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怨言?”贺龙拔出嘴里的大烟斗,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连肚子都吃不饱,情绪会很好?胡闹!许世友不敢说吧。他对许世友说:“这个问题可要注意啊!军队是国家的命根子。没有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一切嘛!过去我们靠军队打天下,今天还要靠它来保卫社会主义建设。干部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可不能把他们的身体搞垮了噢!”
罗荣桓对此颇有同感。但他说的更有概括性:“贺老总说得对。你们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这可能是一个全军带普遍性的问题,要很快解决。我们的干部是很好的,他们懂得体谅国家的困难,越是这样,我们做领导的越要关心他们。”
许世友他们都觉得两位元帅说得对。
贺龙脑子里就一直装着这个问题。一到南京,他便同罗荣桓专程到一个警卫部队的连队里去视察,看看连队的情况到底怎样。一到连里,他们就跑到伙房,然后又到猪圈、菜地兜了一圈,碰到干部、战士就拉住他们,问连里的伙食怎样,生产怎样。他们巡视的结果和战士们说的一样,这个连队的伙食搞得不错。
两位老帅心里平坦了许多。后来他们又问起那时的热门话题:学习毛主席著作问题。
罗荣桓问连队干部:“林副主席最近提出‘带着问题学’,你们怎么理解?”
这下可难住指导员。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支委会开了几次会,但我们水平低,研究来研究去也不知道怎么学才能立竿见影。”
贺龙性子挺急,朝连里干部挥挥手,说:“上面是那么讲的,你们下面学习的时候,要灵活运用嘛!”
罗荣桓也觉得这个问题需要纠正,直言不讳地说:“要认真学习,注意联系实际,领会精神实质。至于‘见影’不‘见影’,究竟何时‘见影’,那是学习以后的成效问题,先不要考虑。”
显然,这两位元帅不相信林彪搞的那一套东西真的那样神通。
2月7日,两位元帅到上海的第二天,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上海警备区副政委方中铎,空军驻沪部队政委江腾蛟前来看望他们。
方中铎在汇报中说:有些战士的家乡遭了灾,乡亲们挨饿;有的社队干部作风不好。探家回来,有些怪话。有人说这是反对“三面红旗”。他们借用地方的做法,把战士划为三类。这些战士被划为落后分子。
罗荣桓当即指出:“在战士中不能划类!把战士划为落后分子,没有好处嘛!副作用大。”
贺龙坐得久了,起来活动一下,接着罗荣桓的话头说:“对嘛,可不能因为说了几句怪话,就说人家是落后分子。现在说几句,可能以后说得还要多些,因为现在才2月份。南方5月,小麦登场;北方到7月,小麦才登场,困难还在后头呢!”
罗荣桓说:“怪说说得多的,往往是阶级出身好的。他们没顾忌,敢说话,‘怪话’就可能多一点。有些中农出身的,比较谨慎,有顾虑,往往不多说,不敢说,并不等于没有意见。不要因为战士说些怪话就说成是落后分子,不能随便戴帽子。”
“是啊,帽子可是不能随便戴的。”贺龙在室内踱了几步,坐下来说:“帽子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戴得不好就不舒服。我们不能太伤感情,要尊重战士的自尊心。一定要强调说服教育,不要压服。逼得太厉害了,就会铤而走险。”
罗荣桓又说:“贺总说得对,要把战士当自己的亲兄弟,做到战士心里有话,都愿意向指导员说。如果战士有话,闷在心里,不敢或不愿同指导员讲,我们的工作就落后了。现在,国家还有困难,粮食不够吃,吃不到肉,菜也很少。战士们天天训练那样辛苦,做到这一点就不简单了,怎么还能喊他们是落后分子呢!”
当时因参加汇报的人多,又有当场记录的,所以今天能知之较详。后来,总政治部根据罗荣桓的指示,向各单位打招呼:在文件、报纸上,取消“落后分子”的称呼,必要时,可相对于“先进”改用“后进”的提法。
中国的将领有个好的传统,就是容易接近最普通的群众,对他们的呼声也能听得进去。有时身边的人说什么,他们都愿找群众核实。方中铎汇报中说,现在有些老百姓常来偷连队种的蔬菜,使连队头痛。
贺龙说:“你们可以学习北京军区一个部队的方法:同公社联系好,把老百姓找来,开了一个会,同他们讲清道理,以后他们就不来了。部队种的菜多,就应该主动送给老百姓一些。军民鱼水情。在困难时期,军队要想办法帮助老百姓。老百姓现在吃不饱,我们看着不管,就不能称得上人民的军队。过去打胜仗还不是靠老百姓帮助,现在军队节省一点,帮助老百姓是应该的。你们这些将校,不要做了官,住了大房子,就忘本。”
贺龙说得很认真。过去打仗的时候,他都要求部队秋毫无犯,和平时期,久住城里,他很看不起那些当了官忘了本的人,说话时常常流露。
农历腊月二十八,两位元帅来到福州。除夕之夜,他们把福州军区领导请到宾馆,一方面春节同乐,一方面了解一下海防情况。说着说着,和谐的气氛被一位领导干部的发言冲淡了。他说有的地方的党支部书记带领一百来人去抢粮。
贺龙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这是群众发动得不好,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嘛!
