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客人们如期赴宴。周恩来审视着从眼前闪过的每一张面孔,不时对其中一些熟人说一声“欢迎”!
“周恩来总理。”巴基斯坦总理阿里来到周恩来面前,把身后的财长推到前面,眯成一条细缝的眼睛在察看反应,“他年轻不懂事,请多多谅解。”
红脸膛的巴基斯坦财长紧紧靠在阿里身边,俯身等候周恩来的数落。
周恩来指指座位,面露笑容。他们入座,阿里总理说:“你看,周恩来总理已经原谅了你。”
公务员给每人倒了一杯茅台酒。
应邀入席的西哈努克小心谨慎地抿了一口,周恩来、黄镇轮流为他搛菜。朱霖给总理搛了几样菜,总理就跟她说:“你吃呀。”又用手指指黄镇,“你照顾照顾他。”又指指另外的同志,“还有他。”
另一次宴会后,要照张相,周恩来让朱霖和英·甘地夫人坐在前排,自己和尼赫鲁等人站在后排,朱霖觉得太不合适,想往后排站,周恩来按她坐下,小声说:“你是女同志,尊重女性嘛。”朱霖心里像火烧一样,照完相,回到屋里,英·甘地夫人瞅着地毯仔细看。朱霖用教会学校学过的英语跟她交谈,告诉她,地毯是中国手工织的。英·甘地夫人抚抚肩膀上的轻纱,笑着点头。周恩来看看朱霖,赞许地说:“哟,你也会讲英语了。”
朱霖咯咯地笑了:“我讲不好。”
周恩来还补充道:“你还应该学学印尼语。”
朱霖望望吊灯,突然用印尼语说了声:“先生们、女士们!”
周恩来惊讶地看看陈毅,看看黄镇,忽然笑出声来。因为苏加诺总统在大会演说就是这样开头的。
开完亚非会议之后,周恩来和陈毅回到雅加达中国使馆。亚非会议开得成功,总理心情很好,他指着黄镇向馆员们说:
“黄大使是个好大使。由于他的努力和你们全体馆员的工作,半月形三环没有包围住我们,你们在印尼的工作把它给突破了。印尼是重要的一环哪。”
陈毅兴致也极高。他摘下墨镜,抹着脸上的汗水,语言诙谐:“你们黄大使好威风啊,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第一位大使来时是受冷遇的哟!”
亚非会议期间,黄镇作为代表团的代表,除了和廖承志一起出席文化委员会的会议外,还以大使的身份,安排会外的各种活动,协助总理推动这次会议圆满成功。只要有时间,他和周恩来总是寸步不离。几天来的疲劳,使他感到眼前的空气像灼热的蒸汽一样在飘动,周围人的脸孔摇晃不定,一瞬间都变了模样,他真想倒头睡一觉,不行,周恩来要利用这个时间,把所有的侨领都请到使馆,同时也把印尼政府的官员请来,他要着重说说华侨的双重国籍的问题。
“华侨的双重国籍问题,是侨胞感到困难的一个问题,但是侨胞们应该懂得,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新的中国,一个已经逐步强大起来的中国,我们在国际关系上不能不解决这个问题……”
周恩来讲得十分恳切真诚,连在场的印尼官员都点头称是。
一位老华侨用怀疑的神色望着周恩来,说话时直喘气,发出嘶哑的响声,这使他轻微的印尼口音越加明显:“如果选择了印尼国籍,华侨就看不起我了,说我忘掉祖宗……”
“不,不应该采取那样的态度。选择了别的国籍,朋友仍然是朋友,兄弟仍然是兄弟。我们这两个国家可以说是亲戚的国家嘛!哥哥是印尼国籍,弟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可以嘛,有什么不可以呀?”周恩来打着手势说。
老华侨又蹙紧眉头:“这样一家子分成了两个国籍,也不能来玩了。”
周恩来笑了:“玩还是可以来玩,当朋友来玩。华侨总会,绍兴会馆,厦门、福建会馆,你可以作为印尼朋友,作为亲戚来玩。做朋友走亲戚照样可以,就是要把界限分清楚。”
“我到底选择哪一种国籍好呢?”老华侨搔搔头。
黄镇接过话茬说:“华侨自愿加入印尼国籍,很好;华侨自愿保留中国国籍,同样好;华侨如果愿意回国,也好。”
陈毅用纸扇击了一下手心,喝彩道:“你这个三好政策,好!”
