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修长的手指擎着笛子,吹得很入神。长长的睫毛在他光洁的脸上投射出两片阴影,我这才发现,月亮居然已经出来了,江面上的风暴已经平息了,水似的月光洒满了他全身,黑发肃穆,明眸微闭,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圣洁感。
一曲完毕,他放下笛子,微微一笑,看向我。
我再次意识到,这个人和我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伸出手来,大概是想要触及到我,我下意识一躲,闪开了。
那只手愣在半空中,片刻之后,缩回了。
我有些后悔,却来不及收回了。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难得一见的笑容从他脸上褪去。
江面已经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感受不到一丝风浪。正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难堪的寂静时,清明却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噤声。
将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咽了下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我们面前不远的江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小小的山头,而且还正在不断增长着,直到露出两只眼睛,我才发现,那似乎是条大蛇。它正缓慢地自水中钻出,等它全浮上来之后,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想像会有这么大的蛇,它浮在江面上,简直就像一座蜿蜒不断的青色山岭,直径的话,至少也有几层楼那么高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座会移动的青色山峰。
大蛇似乎发现了我们,昂首向我们游来,我有些紧张,悄悄地抓住清明的衣角。他浑然不觉,双眼紧紧注视青色的大蛇。
对峙半晌,青蛇向我们低下头来,我这才看到,在它高高的脊背上,有一些起伏不平的东西,细看之下,似乎是些青石桌椅之类的。
它的意思,是要我们上去吗?
我试探着踏出一只脚,上面滑溜溜的,根本不可能站稳吧?正在犹豫,腰就被人扶住,轻轻一提,我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座位上了。
大蛇果然高大,坐在它身上的视野也非常开阔,我从上往下俯视,波光如镜,江面一览无遗,我们刚刚乘坐的小舟,已经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大蛇开始动作,以缓慢的速度滑行着,修长的尾巴给江水剖出优美的分割线。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我新奇不已,偷眼瞧旁边的清明,却见他斜斜的靠着椅子,似乎在闭目养神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样子跟平时不太一样,明明只是沉默不语,却让人觉得无端的忧伤。
为什么明明只是闭上那双眼,整个人看上去就变得如此消极呢?
仔细想想,从我们这次出门来,他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往前追溯的话,这感觉从他见过那个青衣人之后就开始了。
是因为这次的生意吗?到底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难道说,清明……也会累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清明休息的样子,正因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清明也会疲倦这个问题。
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待过。他给我的感觉,早就是无所不能了,甚至可以说,是神明……
如果有一天,神明累了的话,被他佑护的普通人要怎么办?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想不出来。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神明的睡容出神,希望宁静的时间能多停留一会儿,仅此而已。
然而这个愿望很快就被打破了……
我的右耳在发热,火辣辣的,有个什么东西一紧,咬住了耳垂,是那颗该死的耳钉!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被一双冰冷而苍白的手抓了个结实。尖利而乌黑的指甲在我脖子上轻轻地来回划过,暖暖的气息在我耳边起伏。
这双手的主人,我是认得的。
被捂住的嘴发不出丝毫声音。
清明并没有醒来,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没有敌意,我没来由的这样觉得,渐渐放松了身体。
“小妞儿,有没有想我?”白夜松开了我,愉快地笑了。他就坐在我身边,银色的长发被风吹乱了,有一缕甚至搭到了清明沉睡的脸上。
他却依然没有醒来。
这不太正常!这种动静怎么可能惊不醒他?我一下子扑到他身边,使劲晃他。难得的睡眠被我打扰,他一定会不耐烦吧,也许会骂我也不一定。
如果会骂我,就好了。
被我一晃,他的头动了一下,带着淡檀香味的身体轻轻地歪倒在我身上。我的脑袋里轰隆一下子变成空白,良久,才知道伸出手去试他鼻息,那里冷得吓人,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了。
我怔了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不是吗?清明不可能是一般人,怎么会死?也许他只是在吓唬我,等我着急时,就会再睁开双眼。
一定是这样的吧?
