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把一封求爱信揉成团儿,扔进给篓里,又继续看这期刚出版的《春潮》月刊。“砰、砰、砰……”忽听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他没有抬头,眼睛依旧盯在刊物上。
“请进!”他的声音几乎是无可奈何的。
门被轻轻地推开。随即走进一位怯生生的,眉清目秀的少女。路远望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女孩,揣测着好的来意。
“是找我的吗?”
“我……我可以同你谈谈吗?”她嘴唇噏合了好多次才开口。说完,脸红得像盛开的桃花。
路远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可以,请坐!”
女孩坐在沙发上幽幽地说:“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路主编你……你给看看,行吗?”
路远感到莫明其妙,怀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她两颊仍然绯红,站起身,把一叠稿纸递了上去。
“你当然不会认识我,可我却听过你讲的课。路老师,我是师范学院的学生!”
“哦,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
她回到沙发前坐下,歪着头注视着路远。
他翻开手稿,开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这是一篇记实小说,篇幅不长,很快就读完了。
他抬起头认真地说:“这篇小说创意可以,但缺乏个性化语言,”他若有所思,“这样吧,把它留下,修改后可以发表。”
“发表?”她吃了一惊,连忙摇着头,“不,不,不要发表。”
“为什么?”路远十分惊异。
“我……我只不过是练练笔……”
她支吾着垂下眼帘,手在沙发的扶手上来回地抚摸着。
路远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意思”。然后,眼睛又落在那一行行秀丽的字迹上。蓦地,他觉得这字体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好像……是刚才……
路远向桌角的纸篓里瞥了一眼;那封揉成团儿的求爱信,依旧被冷落在那里。
在没敲响这扇主编办公室的门之前,她曾暗下过一百二十分的决心;要拿出最大的勇气,面对面地向他坦露内心的情怀。要告诉他:自从他走进教室,自从他登上讲台。她的心就没有一刻平静过!他有挺拔的身材和烔烔发光的眼睛,他的举指洒脱谈吐幽默。
“我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名路远--”一个女学生学着路远的腔调,一只手向前平伸着。然后,是一串笑声。
“嗳,路老师真帅!是个美男子!”另一个女生说。
“怎么,你看中了?爱上他了?”
“去你的!再胡说割掉你的烂舌头!”
“喂,不知道他能教我们多久?”
“听说他是学院请来临时代课的。人家是杂志社的主编呢!喂喂,你怎么好像特别关心路老师?是不是真的那个……?”
“我打你!打你!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她们追逐着跑远了。
然而,一种无型的火焰正悄然点起,灼热着一颗少女那纯洁的心灵……
她为之倾倒的是他!
她心中的偶像是他!
她崇拜的白马王子是他!
于是,她不顾少女的那份羞涩,大胆地给他写了一封求爱的信。同时,打听到他的办公地点,找上门来……
可是,没想到,在他面前,她却显得如此儒弱、畏缩。
难道是他闪亮的眼睛?是他英挺的鼻子?还是他语汇丰富、唇角分明的嘴巴……
为什么不敢看他?
她在心里狠狠地咒自己:你真没用!你不是告戒过自己,在他面前要镇定的吗?为什么心慌意乱?你这个废物!笨蛋!
她在心里骂完自己,顿时觉得那颗近乎要冲出喉咙的心,竟神奇般的平静了。这才大胆地抬起头,直视着路远,等待着他的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路远装做漫不经心地问。
“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她嫣然一笑,那双水晶晶的大眼睛正迎着他惊疑的目光。
“我知道?”
他一怔;莫非那封情绵绵的求爱信真的是这个小女孩写的?不,不可能!
“我想,你一定没有看信,更没有看签名!”
她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唇角略带一丝生气。
“我看了,只是……是你写的?”他坦白而又疑惑。
她认真地点点头,脸上挂着一丝稚气。
他直视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你想过吗?”
