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会议的安排,白天开会、读书、看文件,晚上看戏或跳舞,星期天休息。开会之余,有人游览风景名胜,有人做诗填词。特别是毛泽东的《到韶山》、《登庐山》两首诗由周小舟、胡乔木二人传出后,山上更是诗风大盛。
毛泽东的心绪也是平静而轻松的。他甚至怀揣着一个多年的愿望:那就是能否秘密会见一下阔别已久的贺子珍。
贺子珍是1947年从苏联返回中国的。据说毛泽东当时准备让她仍回到自己身边,说这是历史造成的,还是要按中国的老传统解决。可是后来组织上又决定不让她进北京。在行动上,她无疑要服从组织,而思想上她仍对主席一往情深,思念不已。在1954年9月全国第一届人大期间,她打开收音机,照例收听每日新闻,突然,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她凝神细听,这不是毛泽东在说话吗?是他,是他……砰的一声,她昏倒在沙发上。经过抢救,她虽然苏醒了,而精神上的健康,再也无法恢复。患了精神分裂症的贺子珍在上海时,时好时坏,她提出到江西南昌住些日子,仍不见好,复发的症状越来越重。发病时,她疑虑、恐惧,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总认为有人要谋害她。厉害时,不吃不喝,木然而坐,两眼发呆。她的体质完全垮了下来,与年轻时挺拔秀丽的模样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她若不发病时,仍然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脑也清醒,但不能谈得太久……
毛泽东对此多少有些耳闻。他又是个怀旧念情的人,心里总不免想起她。
1954年,贺子珍听到他在广播里的声音发病的事他也听说了,轻易不落泪的毛泽东流泪了。贺子珍到江西后,毛泽东让他俩的女儿娇娇(李敏),多次到南昌来看她,而且总要带些贺子珍喜欢吃的东西和难买的药品。毛泽东还多次给贺子珍写过信,有时是让李敏带信,信的开头总是称呼贺子珍为桂妹,因贺子珍生在桂花飘香的季节,小名就叫桂花。据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分析,毛泽东词作中《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杨、柳都有所指世人皆知,而“吴刚捧出桂花酒”中的“桂花”应是贺子珍。(以下参见水静:《特殊的交往———省委第一书记夫人的回忆》,江苏文艺出版社)7月7日中午,杨尚奎回到家里郑重地对水静说:“你马上收拾一下,今天下午就动身回南昌。”
“什么事,这样急?”
“去把贺子珍同志接到庐山来,和朱旦华一道去。毛主席要见她。”朱旦华是毛泽民的原夫人。
水静几乎叫了起来:“啊,这可太好了!”她一直希望有这样一天。她也曾就此事问过杨尚奎:“主席为什么不跟贺子珍见一面呢?这对他来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杨尚奎摇头,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把见见面这种事看得太简单了。
毛主席是全党全国的领袖,他的一举一动都应该是人民的表率;他也要受中央的约束,而他的纪律性是很强的;再说,一旦江青知道了,即使只是见见面,也会大吵大闹,那影响多坏呀!”水静以后就不存指望了,当事情真的要发生时,她都不敢相信了。
“你听我说,”杨尚奎做了一个制止水静大声说话的手势,说:“这是一个特殊的任务,主席强调要绝对保密。汽车上山之后,不要到这边别墅区来,要直接开到我们安排好的住处去。”他又叮嘱,在见到主席之前,不要让贺大姐知道是主席要见她,以免她过于激动而触发旧疾,他说这也是主席亲自交代的。
第二天,水静将贺子珍接到车上,便向庐山飞驰。到了庐山涵洞左侧的28号房,贺子珍住下,水静就和毛泽东联系。
“客人的情况怎么样?”毛泽东在电话里问,声调有些激动。
“一切都好。”水静报告。
“那好,你等着我的安排。”
次日中午,趁贺子珍午睡,水静到了毛泽东住的“180号”,即“美庐”。她进去时,毛泽东正在抽烟,等着水静。水静将如何将贺子珍接上山的情况简略汇报了一下,告诉主席,大姐情况很好,记忆力也还可以,能回忆许多往事。
“很好。”毛泽东点点头说,“今天晚上9点钟,你坐尚奎同志的车,送她到我这里来。”
“好的。”
毛泽东继续说道:“这里已经安排好了,身边的几个同志都有事下山去了,只有小封留下值班。门哨认得尚奎同志的车号,不会过问的,开进来就是了。”
水静想起朱旦华,问:“要不要找旦华同志一道陪大姐来?”