周恩来赞许地点点头:“我已经告诉黄大使,要他转告各领事馆,对已经选择或将要选择印尼国籍的人,我们照样友好,尊重他们。只是一条,他到大使馆、领事馆来,我们以朋友相待,亲戚相待。”
招待会开完后,周恩来站在大厅和廖承志交谈时,似有所思,突然问黄镇:
“为什么苏加诺总统不喜欢‘少数民族’这一词?”
“是这样的,”黄镇略加思索,回答说,“苏加诺总统认为‘少数民族’一词含有歧视的贬义,二来,既然有‘少数民族’就必然有‘多数民族’的‘大民族’,很容易在国内制造‘大民族主义’气氛。”
“他一定有他的独特见解?”
“是的。他认为印尼国内只有不同种族,如爪哇族、米囊加保族、巴塔克族……但他们都属于统一的印度尼西亚民族,各族人民都是印度尼西亚人民。”
周恩来听后略微一笑。一年以后,苏加诺访问中国时,曾向毛泽东主席谈起他对“少数民族”一词的不良语感。
苏加诺称宋庆龄:“My dear sister!”
1956年,宋庆龄访问印尼时,先住总统府,去外地访问归来后,住进大使馆为她准备的房间,看到墙壁明亮的颜色,老式铁床挂着蚊帐,尤其是桌上名片中的宋字,不是按国际音标拼成“Sung”,而是按宋庆龄的习惯拼成罗马化的“Soong”时,奇怪地问翻译:“你们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
翻译说:“这都是我们黄大使说的。”
宋庆龄隐约地微笑着说:“你们大使心真细。”
是的,在宋庆龄到达前,黄镇已充分了解了她的生活习俗,诸如不喜欢人称孙逸仙夫人、不喜欢墙的暗色调和江浙人喜吃鱼虾的饮食习惯,他布置完又检查了几遍,尽量使宋庆龄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知道宋庆龄一般只讲英语和上海话,特意指派会讲英语的上海姑娘黄惠英作后备,随时听从宋副委员长召唤。
他尽快安排宋庆龄与苏加诺会面。
苏加诺显得异常兴奋,老远就用英语喊着:“My dear sister———我亲爱的姐姐!早年我就非常崇拜你。现在我仍旧崇拜你,孙逸仙、朱德和周恩来。”
宋庆龄伸出绵软的手,向他亲切问候,真诚而谦逊地对他表示感谢。苏加诺尊敬地搀扶着宋庆龄的胳膊。
当苏加诺看见宋庆龄名片上的宋字拼成“Soong”时,蓦地抬起头,眼里闪出吃惊的目光:
“我的名字他们总喜欢拼成Sukarno,我就喜欢原来的拼法Soekarno,你看咱们都喜欢那两个o,我们真是亲姐弟!”
宋庆龄温和地笑了,眼睛深处隐含着善良的光辉。
是否去拜会法玛瓦蒂呢?宋庆龄征询黄镇的意见。黄镇将他了解的详情谈了一番:作为总统的贵宾,政府官员的夫人们都希望宋副委员长去看望法玛瓦蒂,印尼妇女大会和印尼共和国妇女协会的一些成员也提出同样的建议。但另一印尼妇女组织却认为法玛瓦蒂受反动派利用,经常借题做些她自己尚未意识到会损害印尼政局和苏加诺声誉的事,最好不去拜会法玛瓦蒂。而苏加诺周围的一些人切望宋副委员长到茂物时,顺便见一下哈蒂妮。
朱霖也向宋庆龄介绍了苏加诺几个妻子的情况,按伊斯兰教规定,男人可同时娶4个妻子。英吉特是苏加诺的发妻,比苏加诺大十来岁。她不仅是苏加诺的伴侣,也是苏加诺争取民族独立斗争的亲密战友。1945年8月17日印尼共和国宣告成立,苏加诺当选为总统,那时他才30多岁,英吉特为了让苏加诺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就把自己年仅17岁的养女法玛瓦蒂许配给他,在抗荷斗争中,苏加诺被荷兰殖民军投入监狱时,英吉特就是通过法玛瓦蒂经常给苏加诺送衣送饭。法玛瓦蒂是苏门答腊的马来族人,而英吉特和苏加诺却是爪哇族人,他们之间语言和生活习惯有些差异。法玛瓦蒂性格倔强,后因苏加诺爱上了哈蒂妮,关系破裂,法玛瓦蒂搬出总统府分居。哈蒂妮是爪哇族人,性情温顺,嫁给苏加诺以前,是美孪石油公司一高级职员之妻,育有5个孩子,她和苏加诺结合后,又生了两个男孩(苏加诺的日本妻子戴维是后来娶的,那时黄镇、朱霖已离开印尼。后来,他们在法国任职时,苏加诺曾带她到中国大使馆作客)。
“不去拜会法玛瓦蒂,当然也可以。”黄镇经过深思熟虑以后说,“但考虑到目前我们与印尼的关系,我建议宋副委员长还是见见她为好。”
宋庆龄极乐意采纳他的意见。只是问道:“如果在茂物总统别墅见到哈蒂妮时,我还是应该予以接待吧?”