“是的,我想过。”她迎着他的目光。
然而,只是一瞬间,她的目光就渐渐地移向他的鼻子,他的嘴。哦,天哪!她的心巨烈的颤抖着……
她闭上眼睛,神思不属。很快,她又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他,喃喃地说:“我要写。我要你知道,有个女孩自从见到你以后,就没有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她认真地想过,唯你莫属。因为,她……”
“不不不!”他急忙打断她,“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你只不过才十八、九岁……”
“十九岁。”她强调着。
“……这样不合适。况且,我已经有妻子了……你还是好好念书,再过两年,你的想法就会改变的。”他显然是在说谎。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晴天炸响了一声闷雷,震得她目瞪口呆。她怔怔地望着他。良久良久,才痛苦地摇着头。
“这不可能,不可能……”
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泪,像一串纷乱的珠子沿颊而落。她站起身,深情地注视他,许久许久地……猝然转身,冲出门去。
“喂……你……”
“我真蠢!为什么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追到门口,人已不见了。隐约听见下楼的细碎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急忙奔向窗子,向外张望。
办公室的窗下是一条过道,左右两侧高的是白杨树,矮的是紫丁香树,叶茂葱郁。这条路是通向大门的要道。
他追逐的目光盯着那个托着沉重脚步的倩影。
那个娇小的身影渐渐地消失了,看不见了。然而,路远依旧站在窗前,头脑一片空白,一种无形的落寞、空寂向他猛的袭来……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她是一个纯真的女孩!
她是一个敢于同命运抗衡的女孩!
我怎么可以欺骗她?怎么忍心看到她的悲怆、失望?
路远,你卑鄙无耻!你为什么不敢面对现实?你怎么可以把纯洁的心灵罩上浓郁的阴影?你虚伪!……
他狠狠地骂着自己,骂着骂着,陡的,停住了。眼睛木木然然地望着窗外……
难道我爱上她了?
难道这个女孩就是我寻找多年而又找不到的心中偶像?蒙娜丽莎的再身?
不不,她还是个学生!
路远回到桌前从下,立刻又站起来。弯腰从纸蒌里拣出那个纸团儿,放在桌上轻轻地展开,生怕把它弄坏了会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当他的眼睛落在那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心颤粟得更厉害了。
崇拜你的顾竹莹
“顾竹莹”“顾竹莹”“ 顾竹莹”
他叨咕着,努力牢记这个名字。
多么好听的名字!
倾刻,在那个名字上面,清晰地印着一张俊秀的、泪流满面的脸;那惊愕的目光中一丝一毫也没有掩盖内心的痛苦与绝望……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呀?”
路远把两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支承着那颗象石头般沉重的头。就这样,他犹如木头人一样呆坐在椅子里,像块干木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跳。他使劲晃了一下头,抓起听筒。那边传来:
“喂,是路远吗?……怎么,你为什么不说话?”
是母亲的声音。
“妈,……”
“早就下班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嗯?”母亲语气带有几分温怒,“饭菜都凉了!”
“妈妈,我就回去。”
电话挂上了,这才发现室内一片灰暗,早已过了下班时间,难怪妈妈打来电话摧他回家。
编辑部离路远家只隔一道街。穿过马路便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四合大院。现在,已是黄昏十分,那美丽的斜阳把热爱生活的人们拉到户外,坐在树下,感受着夕阳殆尽的最后一刻。然后再迎接一个清馨、凉爽的夜。
路远刚一踏进家门,便迎来母亲的嘟嚷:“你这孩子和你爸一样,心里只有工作。把这个家当成旅店、食堂还不说,你们倒给我早点回来呀……”
路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了,回来了,不打电话催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边去拿饭边继续唠叨着,“你爸爸也整天的忙啊忙的,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等她回过头,儿子早就溜回自己房间了,这下她急了,冲那扇半掩的房门喊道:
“路远,快过来,吃饭!”
