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文言与白话夹杂,现象与修辞并举的表达方式,使我们很难将语法规则与修辞手段,截然分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皆置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而这种变形、活用,即“遗其关系、限制之处”的结果,正是修辞所追求的。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原是名词的堆砌,语法上几乎是不成一般正常语句的,但恰恰是这种名词的“列锦”所构成的富有象征意义的组图,完成了作品修辞上的飞跃,让人感受到一种奇特而浓郁的情感氛围。
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的插曲唱道:“I BELIEVE你还在那里等待,爱的路总是看不到未来却挡不住相爱,就算短暂分开也不能把这缘分结束。”从语法角度看,此句的“处置”意味并不明显,“把字句”的使用未免显得有些牵强。他完全可以这样写“就算短暂分开,缘分也不会从此结束。”当然,我们不能强求歌星们都像语言学家一样严谨,而且,流行歌曲常常还要考虑音律上和谐悦耳,于是只好忽略规则。的确,语言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一种工具,是信息的盛载体,一些公众人物的极具号召力的较为独特的语言使用(哪怕是不正确或经不起推敲的词语),也往往会在普通民众心中形成一定印象,加上追星族们的推波助澜,有时也会约定俗成为流行语或成为使用频率很高的基本语句。比如王朔小说《玩儿的就是心跳》,风行一时的广告语“非常可乐”以及“爱你没商量”等都属于这种情况。
大多数情况下,语法与修辞是和平共处的,因为他们本来并不矛盾。真正经典的语句,应该经得起捉摸和推敲,既可以从语法角度来分析,也可以从修辞角度来分析。当然修辞常以语法为基础,因为很难想象一段处处有“语法犯规”的语句能是优美的。词语和词语应当按照一定的语法规律组织起来,努力切合题旨,力求精准、传神,也就是要积极地修辞。最后,修辞与语法各得其所,互为依傍。如下例:
(9)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喻体作“谓语”)
——郭沫若《天上的街市》
(10)有一对青年结婚那天,新郎没有落实好接新娘的轿子,丈人的脸色顿时“晴转多云”。(喻体作谓语)
(11)他悠悠地踱着步子,嘬着牙花子,慢吞吞地吐着每一个字。好像是在掂每一个字的分量,又像是在咂每一个字的滋味。最后,他的话语就像五香牛肉干,浓缩、醇厚。
——王蒙《说客盈门》
(作者在连动结构中,用白描和比喻将官僚习气的某些领导干部形象勾勒了出来。)
以上几例,都严格按一定的语法规律构成句子,同时又积极修辞,使用了人们容易接受的“比喻格”,语法与修辞和谐共处于同一语境。
不过,有时具体的语法现象必然受修辞的制约,因为表达时,采用什么样的语法格式,决定于修辞上的选择原则。我们再来看以下例句:
张三嘲弄了李四。(陈述句,着重介绍情况。)
李四被张三嘲弄了。(被动句,着重强调“李四”的遭遇性。)
张三把李四嘲弄了一番!(把字句用于强调张三对李四所施加的影响。)
由此看来有些时候,句式的语法结构不同,意思大致相当,但“辞彩”往往区别较大。
许多作家有自己独特的修辞眼光,在语句的安排上往往匠心独具,规范妥帖,让人叹服。余光中在他的《黄河一掬》中这样来描写他眼中的黄河风景:
除了漠漠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儿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
鲜活生动的色彩词加上些许若隐若现的“拟人”,词语可谓浪漫而缤纷多彩,句式则简洁并且流转自如。
接下来,作者“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虽笔意未尽,但余音袅袅,让人们不禁为诗人的才气与慧心昭昭所折服。另如杨朔的散文作品《雪浪花》中所写“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坑是让浪花给咬的”,也同样是打破常规,想象力非凡的神来妙笔。
由此我们可以说:“语法打下根基,而修辞成就诗人。”下面不妨再来欣赏席慕蓉的那首《一棵开花的树》: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树叶”怎么成了“我的热情”?“心”又如何会“落了一地”?这些词语意义上的搭配和句式上的选择(如省略)等,看似都与逻辑和传统的语法相悖离,然而正是因为作者在与语法、逻辑为参照下的超常组合与搭配,以变异的手段,利用通感、比喻的修辞手法,创造出一种“意在言外”的艺术动感。“当你走近”时,“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我”是那样的激动。“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时,“花瓣”随之纷纷坠落,“我”又何等悲伤!“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的真实袒露,最终把诗人的感情升华了——这一来,花瓣落尽,“我的最美的时刻”即将完结,奈何这不是失恋的悲歌,而是撼人心弦的对真挚爱情的热情祈求。
