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厚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刚七个月的时候,我的父亲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孩子啊!我脑海里的父亲形象,全是由我母亲平日讲给我的。懂事以后,接触到社会上的人,他们都以敬仰的心情,称赞我父亲的学问、人品和给社会所作的贡献。所以从小给我的印象,父亲是一个很有学问、人品高尚、为社会做了不少好事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步阅读了他的一些著作,逐渐对他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作为后人,我有义务把他的学术思想、重教兴学、热心公益、文艺创作以及道德情操等方面的资料整理出来,作为文史资料留给后世。
刘尔炘(1864~1931),字又宽,号晓岚,别号果斋,又号五泉山人,甘肃省兰州市人。祖籍陕西省三原县,清康熙年间,高祖刘世英举家迁居兰州。祖父为五品州判,50岁后退职居家,所以家道贫寒。我父亲自幼勤奋好学,受业于本邑名师。十六岁时(1879年)即成秀才。二十二岁(1885年)以乡试第六名中举人。次年赴京复试,获一等第七十一名,会试未第归里,遂在西城巷、山子石斗母宫设塾授徒,二十六岁(1889年)再次进京会试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因继母逝世,便归家守制。二十九岁(1892年)
受兰州府知府丁振铎之聘,任五泉书院讲席。三十岁(1893年)处女作《果斋一隙记》问世。当时学界称此文为“以程、朱为宗,旁贯百家,折中一是”之作。三十一岁(1894年)二次进京述职,授翰林院编修,在京供职三年。因不满清廷的腐败和丧权辱国,于1897年辞官返里。次年复应聘为五泉书院讲席,继任主讲。1903年应甘肃总督崧藩之聘,任甘肃文高等学堂总教习长达五年。先后讲授《尚书》、《易经》、《诗经》、《春秋》等课程,并著书立说。在执教之余,他联合同道于1906年整顿健全了皋兰兴文社并建两等学堂;1908年创建陇右公社;1910年创建兰州修学社及皋兰修学社;1911年建陇右乐善书局。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陕西响应,陕甘总督长庚急电清廷,朝廷遂起用前任陕甘总督升允为陕西巡抚,督办陕西军务,统率甘军分三路攻陕。部队开拔后,兰州城防空虚,为了维护地方的治安,经各界人士公推先父招募“志国军”300人,由王烜任营务处负责人,设立稽察局,由连生科任队长,维持社会治安,历时三个月,共和成立后遂即解散。民国二年(1913年)甘督赵维熙因先父办城防有功奖以勋章,先父却谢绝未纳。1912年3月民国成立,公推先父为甘肃省临时议会副议长,于同年5月辞去。自1913年(50岁)起,他便谢绝一切政务活动,开始他后半生的学术生涯,但对发展地方文化教育事业和兴办社会公益事业,仍是不遗余力,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如1913年提出发展甘肃地方实业的办法及章程;1915年创立陇右实业待行社;1922年创建五泉图书馆;1919年主持修建兰州五泉山,工程历时五年半,于1924年竣工,他所著的《兰州五泉山修建记》详载其事。
1920年甘肃海源大地震,他被委任为赈灾筹账处总绅,负责救灾工作。1924年开办了儒医精舍和医学讲习所,创设同仁施医馆(次年更名为皋兰同仁局);1926年创办丰黎义仓。1928年当他65岁时便将所管的“八社”全部分交地方人士掌管。他自己则退出社会公益事务,专心致力于哲学专著《拙修子太平书》的撰写,并开始习画。