“我不吃了。”
门里传来儿子的回答。
她眨巴着眼睛有点纳闷儿;往常,路远刚一迈进家门,就吵喊,受不了的饿!
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扇门前,向虚掩的门里张望。只见儿子斜躺在床上,手里拿着揉皱的纸发呆。于是,走了进去。
路远根本没有发现母亲已来到背后,一声轻轻的叹息把他吓了一跳。
“唉!你这孩子,在单位看稿子,回家也看,就不能吃完饭再看?!”
他急忙把那张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站起身。
“我不想吃,妈,我想早点休息。”
“怎么,是不是病了?”她查看着儿子的脸色:“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他打断母亲的话:“我只不过是累了,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母亲又唠叨什么,他根本没有听清。
他和衣躺在床上,两手枕在头下,眼睛瞪视着天花板。突然,那天花板上又出现那个美丽的脸颊;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忽而那神情又变得怊怅、失意……
她还是个学生啊!我怎么可以与她……
他忽地坐起来,走到窗前,奔来眼底的是静谧的夜空,繁星满天,光彩熠熠。在悠远的天际,悬挂着一弯明月,静静地窥视着他。
哦,月亮,今晚的你为什么这么寂寞?你的那一半,为何不陪伴你?
他伫立在窗前,像个泥人。
路远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又如何醒来。天刚蒙蒙亮,就一轱辘爬起来.听了听动静,爸妈还没起床.于是,他蹑手蹑脚溜出房门,顺着笔直的大道,一口气跑到师范学院的门口,望着静静的校园,他松了口气。因为,时间还早,才五点半,住校的学生还没有起床,市区的学生更不能来的这么早。他便坐在一棵树后面老远盯着学校大门,盼望着那娇小的身出现在那里,给他回眸一笑。可是,不知等了多久,才看见稀稀几个学生向校园内走去。又是几个,然后又多了起来。他在他们中间一个一个地寻找着那个叫顾竹莹的女孩;那个昨天刚闯入他生活中的女孩!他的心狂跳着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突然,一阵长长的铃声响过,就不再有学生出现在门口了。
上课了。
路远呆坐在那里,失神地望着校园。
她没有上学,是病了吗?
想到这,内心一阵不安和自责。
路远这一整天都神不守舍。
匆匆吃过晚饭,便一头扎在床上,胡乱地想着心事,手里拿着书却根本没往书上看。
他瞪着天花板;顾竹莹 那妩媚动人的面庞就出现在天花板上,他转过脸去看墙上那张“蒙娜丽莎”的复制品,而画像倾刻间又变成顾竹莹的微笑;好甜,好美,好温柔。
为什么老是想她?
他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转过身。眼睛迷朦地注视着窗帘。不好!顾竹莹那“永恒的微笑”又印在窗帘上了。
他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怎么搞的,又是她……
他索性把书举到眼前,认认真真地读起来,但眼睛老是串行。于是,便用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念。别说,还真灵,成行成句地读下去了,不过脑子里却没进一个字。
“哎呀路远,你犯的什么神经?阴阳怪气的,像个不会念经的和尚?”
门口,母亲探进半个身子,瞪视着儿子,又说:“你爸爸这几天很累,倒在床上就像滩泥。可他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
路远吃了一惊:“我的声音很大?”
“不大不大,反正你爸爸让我看看你念的是哪路的经!”
他伸了伸舌头,表示欠意。
笠日,路远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踮着脚尖溜出家门,直奔学校跑去。当他隐隐约约看到学校大门时,那颗恳着的心才放下。校园的早晨是那么清静;绿茵茵的草地似乎还没有从甜梦中醒来。操场、教学大楼也依然安睡之中。路远和昨天一样,是这两扇大门的第一位观顾者。他坐在树下,注视着走向校园的学生。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串悦耳的铃声,接下来便是他不安的叹息。
一连三个早晨,他都是焦虑地等待着,然后,则是一声悦耳的铃声宣布了他的失望!
