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倒也不陌生,正是每天都会看到的血货郎,说起来,我还经常跟他打招呼呢。在这条冷清的街上,走来走去的卖些乏人问津的奇怪零食的他,还算是我为数不多的熟面孔之一。
血货郎与遥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又提高声音,向着屋里喊道。
“小夏姑娘,对不住吓到你了,改天请你吃糖葫芦赔礼哦。”
“谢谢,不用了。”
我立刻站起来谢绝他,开什么玩笑?我还真不敢吃他的东西。
只有死人才知道血货郎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未明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正因如此,看见血货郎的零食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不是什么糖葫芦,而是速效催命丸一样。
遥从门口回来,慢悠悠地坐回藤椅里,我冲到门边,朝外张望,自然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血货郎人呢?”
“走了。”
清明的回答一向很简洁。
“走了?那……那个东西呢?”
“被带走了。”
幸好他虽然惜字如金,却也能表达清楚意思,我点点头,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个东西……是什么?”
清明和遥对视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清明先开了口。
“是肉畜。”
“不是人么?”
“很久以前是。”
肉畜,也就是食物。想到血货郎应季时卖的那些喷香的肉粽之类的,我就忍不住一阵恶心,如果当时我吃了,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遥,试探性地问他:
“在你眼中,我该不会也是未来肉畜吧?就像我们看猪和牛羊一样?”
遥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你觉得大熊猫是不是肉畜呢?”
“当然不是了,熊猫是国宝啊。”
“那你也是我的国宝啊。”
他似乎怕我不信,又解释道:“就算你不是人,是猪,牛,羊甚至是一只虫子,我也会把你当国宝的。”
我硬生生地被他这个说法雷倒了,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现遥跟一头牛或者一只猪勾肩搭背讲笑话的情景。
说实话,我还真无法想像自己变成非人类是什么感觉呢。
清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你不用想太多,肉畜的来源一般是生前十恶不赦,死后无法投胎的恶人罢了。况且,现在已经很少人会食用了,刚刚这一只,只是血货郎圈养着观赏用的。”
观赏用……那家伙的品味也太奇怪了吧?!
话说回来,我下辈子,真的有可能投胎成为非人类么?万一的话,那要选哪种动物比较好呢?
后半夜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天亮,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遥知道我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之后,笑得满地打滚。
照他的说法,一般品质尚可的人,多半是会投生为人的,只是性别就无法确定了。我之所以一直是女人,也是因为灵魂的特例罢了。
末了他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句话:
“其实现在看你的样子,投胎为男说不定更合适些。”
我立刻给了他一拳。
我做了个梦,关于铃的梦。
她坐在我床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眼睛透着一股忧郁,在白雾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大约是梦境过于逼真的原因,我甚至连香烟的味道都闻到了。
我想我一定是咳嗽了两下,因为一只手伸过来,在我脸上轻轻扇风。
是铃。
她把烟掐灭,对着轻笑:
“醒了?”
“你怎么进来的?”
“跟着你的背包进来的。”
我想起在街上遇见铃时的情景了:
“那个人是……”
铃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很快就回答了:
“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人,才能令一只狐狸精念念不忘呢?
“是什么样的人呢……”铃一脸神往,显然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个很美的人,非常善良,也非常厉害。我小的时候,经常在山里玩,有一天不小心被猎人的捕兽夹子夹住了,腿伤得厉害,幸好被路过的她救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
“那……你是怎么到铃里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被法师封进来的。”
“那个人一定很伤心吧?”
“她就是那个法师。”
铃的表情非常平静,我却觉得她应该是非常伤心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想要找到那个人了。
“你找她……该不会想要秋后算账吧?”
我有些担心,她却一下子笑了出来,伸手摸摸我的头。
“你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想要问她,既然知道我是妖,为什么当初还要救我呢?”
我一时无语,却又想起了投胎之类的问题,假如铃寻找的人再世为人,茫茫人海,又怎么找得到呢?
“铃姐,假如找不到怎么办?”
“一定可以找到。”
她似乎很自信,见我半信半疑的样子,又笑起来。
“想不想看看她的样子?”