1931年先父逝世后,邑人乡贤敬仰他热忱公益,遗业惠民;文化教育界人士思念他的醇风教泽,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办,于1935年在五泉山给他树立了一尊铜像,并改五泉山层碧山庄为“果斋祠”,以志纪念。1940年他的学生赵元贞先生创办“志果中学”于兰州府文庙,以纪念和继承恩师的教诲。1953年改名为兰州第二中学。
一、承儒家之宗旨,创前人之未发先
父从青少年时代起就深受程朱理学的教育和薰陶,师承明代理学河东派系脉,立志为学,以不求人知为盟心要语,以无所为而为,为读书任事之宗旨。自三十岁(1894年)以后,甲午战争爆发,日帝侵华,先父忧患愤激,深感只读书不能救国,不能只满足于师承之学,必须把“理”与“现实”结合起来,通过“实验”或“反眏”,向理学的高峰攀登,对理学提出了新的见解。在他逝世前所写的《果斋遗言》中讲:“我之学,从李安溪①以入朱子之门,从朱子以窥圣人之堂奥。年三十时,从疾病忧患中读《大学》,忽悟书中所说,皆是我身心之事,将书自书、人自人的旧习打破,书与我合而为一,此是我读书以来大有悟入之第一次。自此以后,心源日辟,返之于身心,征之于人事,验之于天地万物,而不以读文章者读圣经矣!故晚年能窥见圣道之真,发前人未发之旨者,往往因天时、人事之新奇万变,或实验而悟,或反眏而出,不仅在于读书也。”由此可见先父经历了“饱更忧患,目睹沧桑”之后,通过“实验而悟”,提出了与程朱理学不同的见解。朱熹认为“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
②而先父则认为“有理即有气,有气或未必有理”(见《拙修子太平书》),从而提出“以理驭气”的观点,这与朱熹的“理一分殊”,“即物穷理”的观点有着重大的区别。
先父“以理驭气”的观点是在西方列强对我国进行一系列侵略战争,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历史背景下提出来的。从他晚年著作《拙修子太平书》)中就可以了解他的哲学思想。他认为“孔学化扶理”,人类的精神文明必须以儒家思想为宗旨;“科学化扶气”,人类的物质文明非科学莫能及。但“孔学化”必须驾驭“科学化”,世界方能进入万世太平,人类才能安居乐业。当今世界为什么战乱四起,中华民族受到西方列强的侵略与凌辱,其根源皆是“近世欧美学说都是机器产生出来的,都是跟着物质文明的旺运随波逐流的讲来讲去,都以人类的欲性为本位了。”所以说“物质文明从欲者也,吾圣人之学从理者也。”今西方列强不懂孔学,不讲道义,一味追求物质文明,致使欲性日肆,以极不文明的手段,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以掠夺物质上的财富,给人类造成劫难,结果是:“为百余年来世界少数人造最大幸福的是机器,为千年万年中世界多数人造最大奇劫的也是机器。自欧战发生以后,人类所受的痛苦,当名之曰‘机器劫’。这‘机器劫’是个大劫,过此以往,世界的人若不同心同意地挽回这个劫运,恐怕这欧战还是小事,还有个大祸在后头哩!”所以他在《拙修子太平书》中提出:搞科学的必先学孔学,非深有得于孔学者,不许习物质科学,究心孔学者亦必精通物质科学,科学家遂不复有助气造劫之思想,于是孔学与科学合为一家,东西学术水乳交融,人类才能进入“还醇时代”,即世界大同时代。他预言到西历(公元)3330年,全球人类,化除国界,欢若一家,无貌合之伪交,无倾轧之鬼计,不见战舰火器,居民欣欣,以农为本,手工辅之,无甚贫甚富,无甚强甚弱,悠然自得,是谓还醇时代。先父把这种物质文明的发展必须要有精神文明来驾驭的思想,名之曰“以理驭气”。这种观点对当今构建和谐世界,亦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先父的哲学思想虽以儒家学说为主导,但他对西方哲学也很重视,1916年的《果斋日记》中写道:“近年于温经之余,有志搜讨西人学说,将欲融会贯通,铸中西为一冶……独恨精力已衰,老将至矣!