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定山
导言
一九二八年冯玉祥部国民军在甘肃对回族地方武装决开的战争洪流,首先从西宁吹绉微波,随着在凉州掀起巨浪,而主潮始终在于河州。经过一九二八的混战,溃溢四出:北至河套,南至阶文,东至平庆,西至南疆,数年之中战尘远及数千里,直接间接的死亡者不下数十万人,世谓之河湟事变。这一事变的演进,摧毁了回族中一部分封建势力,同时也摇撼了冯玉祥在甘肃的政权。从辛亥到解放前夕的四十年中,它不能不算是甘肃的一件大事。
一、事变的起因
一九二五年十月,刘郁芬以代理甘肃军务督办身份替代冯玉祥率领一部分国民军来到兰州,十一月初间即解决了原任甘肃督军兼省长陆洪涛旧部的跋扈军人李长清和包玉祥。不久陇东镇守使张兆钾联合驻临洮的宋有才旅、黄得贵旅和陇南镇守使孔繁锦向省城进攻。到一九二六年的夏天,刘郁芬部署所部击走了张兆钾,驱逐了孔繁锦;宋有才、黄得贵、鲁大昌、韩有禄等均不能支持,挨次被刘击溃,或窜伏甘边,或逃向外处。陇南的爪牙王桢、赵瑞寿等,则以直鲁豫同乡关系举众向刘投降。于是甘肃原有的汉族武力,除了河州、肃州的两小部分外,其余完全瓦解。
当刘郁芬和陇东抅兵时,回军各镇惟甘州镇守使马麟①曾以所部助刘作战,其余各镇皆作壁上观。及张兆钾联军完全失败,回军各部皆对刘表示服从。刘趁机把西宁、凉州的巡防部队都改编为混成旅,不久又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二十六师、第二十七师,分别以马麒、马廷勷担任师长。这年秋天吴佩孚再起豫鄂,联合奉军击溃冯玉祥部于京津间。在战事紧张进行中,冯氏曾电西宁、凉州,各调骑兵一旅,由宁夏、绥远开赴晋北助战。冯部在南口失败,冯玉祥出国,残部退驻绥远、宁夏。这两旅骑兵无人过问,都从纷乱中散回原防。
冯玉祥从苏联回国后,于一九二六年九月在五原誓师,率部从宁夏入陕,参加国民革命军北伐,再向西宁、凉州各调骑兵一旅,配合步兵在北方平原作战。两镇鉴于前事,皆推延不肯奉命。
当时冯玉祥部在豫鲁作战,最困难的是兵饷问题。他们在陕西仅控制着关中,在河南还立足未稳;徐州会议虽和蒋介石妥协,但大量支援,长期供应,事实上尚难做到。在这种情势下,为了应付紧急,就不得不在甘肃筹饷。这年冯玉祥特派张允荣做甘肃财政厅长,其目的就是筹饷助军,无奈甘肃以贫瘠著名,张允荣虽善于搜刮,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这时孔繁锦的智囊王桢在刘郁芬左右,他建议向河州开矿,意思是:甘肃财富尽被回军军阀们积累搜罗,窖藏在河州地方,只有向这里去发掘,才可以完成筹饷的任务。
刘郁芬本不满于回军军阀,张允荣又急于见功,都默认了这一建议。
一九二八年三月,刘郁芬派其参谋长杨光远赴陕公干,那时甘肃公路很少,汽车要从靖远转往固原,当杨光远经过打拉池走向甘肃盐池时恰和宁夏禹王川回民杨老二所率反国民军的部分相遇,部中尕虎子阿訇挖断公路以陷汽车,杨光远跳出汽车避入沙沟,被追踪打死。事后从甘盐池店户取得口供说:打死杨光远的凶手是河州回民李尕五子。刘郁芬遂认为这是西宁、凉州方面的阴谋,尤其疑忌的是凉州镇守使马廷勷,凭空兜起了这仇必报的决心。
