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抗战”,华北沦陷,长沙大火,重庆“防空洞惨案”,“皖南事变”……抗战中的血泪与屈辱,荣耀与罪孽,洋洋大观,咄咄怪事,都与那一批黄埔当年的教官有关。
穿行在炮火间
“七七事变”后,冯玉祥被任命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当时,京沪一带有一个传闻,说在中央会议上,蒋介石不主战,冯玉祥坚决要抗战,争执不过,冯乃拔出手枪,愤欲自戕。对此,冯玉祥曾一再声明,并无此事。但从中可以看出人民渴望抗战的心情和对冯寄予的希望。的确,在人们的意愿和推测之中,都认为指挥北方军事,统率西北军抗日,冯是一位最理想的将领。所以,每天到冯的陵园寓所访问者踵迹相接。结果,发布的命令却南辕北辙,因第三战区所管辖的是京沪线周围。
同时受命的还有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在京沪线;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张发奎,在沪杭线,人称“二张”。
8月9日以后,淞沪局势日益紧张。张治中电贺冯玉祥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并欢迎他早日履新。冯复电除表示钦佩张之革命功业及学识外,还写有“此后共在一区,抗敌救国,互相策勉,尤愿一致在大元帅领导之下,牺牲小我,而谋民族复兴”等语。冯痛心国难,忧愤日深,决心不惜为国捐躯,写下遗嘱七条,留给家中。
张治中正在青岛养病,忽闻卢沟桥战事起来,第二天即拒绝医生的劝告,径返南京,接受京沪总司令的任命。8月11日夜半,张治中离开苏州,他统帅的军队也在当晚向上海挺进,12日清晨就占领了上海。从苏州出发的前一天,他把在“一·二八”率领第五军参加淞沪抗战时所写下的遗嘱取了出来,交给友人,重申他为民族战争准备献身的决心。上海的居民清早从梦里醒来,看见遍地都是国军,惊喜交加。8月12日清晨,张治中已到指挥所,穿一身整齐的军服,佩着上将符号及领章和参谋们谈话。他见左右有些惊奇,便说:“将军若在战场上阵亡,敌军官兵看到,都要敬礼保护,准许将尸体领回,所以穿戴要整齐。”参谋刘劲持听后忍耐不住,提出建议:“今天是八一二,过去‘一·二八’沪战,我们挨了打,吃了亏,今天要狠狠地回敬它一下。扫荡计划规定夜间袭击,今晚就可全力进攻,旗开得胜,首建奇功。”
张治中回答:“委员长指示,等敌人先动手打我们,我们才能回击,否则国际舆论对我不利。”
“那很容易,”刘劲持说,“部队进攻部署好后,到晚上派便衣去打响几枪,一面进攻,一面向上报告敌已进攻就成。”
张治中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欺骗领袖。”这一整天白白过去了。
13日拂晓以前,攻击部队对虹口杨树浦敌根据地攻击准备完毕。但突然接到南京电话:不得进攻。张治中飞急电告:“我军业已展开完毕,攻击准备也已完毕。”
但回电仍是:不得进攻。张治中本想以一个扫荡的态势,乘敌措手不及之时,一举将敌主力击溃,把上海一次整个拿下。现在失此良机,心急如焚!
正式开战是8月14日,这样耽搁了两天,给了敌人一个从容部署的机会。
8月14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
8月14日上午,国民党空军开始向黄浦江敌舰轰炸。下午3时,国军接到总攻击命令。下午4时,炮兵开始集中射击,步兵勇猛攻击前进,到日落时,多有进展。忽然又奉上令:
密。今晚不可进攻。另候后命。
(寒酉侍参京电)
于是攻击停止。15日、16日,都是奉令作攻击准备,并没有实行全线攻击。
“八一三”之后的第三天,冯玉祥来到苏州城外张治中的司令部,看见张的参谋长,知道上海附近同日本人打得很厉害。冯玉祥对张的参谋长说:“你们这司令部应当挪一挪,以免被炸。”他离开苏州向上海前进,出来不过三华里,日本人的28架飞机就把张治中的司令部内外全炸平了。他的汽车刚到昆山火车站,就听得炮声隆隆,震动大地。冯玉祥环顾左右,意气风发:“我年来奔走抗日工作,今日始听到民族的怒吼声,何等痛快!”