这一百来人难道都是地富反坏?不会的。如果我们的工作做得好,群众发动得好,个把坏人鼓动闹事,群众自己就会把他搞出来的。”
罗荣桓也说:“是啊,抢粮事件的发生,恐怕主要是人民生活没有安排好。安排好了,坏分子煽动闹事就煽动不起来,所以,这几个月,安排好人民生活是件大事。”
看来部队、部队与当地居民都有些问题需要细心了解,帮助解决。春节刚过,两位元帅就去了莆田、泉州、厦门,后来又去了江西、湖南两省。
不知不觉,一个半月过去了,这对两位元帅的同行在外是难得的。这一路,他们都感到在这紧勒裤带的困难岁月,保持部队的稳定是最重要的。干部战士吃不饱的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不能回避,也不能靠几句空洞的打气话能解决的,对战士“划类”、扣帽子的做法是有害的。毛主席著作要学习,要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不能老搞轰轰烈烈的花架子。因此这年10月,贺龙在看了福州军区政治委员刘培善的调查报告后,写信给他说:“我们的军队不同于任何其他军队,它不能靠强迫命令,而是靠政治工作。”在这封信里,他没有像当时流行的一些文件那样,强调阶级斗争,强调“活学活用”,而是只讲扎扎实实做好基层支部的工作。
1962年3月,中共中央军委广州会议之后,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副主席林彪便一直称病,不参加军委常委会议。讨论研究军队的一些重大问题时,他常常不出席。林彪在大权在握时称病不出,究竟是身体原因还是另有打算不得而知。从贺、聂两位元帅的角度看也难办。他们要担负军委最沉重的工作,可名义上他们仍是军委副主席,中央并没有赋予他们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任务。于是,凡事经过军委常委讨论,做出决定后,还得向林彪报告。他们知道林彪这个人难处,又十分敏感,稍有不慎,便会产生某种芥蒂。
可1962年又偏偏是个多事的年代。国内的经济困难尚未过去,党内“左”的指导思想不仅没有扭转,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基本路线后,又有了新的发展,“左”成了一面指挥一切的大旗。而此时国际上反华浪潮风云激荡;东南沿海地区局势紧张;中印边界发生武装冲突……这一切都需要军委定笃,事情又多又急。可是聂、贺两个副主席每走一步,除了要请示中央军委主席毛泽东外,同时也要向在外地“疗养”的林彪报告。而林彪永远是那副你急我不急的样子,常常是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将他自己的想法隐藏得很深,于是他们又回头请示毛泽东,一切由毛泽东决定。
1963年5月初,叶群根据林彪的意见,突然从外地给军委办公厅打电话,说:“林彪同志身体还是不好,现在主要是养病,不能过多地考虑工作,请军委办公会议和总部的同志不要等他的指示。具体工作由第一线的同志和办公会议处理,大一点的问题请军委常委处理,重大问题,直接请主席、中央决定。”
林彪是自己从中央军委的主要领导位置退下来的。
1963年9月,毛泽东在中南海召开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研究有关新疆的几个问题,据参加会议的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王恩茂说:会议到最后,毛主席提出,林彪的身体不好,实际上主持不了军委日常工作,建议由贺龙同志主持军委日常工作。中央政治局的同志都同意。
这样,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责任落到了贺龙身上。
林彪着实又不痛快起来。按他的意思是最好位子他占着,工作别人做着;他想干时干一下,不想干时就不干。尤其是贺龙,他一直就不喜欢他。这样一来,自己不但被排斥在军委领导之外,而且自己的位置可能要一直被贺龙顶替下去,他开始更加密切地观察毛泽东的思想倾向,并以此衡量贺龙主持的军委做事的尺寸,从中挑刺。
以后便发生了否定“大比武”的事,首先将“倒”向贺龙一边的罗瑞卿置于死地,遇上“文化大革命”的火候,他又开始收拾贺龙了。
1965年11月间,69岁的贺龙在出席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后,刚回到北京,就听说军委直属机关正在对军委办公厅主任肖向荣中将开始批判。他不知道肖向荣犯了什么错误,但这是林彪的指示,想必是有原因的吧,他不便过问。那时节,经常有人会遭到批判。
贺龙不想过问,但却躲不开。11月底,批判肖向荣的会议快结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会议的主持者、总参谋部的一位负责人特地跑到贺龙住所。
他对贺龙说:“贺总,现在军委直属机关正在批判肖向荣。他的性质是敌我矛盾。肖的后台是罗瑞卿。”
贺龙感到诧异,便问道:“你们的根据是什么?”
这位负责人说:“有一次,一个外国的国防部长来访,罗瑞卿听说他不爱看打仗的片子,就说:‘不看战争片,怕见流血,他还是个国防部长呢!’罗说这话,是暗指林总的,说林总不能当国防部长。”
贺龙觉得有些牵强附会,便问:“还有别的根据吗?”