到了夏天,西宁方面接近国民军的周希武、朱繍等去兰州有所商冾,马麒特派他的弟弟马麟带队护送。已到邻近兰州的老鸦峡,这里道途狭隘,双人不能并行,马麟认为这地方不会藏匪,在后面沐浴礼拜。周希武等也认为已出险地,不等马麟到来迳自前行。不料土匪早混入在护送的部队中间,乘空突出击毙了周希武等数人,渡河扬长而去。马麟从后赶到,已来不及救护,枕尸一哭,仍运回青海殓埋。这一惨案的传出,愈加引起了刘郁芬的疑忌。
由于上述各事,刘郁芬胸中业已布满了疑云,偏偏在这时西宁、凉州又都拒绝了冯玉祥征调骑兵的命令。刘郁芬正在用人之际,忍气吞声,派郑道儒、韩骏杰等分赴西宁、凉交涉,久久不得要领。
马廷贤时以第二十六师副师长驻在凉州,忽向郑道儒告密说:“马麒、马廷勷和奉军勾结,要组织西路讨冯军,你们还想要什么骑兵。”这样一来,就使这一场交涉以两镇各献马五百匹匆匆结束。
郑、韩等皆连夜赶回兰州,更加强了刘郁芬解决河州的意图。
二、事变的突发
早在一九二七年秋,刘郁芬即调河州镇守使裴建凖为肃州镇守使,另派其亲信师长赵席聘为河州镇守使,派叶超为导河县县长。
未几又派团长刘志远赴凉州购马,副官马志坚赴平番购马,不久在永昌、山丹、古浪、平番(永登)、红城子、平城堡、大靖、土门子以及西宁各县均派专人常驻买马。
先是碾伯(乐都)、循化、导河(临夏)、宁定(广国)之间常有小股土匪,赵席聘到河州镇守使任,对这些土匪并没有设法肃清,却常纵所部士兵在回民聚居的八方故意横行,违反宗教上的禁忌,大为回民所不悦。叶超任县长,又火急办粮、办款、征兵,回汉人民皆以为苦。回军各镇虽不便提出抗议,但心不能平。一天,宁海镇守使马麒在私室谈到故乡情况,不胜愤慨,叹息着说:“赵、叶两人这样糟蹋人,难道就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娃给他们一教训吗?”马麒这番话,在回族青年中是起着很大的鼓动作用的。
恰当这时,河州西乡、南乡发生新老教的争执,杀人流血,互相控告。这样的事在河州说来原是很平常的事。赵席聘听上一班好事少年的话,说回民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反,新老教之争便是他们要造反的烟幕。这时不管他谁是谁非,逮捕几个首脑,枭首示众,就可以镇压下去。赵席聘把这情形报告给刘郁芬,刘郁芬说:
“好!他们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反,我这次要叫他三百年、六百年都反不起来。”这就指示了机宜,使赵席聘逮捕新老教之争的头目,杀人立威,逼得各地参加教争的人民都联合起来向河州进攻。
这时,马麒所部宁海军中的营长马仲英率领少数人奔向河州,经过循化,夺取了县府所存的的枪枝。马仲英到达河州边境,势力逐渐扩大,结合向河州进攻的群众,旬日间就聚集了一两万人,直扑河州城。
马仲英一起兵,回民附从的很多,但枪枝无多,十九持着刀矛,一部分包围西南乡宁河堡,一部分拥到河州近郊,高呼:“款子要来!壮丁要来!”赵席聘看到这些人没有好的武器,曾以所部应战。
但回民群众竟然赤膊徒手,猛扑到队伍中夺枪,使赵席聘的部队大吃其亏,只得困守河州飞电告急。刘郁芬派师长戴靖宇率部由狄道、宁定向河州南乡进攻;旅长刘兆祥、李松崐率部由皋兰尖山漫滩向河州东乡进攻。结果仍然以回民作战勇敢,李松崐被阻于牛心山,他们焚烧了唐汪川无辜人民一千余家,由呼吁和平的马组先、马国礼等在前引路,开导民众,变抗拒为欢迎,才能不费事地通过东乡,到达河州城郊。戴靖宇攻至河州近郊,与马仲英等激战,胸部中弹,舁回省城。马仲英等亦以枪械缺乏,死伤惨重,退向河州西乡的双城、韩家集、藏一带。