“要看要看。”
铃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我闭上眼睛,脑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的样子。
的确是个美人,只是虽然她穿着古装,我仍然迅速地认出了她的脸,那明明就是苏扬!或者说,跟苏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想起了苏扬的另一个身份——驱邪师,将这一条也对上了的话,无论如何想,这个人都是苏扬。
怎么办?铃要找的人居然是苏扬?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见了面,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铃遇见当初封印了她的人,真的能够保持平静,只是问问而已吗?
对于苏扬而言,这段往事真的应该被提起么?
我很喜欢铃,但是苏扬对我也非常重要。
思前想后,我决定暂时不告诉铃这件事情,改天我再去找苏扬打探打探情况再说。
铃感觉到了我脑中的动荡,关切地问我:“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自然不会说出心中所想,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有些想睡了。
见我如此,铃便向我告别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问她。
“当然。”
她向我笑了一下,便消失了。
我原本就只是装困,这会儿更是一点儿睡意都没了。摸出电话,想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苏扬的号码,响了几声之后,那边被人接起了。
“小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苏扬的声音有些惊讶,这也难免,因为我几乎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
“没有啦,你在上班吗?”
听筒里的背景声非常嘈杂,似乎在人很多的地方。
“嗯,一会就下班了。”
苏扬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知道我打电话一定有事,不等我想什么借口,就爽快地提出了邀约。
“要不我去找你玩儿?”
“不用来找我,咱们去外面约个地方见面吧。”
“啊?”
“学校附近的那家咖啡厅怎么样?”
“好吧,我五点下班,咱们六点见吧。”
我不想让苏扬来忘川堂,因为铃总是神出鬼没的,万一什么时候两人碰到了,就不妙了。
抬头看看窗头的钟,已经快五点了,急忙起床,店堂里,遥已经起来了,坐在藤椅上抱着PS2玩得正开心,抬头看了我一眼。
“要出门?”
“嗯。”
“哦,早点回来。”
说完他就继续埋下头,玩他的游戏去了。
天空灰茫茫的,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
我只把钱包和手机装进大衣口袋里,别的什么也没拿,两手空空地就出门了。
街道上人很少,我走在路上很踏实。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路上走了。在这个到处都充斥着各种生物的地方,清静俨然已经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
到了约定的地方,苏扬还没有来,我找了个座位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地等她。
下午是很奇妙的时间段,咖啡厅也是很奇妙的地方,这种地方通常灯光昏暗,窗帘半掩,营造出很安宁祥和的气氛。这种气氛不但吸引人,通常还会吸引些别的什么东西,眼下虽然不是高峰期,店里的座位却也几乎被坐满了。
我旁边的座位上是一对情侣,男的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的,头上却戴着一对儿长长的兔耳朵,看上去极不搭调,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我一定会认为他在COSPLAY了。
女的呢,穿着小洋装,妆容精致,头上也戴着兔耳朵,两个人对坐着,小声地说着话。来来往往的服务员都视而不见地越过他们,我想这并不是因为见怪不怪的原因,而是他们应该根本看不到那两个人。
放眼望去,整个咖啡厅里,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坐在其中的客人多半也幽灵一般,面目模糊,神情空洞。
安静极了,连小勺子碰到瓷杯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觉得,这家店里,看上去最奇怪的客人,应该是我才对。
玻璃门被人轻轻推开,苏扬走了进来,她穿着利落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向我走来,邻座的那对情侣似乎紧张了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了。
空气中的雾也散了一些,看来苏扬果然是有力量的人,她一进来,连气氛都变得有些不同了。
“等很久了么?”
“没,我也刚到。”
苏扬叫了杯咖啡,往我对面一坐,慢慢地搅着,抬眼看我。
“小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样,始终说不出来。
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借口有事,先走了。
没走多远我就后悔了,可是又不能再回去,要怎么说呢?我总不能开口就打听,你是不是转世过,你前生有没有收过一只狐狸?这种无厘头的话,叫谁去回答呢?即使是苏扬,恐怕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或许我不应该插手什么,就只应该这样旁观着事情发展吧。
我想起遥对我说过的话来。
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看看就算了。
或许我也还是做个看客比较好罢。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走回了很久没回去的家附近,想到天气冷了,干脆上去拿几件厚衣服好了。
楼下的信箱里被塞得满满的,我似乎很久没有清理过它了,摸了摸钥匙正好还在,顺手就打开了它。信件哗啦一下从上面散落开来,我蹲下去,捡起它们,一一查看。多半是些广告和传单,银行来信之类的,只有几封是私人信件,其中有一封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从道观寄来的,封面是师弟刚劲有力的字体,拆开信封朝里一看,果不其然,是几张符咒。我突然觉得有些内疚了,师弟还记挂着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寄来替换的符咒,以保我生活安宁,而我呢?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再回去过了。
甚至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如果不是这封信,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想起那个从小生活的地方呢?