这回,他不甘心,就跑上楼,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一张脸一张脸地看。
还是没有。
她病了吗?
老天,她一定是病了!
他打听到她的班主任老师一问,她果真生病了,问清地址,扰腿就向顾竹莹家跑去。
他很快找到一幢日式小灰楼,一人多高的院墙把小楼围在中央,门前停放着一辆乳白色的小汽车。
他猛地怔住了,那车牌号……
这不是爸爸的专车吗?怎么会在顾家门口?
还没来得及考虑,只见爸爸从顾家的大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的是顾伯伯,顾文杰。他们边说边上了车。
令他吃惊的是顾伯伯竟然是顾竹莹的爸爸。
他急忙闪到树后,探出半个脑袋,疑惑地盯着辆车,擎动,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
现在,顾伯伯走了,那么,顾家谁在家呢?如果伯母在家就糟了!她认识自己这张脸的,再告诉她自己是为追她女儿来的,会引起什么后果?
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追十九岁的小姑娘……
他远远地瞄着那两扇大门,欲进不能,欲离不忍。
“竹莹,你出来呀,我有许多许多话对你说,我已经等你三天了,我知道是我把你害病的……我不该胡编自己有什么妻子,鬼才知道她在哪个娘胎里转筋呢!竹莹,我要你出来,出来呀……我向你解释。”
他自语着。
路远徘徊在树阴下,焦急地等待着。然而那两扇门却好像有意同他做对,紧紧关着。
远处有一个烟摊,一个小伙子买完烟,叨上一支,走了。随即,一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
买包烟!
他立刻跑过去,翻遍了所有的兜。
该死!怎么不多带点钱!
如果不是出门时仓促;如果不是那件该死的衣服脏的要命……
他尴尬地涨红了脸,掏钱的手使劲往兜里一放,正转身离开,卖烟的人笑呵呵地问“怎么,钱不够?”
他收住步,回这头来,这才发现卖烟的是位老汉。
“是……”他实在难为情,“我的钱不够……”
“就这盒吧。”老汉拿出一盒烟递了过来。
路远一阵欣喜。接过烟,丢下钱扭身就走,刚走几步,又回到老汉面前,还没开口,老汉便笑吟吟地说:
“是没有火吧。”他递上一盒,又说:“年轻人吸烟不利健康!”
路远陪着笑还是接过火机。道过谢又回到那棵树下,看了一眼那扇关得紧紧的大门。这才无可奈何地点燃香烟。刚吸一口,就炝得流出眼泪。
“竹莹,我在为那句该死的话受罪,谁让我偏说有什么妻子?!就让我舌头起大泡!就让烟呛得眼泪流成河……”
他叽哩咕噜叨咕着,又点燃第二支,眯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喷着烟雾。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烟头儿多了起来。此时,他感觉头重脚轻,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上反。他扔掉烟蒂,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轻飘飘的像喝多了酒。他用指尖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道:
“竹莹、竹莹”
抬头看看那扇门,然后,又重新写上,又擦掉……
路远深深吸了口气,顾影自怜,正要起身离开。突然,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那扇关闭太久太久的门里走出来,径直朝西边走去。
“竹莹!”
他惊喜若狂,“忽”地站起身,直追过去。
他边跑边喊,“竹莹!竹莹!”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吃惊地望着奔跑而来的人。当她看清楚是路远时,一半惊喜一半疑虑。
她背过脸不去看他。
“竹莹,”
他站在竹莹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听我说……”
“不!”她又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她使劲地摇着头,两条辫子在肩头晃动着几下,又继续朝前走去。
这是通向江边的小路,在盛夏之季,喜爱游泳的人,在夕晖的黄昏里,在盈盈碧江之中,在撩起浪花的瞬间,人们忘记了自我,投入自然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