河州城内住汉民数千家,南关一带住回民万余家。南关号称八方,房屋整齐,有礼拜寺和拱北②数十处,商业手工业相当繁盛。
当马仲英围攻河州时,这里的居民深恐战争祸害,严重守中立,极力向当局表示服从。但国民军别有用心,不予谅解。及至戴靖宇部和回军激战,困守河州城内的赵席聘曾乘机以城中部队和市民冲入八方,掳掠三日后,四面放火。回民住宅和礼拜寺、拱北悉数被焚毁,幸免于死亡的被难平民数万人栖身无地,破坏备极惨毒。事后在八方设政委会,以喇兴俊等为委员办理善后事宜,只虚具形式,不能解决问题,以此更加深回民对国民军的仇恨。
三、国民军袭取凉州
从表光绪二十一年河州事变后,兰州的统治者每遇回族教争问题以及河州附近土匪问题发生,即责成马安良或其旧部就近处理,这样解决的纠纷不止一次两次。这次事变,马麒、马廷勷满拟刘郁芬仍将沿袭旧例向他们请教,却不料刘郁芬始终一意孤行,只管从东边遣兵调将,绝不使他们过问。当马仲英开始进攻河州时,马廷勷之叔马国良在河州病死,马廷勷从凉州回到大河峡奔丧,还打算取得刘郁芬的同意,协同马麒扑灭战火。马国良的儿子马廷斌曾向赵席聘讨好,愿以议和方法诱擒马仲英,即是马廷勷这一打算的表现。不料马廷斌议和的约会虽为马仲英所接受,而到议和时出席参加的只是几个代表,马仲英本人并未亲来。马廷斌恐不为赵席聘所谅解,即逮捕代表送赵处理。马仲英认破了马廷斌的阴谋,勃然大怒,移兵指向大河峡,说:“清朝末年,你们几番借旁人的脑袋,换自己的功名,今天还想来老一套。我先捣毁你们的巢穴,再和赵席聘算账。”马廷勷得到这个消息,急调撒拉回三千守积石关。撒拉兵一出动,饱受战祸的河州西乡老乡们可吓坏了,急忙扶老携幼,四出奔逃,纷传马三少造了反,撒拉兵已经向河州进攻了。这就把马仲英、马廷勷混到一起。马廷斌逮捕马仲英代表的事,翻成欺骗赵席聘的罪名,送往兰州监禁起来。
马廷勷仓皇间调来撒拉兵抵住了马仲英的进攻,然而在刘郁芬心目中,却认为这正是马廷勷指使马仲英造反的证据。由于当时用在防守河州的队伍还不能作大规模的进攻,刘郁芬邀请寓兰的河州人士张乐山等电告驻扎平番的马绍武,请劝马廷勷保全桑梓,不要发动战争。马绍武知道误会深了,赶忙电告刘郁芬,保证马廷勷决不发动战争,并陈述马仲英不难平息,只要责成西宁、凉州会同解决,便可在旬日间瓦解,用不着大动干戈。但刘郁芬全不采纳,而说马廷勷既不为乱,保不速返凉防。马绍武只得接连派人劝马廷勷速回凉州以释误会。马廷勷在再三函电表时心迹后,鉴于马仲英矛头指向大河峡的危险,携带了未及埋藏的一部分金银及其他珍贵物品赶回凉州镇署,表示他不和马仲英合流。
马廷勷回凉州后,看到河州的战祸已经酿成,自己也陷在嫌疑之中,就想尽方法向刘郁芬解释。农历五月初间马廷勷邀请武威县长张东瀛和买马的团长刘志远到镇守使署,说明他自己的意见,大意是:如果刘郁芬还信任他的话,他愿尽力消灭河州的事变;如其不能信任,只要保全他的身家,愿意解除武装交出凉州政权。即日跟同张、刘两人把自己所存机枪十余挺,意造扎喇斯步枪一千枝,子弹百余万发,扎捆装箱,封存库中,委托张东瀛赴兰面陈情况。