可惜无论我怎样摇他,他都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倒在我怀里,就像精美的人偶一般。
接下来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些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直到白夜将我摇醒。
“喂,小妞儿,冷静一点!”耳边是白夜的声音,清明,清明已经不会再睁开双眼了啊,叫我怎么可能冷静?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却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的一下,我愣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清醒过来,眼前只有白夜一个人,怀里那个冷冰冰的人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夜风起劲地吹着,空气中找不到一丝他的味道。
清明就这样,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
“清明呢?清明在哪儿?”我抓着白夜问,他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明白了追问也无用后,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乱麻,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白夜抽着烟,悠然地看着江面出神,似乎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
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我也渐渐镇定了下来。
清明只是不见了而已。
不管怎样,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搞清楚清明的去向。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是那么容易就死掉的男人。他一定还活着,可问题是到底他去了哪里呢?
在这条巨大的蛇舟上,我是那么的无力,光溜溜的地面让我连独立行走都很困难。但无论怎样困难,我都要尝试一下才行。趁白夜还在出神的时候,我悄悄地向蛇尾溜去,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地方。
所到之处都又湿又滑,大蛇行进时身体的摆动让人左摇右晃,我扶着一排排椅子,勉强挪动到最后,只见被鳞片覆盖着的表面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可供离开的阶梯啊。正打算原路返回时,一个浪打来,我手一滑,松开了椅背,直直地朝下坠去。
在临死之时会想到的人,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眼前闪过的是遥寂寞的眼睛,想起他温暖的笑,耍赖时的小脾气,打打闹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以及这回临出门前他那句含糊不清的“早日回来”,我突然觉得很后悔,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回头跟他好好道别。
在这种境况下,我终于察觉到平日里遥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如果那家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一边大声数落我,一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会让我遇到丝毫危险。
对,就像现在这样,抓住我的手。
我努力抬头朝上看,白夜俯下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他的脸上是不满与轻微的怒气,那表情是如此的熟悉,一时间,我竟然有种那就是遥的错觉。
我朝他笑了。
白夜把我拉了上来,扔在座位上。
“爱给人添麻烦这点,你倒是一直没变呢。”
搞什么啊,说的好像早就认识我一样,虽然这么想着,但人家毕竟刚刚救了我,所以只好闷着头,等到他说完了,突然又笑了起来。
“那家伙还真是……不过算了,就由我来送你去吧。”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有条件的。”他圈住我,手指轻轻在我脸上摩挲。“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就送你离开这里,怎么样?”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家伙不知道会开什么条件出来。如果我答应,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如果我不答应,就会留在这里动弹不得,可能死得更快。换句话来说,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答不答应都一样。
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感受不到他明显的恶意,如果他想害我的话,那我已经死了不止一次了。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清明。
所以……
“我答应!”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果然,只有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我转开眼睛,不再看他的脸。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黎明却依然没有到来,我看了下时间,却吓了一跳,已经上午十点了!
为什么天还是黑的?
夜色朦胧,前方隐隐有座山岭,江水在这里停留了一下,打了个弯,便顺流直下了。大蛇停止了前进,看来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被白夜半抱半拖地弄下来,踏上坚实的地面,我终于松了口气,那条青色大蛇向我们略一颔首,便没入水里去了。
江面平静如昔,完全看不出下面潜伏着这么巨大的东西。
按照白夜的要求,接下来的一天内,我都必须跟在他身边,不能离开,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清明节。
清明节,清明去了哪里?
面前的黑色山峰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自始至终,我都紧紧跟着白夜的脚步,一方面是他的要求,一方面,我对这样的夜路有着莫名的恐惧感。
荒凉的山谷,前方远远地有着灯光,而且不止一点两点,是村落吗?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我小小的吃了一惊。
这里分明是个集市,空地上摆满了摊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情景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是,这样的山里怎么会有集市?