“不用了,你一个就可以。”毛泽东已有所考虑,他想尽量缩小知情面。
水静起身告辞:“主席,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毛泽东紧锁眉头,使劲吸着烟,心事重重。他没有直接回答水静的问话,而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咳,希望能一拍即合。”
晚上9点,一辆吉姆轿车径直开进“180号”院,缓缓停在台阶下面。已经在那里等候的毛泽东卫士封耀松,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扶出贺子珍,水静在另一面扶着,一起进屋,直上二楼。楼上共有三间房,毛泽东住了两间,外面是会客室和办公室,里间是毛泽东的卧室。紧靠楼口右侧有一间小房,是卫士的值班室。封耀松送贺子珍进里间时,水静就在值班室休息。一个多小时后,毛泽东召唤卫士的铃声响了。一会儿,封卫士把贺子珍扶进值班室,让她坐下,然后对水静说:“主席请你去一下。”
水静走进主席房间时,只见他手里夹着烟,脸色很不好。
“不行了,脑子坏了,答非所问。”毛泽东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对水静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水静盯着毛泽东苍白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她很激动,你要注意她的情绪。”毛泽东夹着烟的手朝水静点了一下,说:
“明天你就送她下山,下山以前,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她。现在她已经知道我在山上,怕她出去碰到熟人,那不好。延安时期的熟人很多呀,有些就住在你们附近。”
“主席,请放心,我保证不会离开她一步。”
“还有一件事,最好回去就办。”毛泽东加重语气说,“她拿走了我三小瓶安眠药,很厉害的,吃多了会出事。你要想办法从她手里拿下来。”
“好,我会办妥的。”
水静陪贺子珍回到住所,一直想着毛泽东要她办的事。当贺子珍又一次提到主席的生活时,水静不经意地问了一声:“大姐,你觉得毛主席的变化大吗?”
“别的都和以前一样,就是老多了。”贺子珍说道,“我看他很疲倦,烟抽得很厉害,安眠药也吃得很多。”
听她提到安眠药,水静灵机一动,立即抓住这个话题:“是呀,主席太忙了,休息不好,听说要吃两次安眠药才能入睡哩。尚奎也是样,工作一紧张,没有安眠药就睡不着觉。”水静乘势说道:“对了,听说大姐在主席那里拿了几瓶安眠药是吗?能不能给我看看,主席吃的是哪一种,我好给尚奎搞一点。”
贺子珍不及多想就把药瓶递给水静:“你看嘛,就是这种。”
“这种呀,我还没见过哩。”水静接过药瓶。“这药给我好不好?我给尚奎吃吃看,不知效果好不好。”
“好嘛,你拿去就是了。”贺子珍爽快地说。
水静暗暗嘘了一口气。第二天一早她给封卫士挂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安眠药已经拿到了,请主席放心。这天下午,贺子珍返回了南昌。此次相见,是毛泽东和贺子珍延安别后的第一回,也是此生的永诀。本来毛泽东是抱着热望的,可结果令他失望。这种心情上的落差,不知是否也影响了他对庐山会议的期望值?