不意张东瀛一离凉州,刘志远即同县署科长毛光明、警佐张育才,天天散布空气,说:兰州昨日来便衣队若干人,今天又来若干人,明天还要来若干人,后日还要来若干人。马廷勷的兵队素无纪律,凉州是往来大道,来人多寡,平日并未检查。这些谎言一出,弄得马廷勷心神不安,不得已请刘志远到镇署商量交替问题。刘志远知马廷勷气馁神昏,就率领带来买马的几个人,加张育才所率警兵百余人,直扑镇守使署。马廷勷听见枪声,认为真个有便衣队动作,匆匆忙忙单骑从后门逃走。
马廷勷一出走,刘志远立刻取出马廷勷封存的枪枝,成立团部,掘出了马廷勷窖藏银锭十余万两、银币十余万元、标金三千余两,送往兰州。其余衣物二百余箱,搬进武威县署,推置二堂,不几日即被偷取一空。他们对凉州用兵的目的约略可想。在凉州逼走马廷勷的一天,刘郁芬密调防守河州的刘兆祥、吴鹏皋两旅,由张允荣率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分南北两路,袭击永登。驻在永登的马绍武和马廷斌的部众,乘夜突围,退往永登的西八堡。张允荣随即驰赴凉州,赶走了马廷勷分扎在兰凉道上的残部。等到张东瀛从兰州返回凉州,城中已没有马廷勷的一人一枪了。
当凉州事变发生时,河州方面马廷贤忿赵席聘焚毁了他的公馆,纠合数万人和马仲英合作,围攻八方,捣毁政委会,驱走了驻军,进据河州北垣,城中日夜闻枪声,国民军由兰州赴河州的北道莲花堡一带常被遮断。这时刘郁芬所能使用的部队尚不能两头兼顾,所驱走马廷勷、袭破永登后,不但刘兆祥、吴鹏皋两旅立即调回河州,即凉州仅有的刘志远新成立的部队亦退守永登,而将原守永登的赵宝鹤营都抽往河州应援。因此防守凉州的仅有甘州大马场场长韩凤章和武威县长张东瀛所临时招募的百余人。刚刚收复的地方弄得这样空虚,如何能守,马廷勷的卷土重来,就成为很自然的事了。
马廷勷于农历五月十三日仓皇从凉州逃出,到了皇城滩,才知道凉州并没有来什么便衣队,赶他走的只是拼凑起来的一百多人,这才赴西宁,和马麒商量,收集残部,定反攻凉州的计划。农历六月初三日,马廷勷部攻破凉州,刘郁芬所派的城防司令韩凤章逃走,张东瀛为乱兵所杀,守城的民团三百余,被赶入北城楼,完全烧死。
市面公教人员及直鲁豫商民死者甚多。马廷勷平日军纪不严,这时虽不愿杀人,无奈部下的阳奉阴违,等到他慢慢入城,已经制止不及了,马廷勷攻进凉州的一天,马绍武部同时也向永登进攻,因为他久驻永登,不愿使地方糜烂,环攻一日,即匆匆退去。及马廷勷从凉州东下,马绍武部已经分化成数股,马绍武本人已离军回向东乡了。马廷勷于农历七月初四日到武胜驿,初九日进围永登。刘志远防守甚严不能克。十一日攻陷满城南门堡,杀壮丁二百余人,城外附近庙宇被焚毁一空。十七日进攻南大通,为国民军旅长冯安邦所阻,方分兵渡河,欲从西山转往南大通后腹背夹攻,恰遇刘郁芬所调孙连仲军赶到,遂节节败退。二十八日退出永登县境。八月十六日仍退出凉州。
四、国民军进攻河州
一九二八年秋天,凉州战事虽因孙连仲部西来而结束,河州战事却因马廷贤加入而扩大。马廷贤和马仲英的合作,前面已经叙及。
起因是马廷贤的住宅和私有财产都屯积在八方,赵席聘焚烧八方,他所受的损失最大。为了进行报复,他就纠集仇恨国民军的数万人,结连马仲英重向河州进攻。起事之初,既恨马廷勷作事软弱,当断不断,又恨马廷斌杀自己人向赵席聘讨好,他首先奔上西乡,焚烧了大河峡公馆,斩断了恋家的念头,掘出马廷勷的窖藏,分散作部众的犒赏。马仲英认为马廷贤比马廷勷有骨头,就和他合作了很长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