“那好,”黄镇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我将根据礼宾惯例,给印尼总统府去电话联系,征求他们同意安排宋副委员长会见‘第一夫人’的日程。”
朱霖陪宋庆龄来到法玛瓦蒂住处。室内的一切都有女人的娴雅特征,在镜子和明亮的金属器物的烘托下,这一点尤为醒目,阳光透过天蓝色薄纱和细布的双层窗帘照进房间,使里面的所有器物都染上了东方破晓时那种柔和淡雅的颜色。
法玛瓦蒂动情地抱住宋庆龄,望着她头上盘着的发髻,说道:“姐姐,姐姐,我尊敬的姐姐,我多么敬佩您啊!您来拜会我,真不敢当!”
法玛瓦蒂的情感是真挚的。孙中山在世界上特别是在东南亚享有很高的声誉。法玛瓦蒂出于对宋庆龄仪表和心灵的美的尊敬,十分崇拜。是啊,只有在秀外慧中兼而有之的情况下,女人才变得完美。
她们坐下,拉起家常。过了一刻钟,法玛瓦蒂亲自关上会客室的门,拉着宋庆龄的手,说着自己的心里话。从她脸色的明显变化可以判断出,那是因为她的感情像海浪般汹涌澎湃。
以后法玛瓦蒂还在总统府组织义卖,为残疾儿童募捐,要求每个使馆各设一个食品摊子,让群众即席品尝,卖得的钱全部捐给儿童基金会。大使积极支持这项活动。以武官夫人刘佩为首,参赞夫人刘婉如等参加,在路口摆了一个油锅,带上一摞盘子和刀叉,使馆厨师和女同志帮着包了许多春卷。刘佩扎上围裙,挽起袖子,手拿勺子,在油锅里炸起春卷。印尼人喜爱中国食品,都挤过来买,生意红火,一下得了很多钱。法玛瓦蒂接到捐赠的钱,高兴地握住朱霖的手久久不放。
哈蒂妮以前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一直隐居在茂物总统别墅。茂物在雅加达南面40英里,苏加诺总是到那里去和她一起度周末。就在宋庆龄拜访过法玛瓦蒂之后不久,哈蒂妮也出场了。为此,苏加诺在茂物别墅专门举行了一次招待会,邀请友好国家的使节参加,黄镇夫妇也应邀出席。苏加诺特地把哈蒂妮领到黄镇夫妇面前,介绍相识。在朱霖眼中,哈蒂妮长得比第一夫人更漂亮,她披着轻纱,像茉莉花一样俊俏水灵,她话语不多,脸上的表情显示她性格温柔、多愁善感。苏加诺也因她的妩媚而格外高兴,邀请大家在花园草坪上跳印尼舞。黄镇夫妇也跟大家手拉手地跳。
这一次招待会以后,黄镇专门邀请苏加诺总统和哈蒂妮夫人到大使官邸作客,他们欣然接受邀请。与此同时,黄镇总要派陈丽水去征求总统府办公室的意见,请他们在合适的时候,安排拜访或宴请法玛瓦蒂的日程。这是当年在印尼那种特殊的环境里,在对外交际活动上不得不灵活采取的现实做法。
宋庆龄住在总统府时,由即将担任印尼驻华大使的夫人负责陪同。这位夫人是有名的交际花,脑子活,交际广,曾游历过世界上50多个国家。有一天,宋庆龄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扛着香蕉和柴禾的人们,眼里好似漾着一泓深洁的湖水,美极了。朱霖和印尼大使夫人在旁陪伴。印尼大使夫人描眉抹面,头脸修饰得十分匀净。她身穿昂贵的绫罗绸缎,戴金戒指和金手镯。忽然,她把宋庆龄拉到阳台中间说:“咱们照个相吧!”说着立即把摄影师叫来,她站在中间,让宋庆龄站在旁边,又把朱霖拉到另一边,摄影师对准了镜头。
“这怎么行!”朱霖人站稳了,可觉得心里直扑腾:我们的宋副委员长多么有地位,怎么能站在旁边陪人照相呢?她轻轻耸了一下肩,从印尼大使夫人背后一步绕到宋庆龄右边,她刚一站好,就听咔嚓一声,相照完了。宋庆龄居中,朱霖和印尼大使夫人站在两侧。
回到房间里,宋庆龄情不自禁地凝神注视朱霖,赞叹起来:“唉哟,你真聪明,来得真快啊!”