毛泽东想解决“头脑发昏”的问题
周恩来是6月28日离开北京,次日在武汉与从韶山归来的毛泽东汇合。7月1日,周恩来与毛泽东一起抵达庐山。邓小平因腿部骨折不能到会,陈云也请病假未到。这样,周恩来实际上负责操持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具体工作。在前面几天的讨论中,周恩来认为,1958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是两大新的革命,在取得伟大成绩时必然会带来某些问题。他说:这些问题主要有三条,第一是速度问题,工农业生产在某些地区和部门可能增长较快,但设想每年翻一番不可能;第二是平衡问题,旧的平衡突破了,新的平衡没有建立起来,国民经济的各部门之间失去了综合平衡;第三是质量问题,在“大跃进”的数量增长中,部分产量的质量下降了。周恩来认为,这些问题在北戴河会议以后逐步地暴露出来,党在逐步地认识和解决,这次庐山会议就是要对这些问题全面地认识。周恩来主张把问题都端出来,采取积极的态度。大家不要互相埋怨、互相责备,而要互相督促、互相勉励、互相帮助,只有这样,才能找出解决办法,把事情办好。
显然,周恩来对形势的估计,和与会的大多数人的意见相似,也是符合毛泽东所说的那三句话的。在上庐山的半个月之前,毛泽东曾在关于工农业指标及综合平衡的讲话中提到:“一个时候,我们自己头脑发昏。人的头脑有时候有一点发昏也是难免的,有什么要紧?第二天就清醒了。”这时周恩来插话:“现在人家说中国的数目字不可信了。”毛泽东接着讲:“我们要让中国的数目字可信,现在不信,以后还是要信的。”毛泽东说到自己有片面性,只注意高炉、平炉的生产设备能力,周恩来也赞同:“主要是小高炉和小转炉。”毛泽东觉得虽然如此,并不可怕:“过去开了那么大的腔,现在要想一个办法转过来……这一套我们从来没有搞过。我们过去历来搞的是革命,没有搞过建设。这不是指三委、各部,他们是专家,而是说我们多数人没有搞过建设。各省委书记没有搞,我也没有搞,因这顾不过来。去年北戴河会议以后才搞这些事。我到井冈山,头一仗就打败仗,从这里学到了好经验,因为吃了亏嘛。现在的问题不是怪这个怪那个。
……我们历来是这样。出了乱子,共产党一抓就好了。”这可以说是毛泽东上庐山的初衷。(《毛泽东在江西》,中共党史出版社)刚上庐山,毛泽东在讲到形势时仍然是这样:“国内形势是好是坏?大形势还好,有点坏,但还不至于坏到‘报老爷,大事不好’的程度。八大二次会议的方针对不对?我看要坚持。……对去年的估计是:有伟大成绩,有不少问题,前途是光明的。缺点只是一、二、三个指头的问题。”
在庐山会议前期,周恩来也是本着这种精神开展工作,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从7月10日到12日,他接连三次召开财政问题座谈会,针对1959年上半年出现的财政赤字,他提出了七条解决措施。
就在周恩来进行调整的过程中,彭德怀上庐山来了。7月14日,他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中陈述了他对1958年以来“大跃进”中的错误和经验教训的看法,指出了中肯的意见。庐山的和谐气氛开始逆转。其实在写信之前,彭德怀在庐山的大会小会上已作过多次发言或插话,其锋芒毕露,言辞尖锐,虽经出于好意的工作人员在整理简报时作了处理,特别是删掉了在小组会发言中最尖锐、直接涉及毛泽东的词句,但山上的好事者和护短的人不少,估计毛泽东不会不知道。比如这样的话:“要找经验教训,不要埋怨,不要追究责任。人人有责任,人人有一份,包括毛泽东同志在内。‘1070’是毛主席决定的,难道他没有责任!
