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伙食好,月晗为晓卓挑了两个素菜和一份红烧带鱼,汤是家常的榨菜肉丝汤。晓卓觉得味道比学校食堂好的多。两人吃完饭,月晗领晓卓去二楼的咖啡吧,买了两杯摩卡,两人边喝顺便把上面几层都逛了逛。月晗道:“摩卡味道还地道吧。我觉得比外面卖的好喝多了。”晓卓对咖啡一窍不通,只觉得有巧克力的香甜,味道还行,就胡乱点点头。月晗神秘的对她挤挤眼睛,小声道:“刚才那几个做咖啡的人,还有这儿的健身房和图书室,除了一个管理人员是外聘的,其余的都是精神病患者。”晓卓果然吓了一跳,月晗笑道:“不过都是恢复得非常好的患者,和常人差不多。”
晓卓诧异道:“不怕他们逃跑吗?”
月晗冷笑道:“跑?跑到哪里去?你撵他走他还得跟你急呢。这里的病人院龄最短的也有六年,最长的有二十八年了,他们的家属都觉得住在精神病院里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恢复好了能出院也不来办出院手续,宁可每年为他们交昂贵的住院费。没有监护人的签名,院里不能随便放人。病人住院住久了,社会功能完全丧失,一没文凭,二没工作经历,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他们出院以后,十有八九会旧病复发,不但家属被折腾怕了,病人自己也怕,所以对出院特别抗拒。院里觉得恢复好的病人可以让他们自食其力,钱是小事,关键是要让他们有事做,帮助他们重建自信心。咱们院还有自己的菜园子和养殖鸡鸭的地方,管理人员都是住院的患者,按小时给他们计算工资,每月也有好几百呢。”月晗咕噜噜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又补上一句:“这都是梁院长的主意。他认为每个病人,在潜意识上,都具备和常人相同的自我情感调节和自愈能力。——这不是笑话吗,那精神病人要是都有这样的能力,那还要精神病院干嘛!”
月晗口里的梁院长叫梁燕生,新世界的一把手,另外还有一名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叫吴树春
晓卓试探道:“梁院长这个人,想法倒是蛮多的。”
月晗叹气道:“他是想法多,可受罪的是我们啊。你上班就知道了,无论是新旧护理人员,每周四次的精神护理培训和职业道德培训不说了,每月还有月考呢,新护士月考分数平均不到85分不能转正,老护士月考不过80分扣奖金的百分之十。愁死人了。”她必定是把空闲时间都用在和男朋友聊天了,上个月的考试补了两次才过关。
今天月晗是夜班,原本下午不用来上班的,因为每周的护理培训不得不来。这里护士排班和综合医院的排班一样。白班,从8:00~16:00,中班,从16:00~24:00,夜班,从24:00~8:00,行政班,从8:00~12:00,14:30~18:00。因为月晗和男朋友约好了上网聊天的,所以月晗在图书室里上网,晓卓独自回到宿舍,一个人穿上护士服,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她的肤色白,穿上果绿色的分体式护士服,感觉眼前一亮,像换个人似的。反正闲着无事,晓卓干脆把帽子和鞋子都穿上,一个人走出宿舍,也不坐电梯,像逛商场似的,走一层逛一层。
新的职工宿舍还在修建中,所以护理人员只能暂时居住在住院部的东大楼,楼下是多功能会议厅,业务培训部教室,以及行政管理人员的办公室。每层的走廊里都设有摄像头,晓卓装作一个在闲逛的满脸好奇的新护士,尽量让每个动作和表情都不出差错。职工们大概都去附楼健身娱乐了,晓卓一层层走过去走过来,没看到几个人。晓卓逛到第三楼时,她发现通过走廊上落地的大玻璃窗,她能清楚的看到对面西楼的康复活动室里,吃过晚饭的病人在娱乐活动。
她看病人,病人也隔着玻璃怔怔的和她对视。有人打乒乓球,有人看杂志,有人背着手来回转圈子,有人蹲在角落发呆,有人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像蜥蜴似的一动不动。一个病人长得像《白雪公主》里七个小矮人中的小哑巴,两只尖耳朵,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老在做一个侧身回照镜子的动作。一个胖子突然在窗前像只灵巧的猴子双手撑地倒立,上衣掀起来,露出雪白的大肚子。
晓卓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歌词:“是我不懂他们的世界,还是因为他们的微笑不够亲切。”
东西两个楼仿佛被分割的两个世界,一明一暗,一动一静。他们也许痴傻,也许无用,也许肮脏,也许连最基本的生活也无法自理,但至少他们不会故意去害人,更不会去制毒贩毒。人间的正常与非正常的界限到底是什么,难道只是这一道钢化玻璃墙?晓卓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但她就是无法让奔腾的思绪停止下来。
“你站这儿干嘛?”晓卓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她没回头,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借助玻璃的反光可以大致看到说话者是一个穿白大褂的身材高大的男人,可能是哪个下晚班的医生。
“我在想,这玻璃墙内的世界和墙外的世界哪一个更疯狂。”晓卓的“癔病”又犯了,用她母亲的话说,就是“又犯迷糊了”。
“往外张望的人在做梦,向内审视的人才是清醒。”白大褂说完,从晓卓身后走过去。
“往外张望的人在做梦……向内审视的人……才是清醒(?)……”晓卓梦呓般重复着白大褂的话,不得要领。
白大褂走了几步停下,略侧过脸来,讥讽道:“医院聘你来是让你照看病人的,不是让你来看云当徐志摩的!”
“看云……徐志摩……”晓卓喃喃自语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白大褂话里有话。再看那人,已消失在走廊尽头。走廊上被脚步声音吵醒的感应灯眨眨眼睛,一点点暗下去,又睡着了。独自留在黑暗中的晓卓气不打一处来——从下午到现在,早就积了一肚子的怨气,一下子被引爆了火。
“你知道徐志摩是谁吗你!”晓卓亡羊补牢似的冲空无一人的走廊吼了一句,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感应灯哆哆嗦嗦的睁开眼睛,瞥了晓卓一眼,又眯眼打瞌睡了。
熄灯时间到了。西楼活动室里的病人陆续回房睡觉了。倒立的那个病人也被护士“押”走了。大楼里除了每层护士值班室的灯亮着,病房的灯一间一间熄灭了。倦意瞬间潮水般涌向方晓卓,明天就正式上岗了,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宿舍睡觉了。这才刚刚开始,可她觉得这一天,怎么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