不能遂中西一冶之志,纳世界于无争,进人群于相善,其待诸后世之人乎?”足见他已经意识到研究西方哲学的重要性。他还说:“各国近世之学术,待当博览研究以定其是非,当世人才之学术皆当详细考求以明其得失,惜乎得书甚难。”在图书资料极其缺乏的条件下,他阅读了培根、笛卡尔、牛顿、赫胥黎、卢梭、孟德斯鸠的著作,研究了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研究了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概况;研究了现代自然科学的某些基础知识。比较了中西学术、学风之优劣。他在《果斋日记》中写道:“得意之人每言人,失意之人每言天,亦古今中外之通例乎?今欧洲盛矣,其国人精神意气,往往专尊人力,几疑天命之无权,世之骄子大抵如是。中国衰矣!其国人心思言论,往往顿归天命,几疑人力之无用,世之败子大抵如是。噫!皆非知道者也。”他把“顿归天命”与“世之败子”联系起来,真可谓理学家研究西方哲学后的一大收获。他还在《拙修子太平书》中说:“孔学化重保守,其流弊必致萎靡不振,……科学化以进步为特长,纳世人于嗜欲攻取之途,争夺不已。”足见先父通过中西学术的对比研究,使他的视野与思路大为开阔,哲学思想也有了很大的转变。《拙修子太平书》之所以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历史价值,也有得于中西学术对比之研究。一位清朝遗老,哲学思想能有如此大的转变,实属难得。
多年来,社会上对先父的这种观点褒贬不一,有人斥责他的“机器劫”的提法是反对科学的落后保守思想,这完全是对他的哲学思想没有全面了解的偏见。他所说的“机器劫”是指那些西方列强,运用先进的科学技术,生产各种杀人武器,以实现其侵略他国和掠夺财富的野心。其实他是非常重视科学技术的发展,极力提倡把机器用于发展生产和兴业强国上。他在所著的《果斋日记》中说:
“吾国谈新学数十年而无提倡机器学者,无主张致全力于机器以扩张工商业者,舍根本以驰逐于口耳之空谈,故不能得新学之益而反受新学之害。”他还提出发展科学实业以强国富民的主张,他说:“中国不能自造机器,精研理化,以广兴实业,则无收回利权之望。利权不能收回,则无从言富,不富无从言强,保教保种,议法议政,皆空谈耳!”这能说他是一个观念陈旧,思想保守,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腐儒吗?到1922年,他借鉴西方看中国,见解更趋于实际了。他在《果斋日记》中写道:“欧洲近二百年来,富强本源在机器的发明,能吸收财力,聚敛货财。吾国讲求新政者多矣!其得失不必深求,只问其所办之事,是日以生财者,是日以耗财者。生财则得,耗财则失,无论外表如何整肃,如何文明,倘若内容无生财之希望,而惟耗现有之财以欺人欺己,其为祸烈矣!”早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先父能认识到政治决定于经济,经济有赖于科技的这一朴素真理,堪称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爱国志士。
二、治学严谨,博学多通,著述甚丰
先父一生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在他已任职翰林院编修后,仍是孜孜不倦。在他所著《果斋日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余自三十志学后,昼夜六时亲书卷者为多,近来人事日繁,不能专精读书,良有愧憾。尝默拟定程,以期不入于荒怠,兹书之以自警云。早饭前晚饭后,读书功夫三时要够。早饭后晚饭前应做之事,私后公先。
守此定程,万事纷来吾志莫乱,只此不能守,人乎抑猪狗。”他这种勤奋好学,严于律己和先公后私的精神,今人读之,亦很受教诲。