“我这一辈子还没听到有人说过我聪明呢。”朱霖叫了起来,脸立刻涨得通红,“我是很笨的一个人。因为我打心眼里尊重你,才急中生智了!”
宋庆龄笑眯眯地握住朱霖的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然而她们的眼睛表达了诉不尽的衷肠。后来,这张照片登在一家杂志上。
毛泽东、周恩来有意于中美签约
亚非会议开过才一个月,阿里·沙斯特罗阿米佐约便应邀访华。黄镇登门征询他们夫妇对访华日程安排的意见。
阿里总理跟往日一样戴着他那顶黑帽子,但因为天热,他穿了一件中国绉绸的衬衣。他的一字髭须和下巴颏黑白掺杂的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不喜欢打领带,因下巴蓄着胡子,脸孔显得有点长。“我对新中国的实际情况了解得不多,多数是道听途说,或者从新闻报道里了解一点!”他说,“我接触到的中国官员很少。我去华盛顿任首任大使时,曾见过顾维钧博士。顾为人颇有绅士修养,但彼此没有多交往,因印尼与台湾没有外交关系,只听说他夫人是印尼三宝垅‘糖业大王’黄仲涵的千金小姐。”
对国民党时期的著名外交官顾维钧,黄镇多少了解一些。只是无法预料20年之后,他也像阿里一样去了华盛顿首任驻美联络处主任,并在阿里首次举办印尼独立节庆祝活动的五月花饭店下榻……世界是那样大又是那样小!
黄镇仰起红润的脸孔说:“对中国百闻不如一见。我希望你们在中国进行实地考察、参观和了解情况,以便获得第一手材料。”
阿里点点头:“是的,我这次要亲自去了解一下中国,同周恩来总理就两国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会谈,以促进两国的相互了解。”他告诉黄镇,他这次挑选了巴拉尔、苏加尔佐、苏班德里约这几位印尼的国际问题专家和外交界老手,还有国家计划局局长朱安达同行,足以说明他对访华的重视。阿里又问起黄镇对双重国籍的看法。
黄镇慢悠悠地接着说:“我们主张海外中国侨民只能有一种国籍,凡愿意选择原侨居国国籍的侨民应放弃其中国国籍,而成为原侨居国的良好公民,为其国家的繁荣昌盛奉献一份公民的力量。至于那些愿意保留中国国籍的侨民,应遵守侨居国的法律,尊重侨居国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不参加政治活动,不干涉侨居国的内政,而成为新中国在侨居国的好侨民。当然,按照国际公法的准则和有关法规,他们的正当权益应当和各国侨民一样受到保护。”
“你讲得很好。”
“我只是阐明我国的对外政策。有消息说,中国强大了便会欺凌他国。我们受尽了被人欺凌的苦痛,是绝不会利用华侨干涉别国内政,搞颠覆活动,新中国不但恪守中国优良的传统道德规范,而且事实上正在这样做。历史会证明我们的诚意。”
“周恩来真是一位伟大的外交家,他所领导的外交工作远胜杜勒斯一筹。”
阿里捻着粗短的胡须,仿佛陷入了深思。突然眼睛一亮,指着黄镇说:“我邀请你们夫妇同我一道乘坐印尼专机,取道菲律宾香港航线直飞广州!”
黄镇答应后,阿里快活地开起玩笑:“我是回民,请客的时候你可别放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