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们尊重宗教。在北京有许多回民餐馆。”
“真的?到了北京我要去看看,你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黄镇看到话题越说越投机,心里十分高兴,赶忙说,“到了北京牛街,由我请客请你上回民餐馆美餐一顿。”
阿里笑了:“我是跟你开个玩笑。”
5月25日当天下午他们安抵广州,然后改乘中国提供的专机飞北京。那是一架从国民党手中缴获的美式大型飞机,驾驶员是一位国民党起义人员。黄镇和广州市长朱光商量后,由朱光出面亲自宴请驾驶员,表示对他的信赖。飞机在汉口机场停留片刻。阿里指着几架飞机惊奇地问:“你们开飞机还有女的?”
黄镇告诉他:“都是从解放军来的。”
“你们的妇女都像红苹果,真漂亮!”阿里夫人把手提包倒了个手,亲切地说,满嘴牙齿都露了出来,“她们不打扮也这样漂亮。以后派艺术代表团,一定也要找些新疆姑娘。”
飞经河南山区时,突然,飞机像是停了车,顺着云层直往下掉。由于失重而造成的害怕和窒息,人们一下子都感到时间已停滞不前了。
黄镇因心情紧张,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机长走出驾驶舱凑近来,小声说明:“这是气流的影响。因为当地没有气象资料,驾驶员有些紧张。”
黄镇离开座位,随机长来到驾驶舱。他看了一眼摇摆不定的指针,在驾驶员肩头轻轻拍了拍。驾驶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向黄镇咧嘴笑了笑。
“不要紧张。”黄镇把驾驶员的耳机戴好,回到座位上,让翻译向阿里夫妇解释一下。阿里在自己的座位上伸了伸腿,以松松身子骨,同时透过那浓密的髭须吹了口气。
飞机颠簸了一阵,逐渐平稳。
当天下午,专机飞抵北京机场。周恩来总理同其他政府要人以及各外交使团在机场迎接他们。敞篷汽车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开进东交民巷一座宾馆。
毛泽东很快会见了阿里。
黄镇也有些日子没见毛泽东了。有时他回国述职,周恩来总要领他到“游泳池”去见毛泽东。现在眼前的毛泽东依然伟岸,沉默而慈祥。
毛泽东在袅袅烟雾里谈到了万隆会议,他赞扬这是世界政治舞台上一次很有成效的会议,表现了亚非国家的团结。
阿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会议期间我都提心吊胆。”
“知道,我知道。”毛泽东说,“事情不可能尽善尽美。正如我们与日本、印度、缅甸和泰国之间,在边界问题上还存在分歧一样。菲律宾也担心我们会向它扩张。我相信所有这些问题,像印尼与中国之间的双重国籍问题一样,都能和平解决。”
阿里把目光转向黄镇,向毛泽东陈述:“前两天我们还商讨了这个问题。中国在这个问题上表现了相当的灵活。”
毛泽东向黄镇投以赞许的目光,用手将头发拢拢整齐:“你那个三好政策解释得好,有创造。”随后他又把脸转向阿里,“泰国可以在昆明设领事馆嘛,监督中国在该省的活动,菲律宾也可以在中国南方沿海监督中国的活动嘛。如果印尼为此向上述各国进行斡旋,我没有异议。”毛泽东说着说着,笑了。
阿里表示:“如果上述各国能同中国和平解决这些问题,我将十分高兴。”
“我们现在渴望实现世界和平,如果再爆发世界大战,中国人民千辛万苦从帝国主义压迫下解放出来的成果将化为乌有,一切建设事业也将毁于一旦。”毛泽东用夹着香烟的手打着手势,“我愿意同美国签订为期50年,甚至100年的和平条约,来解决中国与美国之间存在的问题。”
毛泽东按熄了烟蒂,会见随之结束。
第二天,阿里同周恩来举行首次正式会谈。中国方面参加会谈的除黄镇外,还有陈毅副总理、章汉夫副外长、亚洲司司长陈家康和章文晋副司长。印尼方面参加的有:外交部亚洲司司长苏加尔佐·维尔约普拉诺多、巴拉尔大使、莫诺努图大使和苏班德里约大使。