正说着,敌人那28架飞机又俯冲过来,对着车站的三列兵车狂轰滥炸,敌机飞得很低,机上的人和枪都清晰可见。官兵死伤很多。冯的临时参谋长熊斌幸而蹲在稻田的水中,只露出一个头来,才没有被百米外的轰炸炸伤。
到了上海附近张治中的前方司令部,张治中、张发奎、杨虎几位总司令都在。
几十架日本飞机仍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冯玉祥提醒张治中:“你这司令部当赶紧移开,这里不大妥当。你是这方面的最高司令官,不能冒这样的险!”
张发奎问冯玉祥:“前头一连炮队不知哪里去了,是不是你把他们调开了?”
冯玉祥惊讶:“不知道。”
查来查去才知道是蒋介石把那一连炮队调到旁边去了。气得张治中直掼帽子,望着远处的炮火摇头。一个委员长隔着司令长官、总司令、军长、师长,多少级长官,把一连炮兵随便调走了,这叫什么统帅法?真是太无知识了!
张治中对前方打仗的军队十分忧虑。就说吃饭吧,全靠用大锅做大米饭。烧火是用稻草,白天点火,一冒烟,日本人的飞机就来轰炸;夜间点火,一见红光,敌机又来了。上海附近雨水很多,稻草一湿点不着火,就没有法子做饭。做饭的地方离前线远了,饭没法子送;靠得前线近了,一轰炸做饭的地方,前线的人就要吃亏。
这些炊事兵没经过军事训练,人手又少,去送饭了就没人做饭。因此前线的官兵虽然很忠诚,很勇猛,很爱国,可是老饿着肚子,一天两天还可以,要一连三天,谁也打不了仗……再说阵地,造得太差了,钱却花了不少。据说是姓黄的找了一个商家,把阵地包给他们造的。像机关枪阵地,不但里面有三尺多深的水,连机关枪都架不起来。三百多个机枪阵地,能用的还不到三分之一。前方的伤兵没有医药,没有包扎所,更没有担架队……
冯玉祥答应一定跟蒋介石商量,替部署说话,给予补充和调整。不久,冯得南京电话,说蒋介石已派陈诚为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参加第三战区作战。
蒋介石的水蜜桃和火腿罐头
“西安事变”后,陈诚向蒋介石建议在庐山办暑期训练班,邀请国民党要人做报告,激励抗战建国的士气,被蒋介石采纳。庐山训练班于6月25日开学,蒋介石亲任团长,程潜、贺国光、白崇禧、何应钦、张治中、陈诚任副团长,陈诚兼教育长负实际责任。受训学员2/3为中上级现役军官,1/3为高级小学校长、县长、各省市党部委员等文职人员。蒋介石、戴季陶、汪精卫、陈立夫、胡适分别讲他们最拿手的学问。陈诚则反复强调精诚团结、效忠领袖、抗战必胜的信念。陈诚对学员的生活给予特殊优待。每人发两套咔叽布军服,一床纯毛军毯,还有雨衣、水壶、干粮袋之类,以及精装的《总理遗教》、《领袖言行录》、《三民主义研究》、《新生活手册》等书刊。毕业前夕,又从蒋介石家乡运来奉化水蜜桃和金华火腿罐头,赠给每人四听,以示领袖关怀。他说:“委员长特别关怀诸位府上的老人,请你们带回府上给老人品尝品尝,略表薄意,同时诚受托向诸位双亲问安。”话毕,全场掌声雷动。两期受训学员共3600多人,许多人等不到毕业就奔赴抗战前线了——每天集合时,陈诚手里拿着一张名单,点叫在场的某一位将领,当面告诉他,你到哪里去率军抗战。孙连仲、李默庵、王耀武、汤恩伯等就是这样走上抗日战场的。当时众多将领都希望首先点到自己。那种报国不落人后的场面,曾令人激动。有一次,蒋介石训话讲了几个小时,还不见要结束的样子,而已被点到名的将领等着离团返防,陈诚便在讲台上打断蒋的讲话,请他讲快点。蒋介石也没埋怨,草草了结。这种情况绝无仅有,可见战事之紧迫。
淞沪抗战开始,8月15日,陈诚在牯岭接到蒋介石及钱大钧的电话,要他回南京商量抗战计划与战斗序列。18日,陈诚回到南京,立即去见蒋介石。蒋介石未及客套,要陈诚马上做三件事:一、赴华北向晋、陕将领说明中央之决心与应抗准备;二、赴上海视察张文白部作战,并协助之;三、速厘定战斗序列。
蒋介石一说完,陈诚提出:“我并未担任与抗战有直接关系的职务,我到底以什么名义去完成这些任务呢?”还没有等蒋介石答复,他又问道:“我一人又不可能同时分赴两地……”
“你看以什么名义好?”
