出生的,太热。动不动就急躁,妈妈说我太厉害,又嫌我说话快,辩论起来让他们插不上嘴。其实他们很尊重我。我的抽屉不用上锁,因为他们绝对不碰一下。但我最怕妈妈唠叨,那唠叨明明是好意,可听在耳朵里让人心烦意乱。我说,我都身份证了,你们还管我干吗?美国人对18岁青年是放手的,是嘛,自己闯出来的路才有味道。只要不出格就行了。我们班有个女同学因为穿了锥子裤,父母罚她跪顾所,让我,哼,打死也不干!当然,爸爸妈妈根本不可能打我。爸爸常说:咱家太民主了!我说,民主就好嘛。的确,正因为家庭内平等、民主,我才感到温暖。现在,我也学乖了,不和爸爸妈妈犟嘴,说什么都听着,干不干是另一回事。他们身体都不好,气坏了怎么办?妈妈也常安慰我:‘真考不上也没关系,我替你攒钱,咱们自费上大学。’我知道,她怕我万一考砸了想不开。其实,哪能啊?生命宝贵着呢!”
“普通学校的学生有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有些同学说,考不上大学就去当个体户。我们都觉得这条路不错。我有个姨在南昌,人家广东一家集体企业聘她去当技术指导,她嫌集体企业不保险,犹豫着没去。这观念就不行。改革的年代里,什么国营的,集体的,个体的都一样!只要那事业有希望就成,别的甭想那么多。假如我是我姨,拍板就去,死死板板地在一个地方干到老,有什么意思?多转转,多选择,才能知道自己最适合干什么,没必要一条路走到黑。”
“您也许想不到,来这所普通学校读了三年高中,累得我筋疲力尽,我却喜欢上教师这个职业了。当老师待遇虽差,但人会永远年轻,如能培养出几个好学生,更是幸福无比。有些老师常拿出历届毕业生照片,讲这个成什么材了,那个干什么了,那自豪劲说得我印象深极。我校还有一位退休的生物老师,被请回来授课。她是个60多岁的老太太了,一头白发,面容却如孩子一样天真,富有光采,还骑着摩托车!她对自己的职业非常自豪,枯燥的课让她讲得趣味无穷。她不但决不拖堂,还有工夫在课堂上夸耀她老头子在别校教生物课如何出色,她的小孙子多么可爱。我们都特喜欢听她的课,争着帮她拿教具。有一个大雪天,我们都担心她来不了,因为多容易滑倒啊,可是铃声一响,她依然慈祥地笑着走了讲台。说真的,我作为生物课代表,真有些崇拜她了。也许就因为她吧,我想当老师了。当然,也有的老师不安心工作,在课堂上胡吹乱侃,使同学们跟他学的那门课成绩大受影响,这太缺德了!因为,这可能耽误人一辈子啊!”
“最近,我正准备报考师范院校呢。先扎扎实实学它四年再说,反正赶上改革的年头,谁知明天会改出什么来?改革的社会是年轻人的社会。我就不信,改革的结果会让教育还是老样子,未来的教师还那么窝窝囊囊。您说呢?”
望着晓雨那张洋溢青春气息的脸,我感到心头一阵阵发热。我说:
“中国的改革是艰难的,但不管多么艰难曲折,终归会取得成功,因为这已成了人心所向,你不就是其中一位么?”
她甜甜地笑了,眼里放出的光像是连眼镜架都明亮,说:
“我也这么想。爸爸妈妈有时抱怨说,一代不如一代。我就反驳说,我们这一代比你们强。譬如,有冒险精神,敢舍去一切去追求真心喜欢的东西,不像你们瞻前顾后,四平八稳的,总被无形的绳索束缚着。再说,就连达尔文也早证明一代比一代强嘛,难道到我们这一代出现反祖现象啦?”
她哈哈地大笑着,小小的屋子被她那富于挑战性的笑声震得颤抖起来,而她的爸爸妈妈正在隔壁房间里。
在这一瞬间,她挣脱了捆绑着她的绳索,登上了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遥望着那理想之光。但那绳索无疑还会向她张开的,她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