会谈很快涉及到中美关系问题,阿里首先表示:“如果双方愿意的话,印尼愿意为解决中美纠纷效劳,但是,关于如何调解的问题,我还没有具体方案。我想先征求总理阁下的意见。”
周恩来脸上露出笑意,挺直身子,把红蓝铅笔放在纸上,说:“我非常感谢贵国的善意,并接受此建议。不久前,印度总理特使梅农也向我谈起这件事。我与他会谈的结果可概括如下。”
黄镇在本子上概括地记着周恩来的意见:
一、中美会谈议程:
1.美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就有关台湾海峡周围地区的紧张局势问题进行谈判;
2.双方同意谈判的其他问题。
二、谈判形式可以采取:
1.如苏联建议的十国会议形式;
2.少于十个国家的会议形式;
3.如泰国和菲律宾愿意,可召开有该两国参加的十国会议的形式;
4.中美直接谈判的形式。
“但要附带一个条件,即蒋介石不得参加。”周恩来眼睛望着桌子对面的阿里总理说,“为了给中美直接谈判提供良好的气氛,我们也同意采取对等的缓和紧张局势的措施。如中国可重新审查被拘留的美国公民的身份。他们中的一些人已被判刑,可以视情予以减刑。此外,中国政府还可邀请他们的家属来华探望。
但美国也应取消对中国的禁运,停止对中国内政的干涉。”
第二轮会谈在第二天上午进行。该轮到阿里说明他的想法了。他简单提出印尼对调解的三个阶段的想法。认为:“首先努力创造良好气氛,这是最重要的,只有这样,美中会谈才比较容易实现。”
周恩来说:“在这方面的看法你几乎与我相似。只是对第一阶段我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不必先缓和紧张局势。关于第二阶段,我不愿预先确定谈判的形式。
由于条件不成熟,也许你提的三个阶段一个也实现不了。”
阿里宽慰道:“我们可以对美国和世界舆论施加影响,使之朝向和平解决美中冲突的方向发展。”
周恩来合上眼前的本子,预示着会谈即将结束。他站起来告诉阿里:被拘留的13名美国飞行员中,只有4名尚未审判。他们的飞机侵犯了中国的领空,在华东被击落,他们没有犯其他罪行,将立即被驱逐出境。周恩来又侧过身对莫诺努图(当时印尼驻北京大使)说:“关于此事,我未曾告诉过其他任何一位外交官。”
(以后的事实证明:杜勒斯认为周恩来在利用美国战俘向美国施加政治压力,而拒绝谈判。阿里的和平努力失败了。)阿里站起身,受了周恩来的影响,他也感到激动起来。
黄镇也异常激动。周恩来那精力充沛、机智敏锐的外交风格直接影响着他。
直到他首任驻法国大使,在巴黎与美国武官沃尔特斯秘密谈判时,耳畔还时常回响着周恩来那伟大的预想……
苏加诺也急于访华
黄镇很久没有像今晚这么感到心情愉快。这种愉快的感觉使他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他告诉朱霖,他梦见了家乡的梧桐树,而梧桐树是指引金凤凰的,为什么会有这样好的心境呢?他的解释是:他们夫妇全程陪同印尼总理阿里·沙斯特罗阿米佐约访问中国11天,而当他返回印尼时,还带了一个70多人的文化代表团。
拂晓,黄镇睁开眼睛,听到外面雨声淅沥,闻到一股不可遏制的木瓜的香味。使馆有一个大围墙,他们沿着围墙间种冬瓜和木瓜。冬瓜长到了30多斤一个,木瓜也是果实累累。木瓜的确是一种味道香甜的水果,用熟透了的木瓜做成杂拌生菜,也十分好吃。木瓜有一个特点,它不论在雨季还是旱季都能生长,所以黄镇他们都很喜欢这种水果,吃完饭后总要吃一点,能助消化。黄镇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打电话,还跟朱霖说道:“最近印尼政局不稳,我怕代表团不安全,我要告诉陪团的钟参赞,和各主管区领馆,一定要切实负责协助地方政府,保证代表团的安全。”
下午,阿里·沙斯特罗阿米佐约来了。尽管他的内阁面临危机,他还是笑得怡然自得,握着黄镇的手说:“你真是新中国的一名好使节!你要人们‘百闻不如一见’,使我在‘百闻不如一见’的访问中感到惊讶,惊讶中国共产党人对一名像我这样的印尼国民党人,所表现出来的热忱!”