“如果领袖对我要机动使用的话,可给一高参的名义。”
蒋介石收敛目光,稍一思考,轻轻地摇了下头:“不妥。还是以行辕的名义为好。”
但是行辕的任职并未发表,也就在18日这天,蒋介石给参谋总长程潜发去一份任命陈诚为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兼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的命令。蒋介石要他先去上海为宜。当晚,陈诚与副参谋总长白崇禧以及黄绍等会商战斗序列,由陈诚将各将领的历史、个性、能力逐一口述一遍,作为厘定时的参考。第二天,他就与熊式辉同赴上海战场视察。途中遇到刚从日本回国的郭沫若,陈诚就请他同车赴淞沪战场视察。郭沫若在车中问陈诚:“对这次中日战争的把握如何?”
陈诚回答:“我们这次抗战要抱定屡败屡战的精神,我们不怕败,要屡败屡战。”
他们见到冯玉祥。郭沫若盛赞冯为中国的兴登堡,并问冯有什么事需要他做。
冯玉祥说:“先生有一支生花的笔就够了。”
郭沫若说:“我有两事为我的日课,其一为吃饭,其二为写文章。”
冯玉祥打趣道:“我也有两件事,你晓得吗?”
郭沫若被问住了,忙说不知。
冯玉祥粗声大嗓:“其一待日本人之杀我,其二即用我的秃笔作几首骂日本人的诗。”说毕,俩人相视而笑。
陈诚在上海仅停留了一天。
途中,熊式辉问陈诚:“返京后,对领袖报告是否彼此需要一致?”
陈诚回答:“我看还是分开报告好,这样领袖可以多得一份参考资料。”
到京后,陈、熊分别就自己的看法向蒋汇报。当蒋介石问到熊式辉视察上海情形时,熊说:“不能打。”
后蒋又问陈诚,陈诚回答:“不是能打不能打的问题,而是打不打的问题。”
蒋介石难以完全理解陈诚的意思,进一步问道:“你说具体点。”
“很明显,敌对南口,在所必攻,而我们也在所必守,这样的话,华北战事扩大已不可避免。敌如在华北得势,必将利用其快速装备沿平汉路南下直赴武汉,于我不利。不如扩大上海战事,借以牵制。”
蒋介石听了,面色严肃,似下了决心:“一定打。”
陈诚继续说明自己的意图:“如果打,必须向上海增兵。”
蒋介石起身直了直腰,又对着桌面说话:“所见略同。看来上海一战势不可免。”
他又抬起脸,庄严地望着陈诚,下了命令:“你准备一下,上海前线由你指挥!”