在治学上,他非常重视实学,反对空谈。他在所著《劝学迩言》中说:“学之患莫大于无用,学之有用者,学之实者也。”还说:
“人有实学,学有实用,而国家亦收得人之实效。”在《果斋别集》中又说:“国运之盛衰,关乎人才,人才之盛衰,关乎学术,学术纯正,才是实学。”他所提倡的“实学”,就是要解决国家民族以至人类的重大实际问题。他把孔学与释道之学作了比较,在《果斋日记》中说:“老子、释迦之学皆为上等人说法,故施之人世嫌其过高。”又说:“孔学尽人以合天,佛学舍人而言天,孔学重实行,佛学重空想。”他还把中学、旧学与西学、新学作了比较,看出中学、旧学搞空谈的弱点,西学、新学讲实用之长处。他在《果斋日记》中写道:“欧美各国若无物质机械诸科学之发明,创为制造,致之实用,则所谓哲学者亦与吾国先秦诸子诡辩,宋明诸儒之争、门户别异,同玩弄光景者,同一托诸空谈、寄诸想象耳,乌足弛骋乾坤,左右世界也哉!”他批评那些无实用价值的高谈阔论是一种祸根,他说:“学说失之高,杀人胜似刀。”“日逞空谈,是速之亡也。”还说:“务实者昌,蹈虚者亡,身、家、国、天下无不如是。”1897年他辞去京官回到兰州,应聘任五泉书院讲席时,就作了《力求实学条约》,以规范学院诸生。
先父一生著作甚丰,最重要者有:《果斋一隙记》四卷、《劝学迩言》、《尚书授经日记》、《周易授经日记》、《诗经授经日记》、《春秋授经日记》、《果斋日记》八卷、《果斋前集》、《果斋续集》、《果斋别集》、《辛壬赈灾记》、《兰州五泉山修建记》、《重修小西湖记》、《拙修子太平书》及《陇右轶余记》等十多种著作。从现存的各类著作、150多首诗和200多副楹联的内容来看,先生既有浓厚的儒家思想,但又不为儒家旧习所束缚,注意到了中西学术的融会贯通,故而在学术思想上可说是当时兰州知识界之翘楚。而在诗歌、楹联成就上也达到了清逸、浑厚、活泼、自然的境界。
先父五十岁后,每于春秋佳日作诗酒之会,常与王紫垣、邓德舆、练吉唐、高献廷、白宝千、王著明、王建侯、颜鹭廷、陆玠平等文人雅士结为诗社,分韵赋诗。他在所著《果斋前记》中说:
“余以诗文自愧无深造之功也,平生所为,偶遇之,偶得之,亦未尝容心于其间。”其实,他的诗学造诣颇深,为诗朴素自然,往往以俚语入诗,能直抒胸臆,无矫揉造作之态。遣词造句,亦复典雅工切。
如1915年立秋前一日雅集五泉山,醉后步石头主人韵:“男儿事业许封侯,要觅桃林去放牛。幻想忽惊三古梦,新诗羞为一身忧。云天飘渺飞黄鵠,烟水苍茫问白鸥。槛外青山楼外树,也应酬我到千秋。”
先父的白话对联,写得更是绝妙,他在修建兰州五泉山时,根据每座殿宇楼阁的不同情景,亲笔书题了130多副楹联,写得通俗风趣,生动活泼,情景交融,意境深远,对仗工整,蕴涵哲理,给人以美的享受。如写在“青云梯”的一副对联是:“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还比上来难。”看起来通俗易懂,但包含着深厚的人生哲理,耐人寻味。写于“卧佛殿”的楹联是:“还不起来么?此等功夫怕是懒人都藉口;何妨睡着了,这般时代倘成好梦亦欢心”。写于“摸子泉”的楹联是:“糊糊涂涂将佛脚抱来求为父母;明明白白把石头拿去说是儿孙。”真可谓妙趣横生,幽默无穷。可惜先父的这些佳作和遗墨,绝大部分在“文革”中遭到破坏,幸存者亦寥寥无几。
先父除忠诚于教育,勤奋于著述外,还擅长于书法。从现存的墨迹和手稿来看,书法多体兼备,功底深沉,造诣很高,是陇上著名书法家。其楷书崇尚魏碑,取法颜体,功力深沉,遒劲浑厚;行书用笔舒展,转折精妙,潇洒自如,犹如蛟龙腾波,婉转有致,刚柔相济;隶书更为见长,既有汉碑字势凝重,章法严整的特点,又有篆书古朴端庄的神韵,给人以高雅雄浑的美感。晚年又习绘画,以梅、兰见长。现在观赏先父在五泉山书题的匾额、楹联之遗墨,虽不完整,但不难看出他的文学造诣和书法的精湛。他从50岁以后,便由执教转向以书法谋生,曾以诙谐的笔调写下了这样三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