我也有一份,至少当时没有反对。主席最伟大的地方在于能及时发现问题,弯子转得快,如果没有郑州会议,经济会被破坏;毛主席与党在中国人民中的威信之高,是全世界找不到的,但滥用这种威信是不行的;现在是不管党委的集体领导的决定,而是个人决定,第一书记决定的算,第二书记决定的就不算……”
从毛泽东的工作人员那里,周恩来也听到有关毛泽东的一些动向。毛泽东办公室里的灯,经常亮到子夜,可是里面并不见人。毛泽东过去开会总要轮流找各路“神仙”谈话。自从彭德怀开炮后,他约人谈话的次数少了。时常面色阴沉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坐在阳台上对着残阳抽烟。夕阳西下时,他独自在竹林里徘徊,或者绕着喷水池,反剪着双手来回踱步。有时,周恩来到“美庐”请示工作,常见毛泽东坐在藤椅上发愣。他可能感觉到毛泽东正在下什么决心,因为他那种沉闷的态势,周恩来还是在打三大战役前决策时见过。
事也凑巧,本来彭德怀想将他的种种看法,当面找毛泽东谈谈,可毛泽东的卫士告诉彭德怀:主席昨晚一夜没有睡,刚刚躺下。彭德怀只好怅然而归。在战争年代,彭德怀为了紧要事情,曾经排开警卫人员的阻拦,掀过毛泽东的被窝。
那时毛泽东并不怪罪,总是急急披衣起坐,谈完要谈的事情,有时候还笑着说:
“只有你彭德怀才会有人家睡觉的时候进来提意见!”可现在不是当年了。从彭德怀住的176号到毛泽东住的180号,走林阴甬道不过200米,但是一次面谈的机会却失掉了。
很显然,彭德怀的发言和后来的上书,在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和迷信已经很盛的情况下,是很不合时宜的,引起了毛泽东的极大不快,甚至联系到彭德怀的历史;怀疑到彭德怀的用心。16日,毛泽东把彭的信印发给了会议讨论。这一天,他还召集刘少奇、周恩来和朱德三位政治局常委开会。
“昨天收到彭德怀写给我一封长信,我加了个标题,印发各同志参考。印发下去后,大家评论一下这封信的性质。”毛泽东望望周恩来,“如果林彪同志身体还可以,也请他来,恩来同志,由你通知他吧。”
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党委会决定:将会议延长一周左右,让与会者把意见都讲出来。另外,通知林彪、彭真、薄一波、黄克诚、安子文等人上山。
庐山已经有点火药味了。
但晚上的舞会还照常举行。当时这里还没有舞厅,只能在一座小教堂里进行。毛泽东一般都是请东道主水静先跳,一两个曲子后再换别人。他的舞姿如同散步一样,没有太多的规矩。周恩来一般总是轮番请李先念夫人林佳楣、曾希圣夫人余叔、水静等跳。他的舞姿潇洒,飘然如风,最为精彩的是跳快三步,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舞姿。这一天,周恩来和邓颖超去参加舞会,舞曲一停,坐在一旁的毛泽东的秘书李锐已经隐约听到了不利于彭德怀的风声,他怀着不安的心情,问周恩来:“总理,你认为彭总的信怎么样?”
周恩来当然看过彭德怀的信,随口说道:“那没有什么吧!”
在周恩来看来,彭德怀的信,是一种正常情况。而且,他的思想是和彭德怀相通的。他曾经对身边的同志讲过:彭总的信反映了一些实际情况。
7月17日,按照新的分组开会,开始讨论彭德怀给毛泽东的信。会上,传达了刘少奇、周恩来16日在政治局常委会上讲话的精神。刘少奇的意见是,成绩要讲够,缺点要讲透,干劲要鼓足。周恩来则算了一笔账,说虽然补贴了40亿,但是取得了经验,争取了时间,大大提高了我国钢铁生产的设备能力和缩短了投入生产的时间,小土群为小洋群作了准备,小高炉为大高炉作了准备。“两小”充分利用了分散的煤铁资源。钢铁账要算。但既要算经济账,也要算政治账;既要算现在的盈亏账,也要算将来的盈亏账。只能两条腿走路,不能一条腿走路。
7月23日一大早,临时通知开全体大会。上午,毛泽东亲自到会,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位置。当一截烟快要熄灭时,毛泽东发言了。他的讲话,有时看起来很随意,却往往蕴含着无穷的意味。这次他又以随便的口气开始,但一开口就使人觉得不一般:
“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点吧,可以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