张治中遭蒋训斥,摔了电话从8月14日以来,张治中没有好好吃过一餐正式的饭,也没有得到一整夜的安眠。在过度疲劳之后,反而觉不出困乏,只是感到眼睛红红的,涩辣辣的,喉咙嘶哑疼痛。这些本来都可以忍受。可是当这一切都不能被人理解,遭到一些无端的横逆时,他的心便刺痛难忍了。
那是8月23日深夜,张治中吃了一点粥,在椅子上略靠了一下。他想到第九十八师已划归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指挥,应该去看一下,商询对该方面登陆敌人的作战方案,并指示机宜。一想到这些,立刻起身,带上也在前线指挥所的胞弟张文心等人,星夜出发,于凌晨赶到太仓,见到刘和鼎军长,然后冒着轰炸赶了很长一段路,来到嘉定,费尽心机才找到罗卓英军长。一见面,罗军长诧异地问:“总司令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张治中一听知话中有音,反问道:“贵军既然划归我指挥,我应该来看看。”
罗卓英笑道:“总司令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我们已归建第十五集团军啦。司令是我的老长官辞修先生……”
张治中这才知道,陈诚已不是军政部次长,他已经做了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
自蕴藻浜以北地区的防务,统归第十五集团军,由陈诚指挥。他与罗卓英谈了半天,傍晚回到徐公桥总司令部。他是一肚子闷气,越想越费解:怎么发表了陈诚做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连我也不通知?第十八军本归我指挥,为什么忽然划归第十五集团军?这究竟是何缘故……
当张治中从罗卓英处回到徐公桥时,得到电话说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已到苏州。张治中想,两日来,只顾前线,没有同后方联络,应该到苏州看看顾祝同,有许多问题需同他商酌,并可借此向南京统帅部报告请示。
打定主意,张治中来到苏州,还没见到顾祝同,就打电话给蒋介石,想一吐内心的苦闷为快。不料,蒋介石一接电话,就厉声追问:“你在哪里?”
“我在苏州。”
“为什么到苏州?”
“为着左翼作战,亲到嘉定会罗卓英,听说顾墨三到苏州来了,所以来同他商量问题。”
蒋在电话里大声地叫:“为什么商量?两天找不到你,跑到后方来了!”
张治中呼地一下涨红了脸,心跳加剧,仍试图解释:“罗卓英原来归我指挥,我不能不去看看,我不知道他已划归第十五集团军陈辞修指挥了。”
电话里的声浪越来越大,如风声雨声刺激着耳廓。蒋介石根本不听张治中的申辩,只是一味地斥问:“为什么到苏州?嗯,为什么到苏州?”
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直冲脑门,张治中索性厉害起来:“委员长你说该怎么办?
我是到苏州与顾墨三商量问题的,我一直在前方,委员长究竟要怎么样?”
电话那边又传来粗厉地叫喊:“你究竟要怎么样?还问我怎么样!”一下就把电话挂上了。
张治中听见电话里没有了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双颊微微颤抖,满腔怒火无处喷射,气得把听筒“咣当”一声摔在电话机上。他走出房门,听着远处的隆隆炮声,牙齿咬得咯咯响,鼻孔煽动。他伤心透了!“八一三”之战,他自信毫无错误。尤其以一个总司令的地位,大胆而勇敢,开战以来一直在第一线,亲在叶家花园的水塔上督战。至于上海未能一举占领,统帅部失机在先,三次叫他停止攻击!后来,大战展开,除陆军外,又没有有力的空军配合。在开战前,蒋介石问过他:“有没有把握?”他曾答复:“一定要有空军和炮兵的配合。”而开战以来,根本就没有这些条件……他自问道:“我是临阵脱逃吗?为什么不能谅解,反向我生这样大的气呢?”
由于日夜指挥策划,四处奔波,他的体力已疲惫不堪,再加上精神上的苦闷,他决心辞职,提出职务由顾祝同兼代,如顾不愿,请朱绍良继任,或将第九与第十五集团军合并,由陈诚统一指挥……
张治中的辞职请求迟迟没有批准,但陈诚已投入到了上海的指挥。
陈诚形象地告诫官兵:登陆敌人使用轻重机枪,都用“啪啪啪”三发的点来考验我们,意思是问你“怕不怕”,我们应还以两发的点放,表示“不怕”,“不怕”!
敌人听到后就不敢进攻。如我们连续不断地“啪啪啪啪”乱放枪,就等于说“怕怕怕怕”。敌人知道我们是新兵,无作战经验,待我子弹放光后,就猛烈反攻。陈诚还主张有作战经验的部队不要多换防,伤亡重大时宁可将兵员于夜间送上前线补充以免换防后发生危险。所以有些素质稍差的师,如湖南的第四十六师师长戴岳部和河南的第四十五师师长戴屈权部开到前线,就全部拨补了。各省调去作补充兵的保安团更多。陈诚的四个师都经过四五次补充,能打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