这里我们要说明的是,深层修辞中的变异现象,并不是完全超脱于语法、逻辑规律的狂言乱语,相反它是在语法的某种特定法则的参照下,为切合人类某种特殊心理现象或特定场景而创造出的灵活的法则。它是对语法的偏离而不是脱离,是作主体对逻辑语法的巧夺天工之“激活”。另一方面修辞现象亦可转化为语法规律,使语法与修辞存在一种内在的联系。语法规则是语言学家通过话语分析、归纳后作为语言模式描写出来的;是人类思维长期抽象化的结果。语法具有稳定性的特征,但这并不意味着语法规律的亘古不变。语法史上出现的语法规则的演变,通常都是从修辞突破现存语法规范开始的,久而久之,通过渐变的方式而约定俗成,即由个别变为一般,由特殊变成常规。有时,语法和修辞可以相互转化也相互成就。修辞向语法转化的情况还表现在某些积极修辞的形式转变成语法上规律性的用法或格式。究其原因,无非是词语搭配的序列中总蕴含着立体思维的语义趋势和辐射性联想的丰富内涵。来看下面这些语句:
(12)刘姥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上脸来,竟不知如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
——《红楼梦》第六回
(13)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口语)
(14)一个人在学问上果能感觉到趣味,有时真会像着了魔一般,真能废寝忘食……
——梁实秋《学问与趣味》
在例(12)中,实际上就是利用了语法上的“比况结构”,而形成“比喻格”。将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纯朴农妇的形象,为我们介绍得非常清楚。
例(13)中的“被改造成……”为语法上的被动句式。“家庭妇男”为“家庭妇女”的“仿词格”,实际上也是模仿现有的被动句格式,临时造一种新说法而已。表达新颖、俏皮,令人忍俊不禁。
而例(14)中我们看到,由于比喻辞格的普遍运用进而转化成语法中的一种固定格式——“比况结构”。(“像……一般”或“似……一样”)正因为语法与修辞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二者在话语表达中显现出种种极端对立统一的情况。
修辞转化为语法,最明显的是表现在某些造词和构词的方式方法上,表现在词性的转化等方面。古人修辞里经常用事物的形象作喻体来比喻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在句法上构成“名+动”或“名+形”的偏正结构。人们用惯了,就使得这种偏正结构的短语逐渐转化为现代汉语中的复合词。如:
名+动(蚕食、鲸吞、林立、鼎立、土崩、瓦解、席卷、囊括、瓜分、龟缩、雷鸣、笼罩)
名+形(墨黑、碧绿、橘红、雪白、天蓝、菜青、血红、笔直、冰冷、火热、苹果绿、蟹壳青)
现代汉语中为数不少的“状态词”,如:冰凉、血红、雪白、笔直、火热、硕大、罕见、碧绿等,其中的前一语素也都是以简略形式的比喻手法来作为构词手段,造就出的描绘意味浓郁的词语。
当然,汉语词语的构成方式很多,表义也十分复杂。多义词的意义项中除了原始义,还有基本义、引申义和比喻义等等。人们都知道“香”本来指“味道好、气味佳”,但在“他睡得真香”中却指“睡得酣畅”,在“他在单位很吃香”中却又指代“受欢迎”。这说明修辞手法巧妙参与了词语意义的表达,只是因为其比喻的修辞意义早已固定了在词语的内容当中,人们意识不到了而已。
如果我们再远溯到汉字早期的会意造字法,还会看到修辞在造字中的作用,如“牢”字本是“房子里关着牛”,后来指代所有“关牲畜的圈”(如亡羊补牢等),再后来又指代“关人的囚牢”(如牢狱、监牢等)。而现代汉语中“牢记、牢固、抓牢”等词语意义多多少少都打上了“牢”字早期的描绘、比喻意义的印记。
易中天先生在解读汉语中以“胡”字打头的词语时认为,他们大多与华夏的悠远历史有关。古代中原人饱受欺辱于是认为“胡人”(包括所有的蛮夷)不懂礼仪、不讲道理、不守规矩,喜欢胡来。胡来就是任意乱来,就因为胡人喜欢乱来,也叫胡乱,所以胡来就是像胡人一样乱来,“胡说”就是像胡人一样乱说,胡思乱想就是像胡人一样思维混乱,此外,胡话、胡扯、胡闹、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胡作非为,意思和来历都差不多。总而言之这种以“胡”字作为比喻和修饰语素的,都不是好词,让人看了不自觉地产生“鄙夷之情跃然纸上”易中天:《大话方言》,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页的感觉。
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语言交流中,也会对语言中的词语构成(构词法)产生影响。现代汉语中的许多词根加词缀的组合(如由词根加词缀“性、主义、化”等组合成的词语),都能看到西方语言文化的影响。前些年风靡一时的校园歌曲《同桌的你》,就是以典型的欧化句作标题,而且歌曲中多次出现诸如“多愁善感的你”“爱哭的你”等欧化句式,很容易就获得了广大青年学子们的认同感,这不能不让人深思。也许,文化只有在多元交流的状态中才能显示它的魅力和意义。有交流、有冲击,才有可能为人类想象力提供新的空间和动力。然而,我们注意到,文化的阻隔,也同样会对一种语言内部的结构规则和语法形式产生影响并形成差异。随着大陆与宝岛台湾的文化、经济交往的日益频繁,台湾普通话的独特表达方式,引起越来越多大陆人的关注,如对“好好难过、好好开心、试一下看看、十分男人的做派、十分女人的问题、好派头的男宾”等十分台湾化的语法形式,人们从一开始的陌生、不习惯到个别人认为时髦、洋气而有意识地去模仿,这可以称得上是极其有趣的“反正统语法”,而满足语用实际的例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