“没有了。”
贺龙按照自己的思路,对那位负责人说:“如果你们没有别的根据,就不要胡乱猜疑了。罗瑞卿是扛大旗的,是拥护毛主席、拥护林总的,说他反对林总,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们不要再往那方面去想了。”
总参谋部的这位负责人没说什么就告辞了。
贺龙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先不说,作为军委秘书长的罗瑞卿,贺龙是很熟悉的。他觉得不但自己熟悉,林彪与罗瑞卿可能更熟,长征时他们都是一方面军的,抗日时都在军政大学。罗瑞卿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忠心耿耿,虽然他的职务也不小,可毛主席每次外出,他都像个“大警卫员”
似的跟着,忙前忙后,他怎么可能反对毛主席、反对林总呢?贺龙想不出个头绪。那个时候,没有头绪的事情也太多,人们只能“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善良的人们经常要强迫自己去适应形势。
不几天,那位负责人又来找贺龙,而且坐下来就哭。
贺龙打了一辈子仗,见得惯血却见不得泪,见了大男人哭,尤其是一位将军,心里就有些烦:“哭什么嘛!有什么事你就说。”
“贺总,还是上次那件事。”
“怎么啦?”贺龙问。
“马上要出会议简报。简报里还要写上肖向荣的后台是罗瑞卿。”
贺龙脸上大变,眉头一拧,叫嚷起来:“我上次不是说了,你们不要往那上面想吗?”
那位负责人低着头,声音里透出无奈:“那不解决问题。贺总,我现在听你一句话,你能不能担保罗瑞卿没有问题?”
贺龙真有些火了,这哪是可以担保的事?不过他还是说:“我可以担任罗瑞卿不是反革命,他绝不会反党!”
那人还在追问:“贺总,你这话能不能传达?”
贺龙最烦的就是罗里嗦,不明不白,干脆说:“我既然说了,当然可以传达。”
八天以后,贺龙接到通知。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让他前去参加。
按照惯例,通知开会的同时要告知会议内容,与会者可以事先有所准备。但这次有些反常,除了开会日期,什么也没有告诉。贺龙有些纳闷。他想起中央最后发出过加强东南沿海战备的通知,是不是研究这方面的问题?他让秘书带上作战地图,以备万一。
到了上海,贺龙才被告知,会议是“要解决罗瑞卿问题”。同时,给他们一包材料,其中有叶群到杭州向毛泽东汇报的提纲,林彪写给毛泽东的亲笔信。信上说:“有重要事情需要向主席报告,先由叶群前去送材料和作口头报告。”贺龙着实吃了一惊,这才感到此次会议非同寻常,而且,很快联想到自己保罗瑞卿的事。他想可能会有麻烦。
他的住处被安排在兴国路1号的一座平房里,和刘少奇住得很近。晚上,李井泉来看他,恰巧刘少奇、王光美顺道来访。
刘少奇问贺龙:“事情真有些突然。贺老总,你是管军委日常工作的,这件事,你应当事先知道的吧?”
贺龙摇摇头:“我也是刚刚知道。”
刘少奇甚感奇怪,又问李井泉:“你呢?事先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李井泉回答。
李井泉一说,大家都觉出事情不一般,沉默起来。刘少奇吸着烟,自言自语道:“这么说,咱们大家事先都不知道喽?”
大家又是一声唉声叹气。
第二天开会,连中央委员都不是的叶群,竟成了这次会议的主角,据她讲是代表林彪来揭发罗瑞卿“罪状”的。
贺龙对叶群的发言很反感。开会回来,他就对薛明说:“今天,叶群一个人在会上就讲了好几个钟头,中间还不断插话。”
薛明知道“老总”一般不在家里谈“公事”,这次主动说起,便好奇地问:
“她说什么?”
“说了罗瑞卿好多坏话,有的离奇得很。叶群说,罗瑞卿要取代林总当国防部长。罗瑞卿会做得出来吗?不,不会的。我看叶群的话是靠不住的。”
薛明叹口气说:“叶群这个人,唉!”
“这都是搞些什么事啊!”贺龙愤愤不平。他为罗瑞卿不平。
谁知,会议的第四天傍晚,叶群突然来到兴国路,拜访薛明。她们是老熟人了。叶群对薛明说:“林总很关心贺总,让我来代他问好。”
薛明赶紧起身相迎:“不敢当啊,请代我们向林总问好。”
彼此闲谈了一会儿,叶群客气地告退。
出于礼貌,过了一天,薛明前往林彪住处回访。
叶群像往常一样,很是热情,套着近乎。她告诉薛明:“1965年8月1日,《人民日报》上刊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民主传统》那篇文章,是林总决定用贺总的名义发表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林总考虑,贺总在群众中威望高,特别近几年来在国防建设上有功。”
叶群津津乐道,并以自责的口吻说:“过去我多年不到你们家里去,是因为怕贺总骂我。薛明,说真的,我摸不透贺总的脾气。”
薛明被叶群这一套东拉西扯的话弄糊涂了,不知她心存何意,脑子里琢磨着,嘴里就应付着:“你是贵人,太忙了。”
闲谈了一会儿,叶群突然说:“过去你说了我那么多坏话,只要以后不说了,我也就既往不咎了。”
薛明一怔,知道叶群打的什么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