黄镇笑了起来,并不掩饰自己愉快的心情。
“信仰共产主义的中国人是诚于和平共处,坚持意识形态上互不干涉原则的。
我想至于哪一方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有留给后人来做评述了。”
阿里的一双笑眼向黄镇身上转过去,说:
“为了避免中国人民对‘partaiNasionalIndonesia’(简写PNI———印尼国民党)的误解和错觉,希望你们不要把‘PNI’译成印尼国民党,而改译成别的名称。因为‘国民党’一词似乎是腐败、无能、高度通货膨胀、看外国主子眼色行事等等的代名词。”
阿里和黄镇的手里都已拿起一杯果汁,杯子里乳白的星点闪闪发光,仿佛冻上一层白霜似的。黄镇转身问翻译陈丽水:“Nasional一词还有哪些译法?”
陈丽水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顺口答道:“这词还有民族的、国家的、全国性的等含义。”
黄镇自言自语道:“我看民族的这个词就很好。”他又把目光转向阿里·沙斯特罗阿米佐约,说道:“我将向国内报告,一定将其改译成一个美好的名称。”
大约在印尼举行全国普选前后,黄镇约见阿里·沙斯特罗阿米佐约,告诉他,国内已把“PNI”译成“印尼民族党”。阿里听后很高兴,说PNI的确是印尼的一个民族主义政党。苏加诺总统、沙多诺议长等老一辈印尼民族党领导人也十分赞同这一译法,认为这是译得最好和最准确的一个名称。
苏加诺在观看中国文化代表团在国家宫演出后,愉快地和黄镇聊起来。黄镇发现苏加诺擅长于无拘无束的自由会谈。使人感到,同他进行的会谈并不是按原来确定好的思路展开的,会谈似乎是自发地进行,有时候还离开了主题,甚至还会插进一些有趣的琐事。黄镇懂得,生活在印尼这样的民族主义国家里,对于一个善于发现问题的人来说,就像进了一所特殊的大学一样。他热切地希望见到新事物并和各种新人会见,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观察来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他善于观察不同制度的国家,眼界内的一切情况他都不会放过,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他同印尼政界要人和社会名流的交往日益增多,已经同他们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苏加诺自然是最显著的一个。
苏加诺看着自己还没有好好品尝过的中国桂花酒的酒杯,说:“阿里这个人太敏感,连印尼国民党的译名也感不安。”他引了莎士比亚戏剧中朱丽叶对罗米欧说的一句话,“What is name me?”意思是“名称算得了什么?”
黄镇笑着推敲了一番说:“中国古人有言,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我看把PNI译成印尼民族党不失为一种善名。”
“这样的改译是中国尊重印尼的历史、尊重印尼民族党的斗争历史的一种表现。”苏加诺笑了笑说,“我所要建立的正是一种平民主义的学说和建国立基的理论……”
黄镇理解这位富于浪漫色彩的“平民主义”理想的领袖人物。尽管当时他对苏加诺忽视经济工作而热衷于一些表面上的改革运动持有不同看法,还是对苏加诺表示尊重。他又给苏加诺斟了一杯酒。
“看来我也应该访问中国了!”喝了桂花酒的苏加诺异常兴奋,“我访问中国,一定抓住你不可!中国有什么规矩,事先你要提醒我,不然会出洋相!”
“你是总统,哪用我这样一个中国人陪同?”黄镇笑着摆摆手。
“你是中国人,可你是驻印尼大使!”苏加诺在黄镇斟酒的一刻,又感受到一种愉快。“你不是常说: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吗?我走进中国之门则要处处问你,你是我的向导!”