我把其他信丢到垃圾筒里,留下这一封,紧紧握在手里。
我忽然很想回道观去看一看。
当晚,我向清明提出了这个想法。
他没有追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要回去,也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
“好。”
这就算是答应了。
我走进房里收拾行李,遥跟了进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我头也不回。
如果说出实情,遥一定会笑话我。
优柔寡断、多管闲事、自我折磨、不利落、不爽快,闷在心里当然是活该。
“到底怎么了啊?”
肩膀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遥的下巴搁在我头上,蹭来蹭去的。
“说嘛,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家伙,还真了解我!
不过我是铁了心不说,只好随口敷衍他几句。
“女人嘛,每个月都会有几天不顺心,你又帮不上忙……”
“咦?可是我记得,你这个月不顺心的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有在脸上写过不顺心这几个大字吗?”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得很。”
听到这句,我沉默了。
平心而论,遥虽然经常嘲笑我,捉弄我,但实际上,他对我是极好的。即使我极力不想承认枕梦书给我看到的那些记忆是我本身的,却也不得不对遥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窝在这个小地方。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应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我不知道遥如今是怎样的感觉,我只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
很复杂,很内疚,很依赖,同时还有那么一些心疼。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再让他有什么困扰。如今的我,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过完这一生,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吧。
“真的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了。”
我捉住他的手臂,轻轻晃着。
“我很快就会回来。”
“嗯。”
他的头埋在我肩上,一动不动,我摸摸他的头发,不动,干脆扯了一根下来,自言自语道:“猫毛衣的收藏又增加了啊……”
遥跳起来了。
“你不会真的想织猫毛衣吧?”
“当然了,羊毛衫已经没什么稀罕的了,穿着猫毛衣上街才叫神气哪!”
我认真地说着,甚至开始动手去拿旁边的剪刀了。
遥尖叫一声,抱着头跑掉了。
终于清净了,我松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
没过几分钟呢,我就又被抱住了。
我正欲发作,就被背后传来的话吓了一跳。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我吓了一跳,我今天去见过苏扬,难道这也被铃闻出来了?我有些懊悔,原来狐狸的鼻子也是这么灵的。
我还未答话,铃就迅速扑到我手中的包上,在上面来回嗅了几下,最后伸进去,摸了样东西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
她手里拿的,正是我今天带回来的那封信,而这封信是我跟苏扬见面回来之后才收到的,不可能有苏扬的气息才对。
“那封信怎么了吗?”
“这上面有她的气息。”铃用目光征求了我同意之后,把信打开了,看见那几张符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没错,这就是她画的符!小夏,这是哪里来的?”
“这个……是从道观里寄来的。”
我决定实话实说,反正师弟也不可能是她要找的人。
“带我去那里吧!小夏!”
铃定定地看着我,向我央求道。
我苦笑了下:“即使你不求我,我也正打算回去看看。”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被她这么一搅,我原本打算回乡怀旧的旅程,又多了个奇怪的旅伴。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变数。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铃摇醒了,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我也不能再睡下去,干脆起来,早点走,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道观。
店堂里的灯还亮着,清明坐在柜台里看书,遥则在一边玩PS2,两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上去画面和谐极了。以前身为这画面中的一员,从来没有这种意识,如今以局外人的眼睛来看,才发现这点。
其实仔细想想,我在这里的生活似乎也是十分安逸的。
“我走了,后天就回来。”
我提着行李,微笑着向他们打着招呼。
“我送你。”
遥站起身来,清明也站起身来,温和地说道:“路上小心。”
我朝他点点头,就走出了店门,遥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我没有拒绝他。
因为我知道,拒绝是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