“我乐意奉陪。”黄镇望着苏加诺,他一双闭着的眼睛微微眯缝着:猜不透他是在笑还是在皱眉头。黄镇说:“不过我要先于你而行,回国去准备准备,并在机场迎接您!”
在这之前,黄镇已充分了解了苏加诺的为人、生活习惯、在总统府的居住和饮食、服侍他的情况。弄清了他要讨论的政治问题,阅读了陈丽水翻译的几篇苏加诺的主要文章,并向中央汇报,他回国后即在中南海怀仁堂为苏加诺准备了下榻之地,所有的布置和食谱都请宋庆龄亲自鉴定。
苏加诺于1956年国庆节前来到北京。他和毛泽东热情握手,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随后两人一起站在敞篷车里,缓缓地穿过北京城。毛泽东微笑着,向人群招手。苏加诺也笑着,打着手势。离敞篷车一米外的群众抛洒着鲜花。
礼炮鸣放23响。毛泽东和苏加诺站在天安门上。16路纵队的游行队伍从下边走过。坦克和大炮,锣鼓齐鸣。运动员在彩车上翻筋斗。从上边望去,游行者手中的彩扇不断变换着姿态,时而组成花朵的图案,时而组成标语。阳光灿烂,似乎为欢迎的场面增光添彩。
万隆时代是毛泽东和苏加诺的形象在国外大放异彩的时代。在那个质朴的日子里,中国政治的上空几乎没有什么乌云。昨天,黄镇在北京自己家门口就听到过两个居民的对话:“苏加诺总统昨天到达北京。政府决定动员50万人为他举行盛大欢迎仪式。你们家有4门人,就出两人吧,把孩子放到我妈那儿。两点钟以前到西长安街去。”“穿什么衣服?”“学生上白下蓝。你穿个带花的裙子。”“行。
我把房门钥匙放你们家啦。”“多吃点干的,苏加诺总统和毛主席过去以后才能解散。”
黄镇抿嘴笑了一下,心里也很甜蜜。这是一个表现爱国主义的场合。居民们为中国在毛泽东的领导下获得的新的活力而骄傲自豪……黄镇走进苏加诺的房间时,苏加诺举起他那粗短的手,急于要表达他对毛泽东的印象:
“我看毛泽东很尊严,我不能开玩笑。但我很佩服他,我说他在抽烟方面堪称第一,他从抽烟中看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泽东回答我说,湖南人喜欢吃辣椒,他是湖南人,可吃辣椒却比不过我。我说我比不过陈毅,他能一口吞下4个野山椒!”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炒的油辣椒。”黄镇说,“这次陈毅副总理将陪同您参观访问,我想你们还有机会谈论辣椒的话题。”
“我非常崇拜一个将军———朱德,可惜他没能接受我的邀请来印尼访问。”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黄镇竭力宽慰苏加诺,把他那遥远记忆里的故事讲给苏加诺听。
苏加诺侧耳倾听,很快被这些故事吸引,奇怪地问:“一个旧时代的军官为什么愿同士兵一道吃苦呢?”
“这是我们军队中官兵的鱼水关系决定的,所以我们从弱小变得强大……”
陈毅、黄镇陪同苏加诺来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刚进厂,苏加诺满脸堆笑,匆匆地和工作人员打着招呼,一边欣赏着各种拍电影的场景、道具,一边向黄镇问长问短。等到了下午两点多,苏加诺朝四周观望,茫然若失地打了个哈欠。黄镇注意到了这一反应,他微微一笑,和礼宾司长韩叙耳语了几句:“他是要来看电影明星的,安排了吗?”
韩叙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想想说:“我到摄影棚看一看有没有。”
韩叙很快兴冲冲地回来。正巧一个剧组在拍摄新凤霞主演的《刘巧儿》。
新凤霞长得年轻漂亮,往陈毅、苏加诺面前一站,落落大方。苏加诺问道:
“你演什么?”
新凤霞答道:“评剧。”
“喜欢喜剧还是悲剧?”
“演什么都行,比较喜欢演悲剧角色,像鲁迅的祥林嫂……”新凤霞顺口唱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