“觉得奇怪吗?因为这些都不是人。”白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心里打了半天小鼓,不是人,那会是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热闹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作为一个正常人类,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为今天是三月祭。”
经他一说,我才注意到集市中心高竿上挂着的旗帜上似乎有三月祭的字样。
清明,既是节日,又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古称三月节,按阴历来说,正是三月初左右,同时,它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冥节。
冥节,三月祭。
这个名词似乎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对了,是在店里看过,但当时匆匆一翻,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以至于现在完全想不起来里面都写了什么。
“那个,三月祭是干什么的呢?”我把语气放缓,小心翼翼地问白夜。
白夜看着我,笑了,“我想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好吧,不告诉我,那我就不问了,反正想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管是三月祭,还是四月五月祭,只要能找到清明,就行了。
穿过热闹的集市后,又是一段长长的夜路。我发现跟白夜一起走夜路,还是有个好处的。他身上总是发出微微的萤光,特别是一头银发,近乎透亮,简直是超便利型的活动小夜灯,白夜,真是个适合他的名字。
前方有幢白墙黑瓦的建筑,是那种很大的老式宅院,高墙透不出光亮,只有黑漆大门上悬着一挂白纸灯笼,在夜色中发着惨白的光。这灯笼让人想起忘川堂门外的红月灯笼,只是少了那弯红月。
门是虚掩的,白夜推开门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拖住了我的手。
庭院很大,四周是围廊,院子里很多人,不,也许大部分都不能称之为人。一部分是普通人模样的,更多的是一些怪模怪样的人。三三两两,缩成一团,窃窃私语,我们的到来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有几个抬头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当然,这好奇更多的针对的是我,接触到那些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我身子一缩,往白夜身边靠了靠。
这些人聚在这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比如,某个时刻的到来。
我们的到来让这等待的局面掀起了一点波动,紧接着,四周的围廊上挂出了白纸灯笼,院子里瞬间亮了许多。
人群蠢蠢欲动,白夜拖着我,快步走上了围廊,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也跟着过来了。
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前路,身后有着无数的脚步声。
无论你看到什么景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声。
白夜俯身在我耳边说了这句话,他伸手捂住我刚想答应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是吗?那,也包括你吗?我咽下了这个疑问。
数不清的脚步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在我们面前无限延伸的走廊尽头是一团黑暗,两侧的墙壁上点着昏黄的灯火,未知的道路隐藏在前方,我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有种绝对不能被超越的感觉,仿佛一旦被超越,就会陷在这浓重的黑暗里,再也到不了我想要去的地方了。
走廊很窄,渐渐地我们身边围上了一群人,清一色的模糊身影,低着头疾走。冰凉而陌生的气息擦过我裸露的手背,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我朝白夜身边贴了贴,他走得很慢,一双眼睛紧盯着前方,似乎完全忘却了身边的我,手却仍然紧牵着我,他的手与清明完全不同,暖暖的。
正当我在纠结手温的问题时,空落落的左手却冷不丁地被人抓住了!
那双手力气很大,我被握住的手臂火辣辣的疼,冰冷而黏腻的皮肤在我手上摩擦,甚至开始扯我手腕上的珠串,我差一点惊叫出声,又想起白夜的告诫,只得将叫声咽到了肚子里。拼命地扭动着手腕,想要甩开那只恶心的手,慌乱中掌心不知道击中了哪里,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惨叫,手上一松,那束缚已经离开了。
借着微光我审视着自己的左手,手臂上几条青紫色的印子,应该是刚刚被抓的。往下看,手腕上的红月手链仍然晶莹透亮,明明是在这么微弱的光线下,它却仍然晶莹剔透,不,应该说比平时更亮了,而且发着微微的红光。
待到翻开掌心,我心一沉,手心里的红月印记却不复往日的鲜艳,显得黯淡至极,也许是光线原因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白夜似乎刚刚察觉到不对劲,以目光询问我,我无法出声,只得含糊地摇摇头。
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因着这稍微的停顿,有人趁势超过了我们,我急了,拉着白夜往前赶去。小小的走廊里,人潮暗涌,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冲过去,也不断有人被拉回来,有人走得慢了些,一下子跌倒了,后面的人没有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就那样一批批地从他身上踏过去。我看见他的脸,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眼大睁着,看着别人从他脸上踩过。
我有些不忍,脚步却停不下来,被白夜牵着,一直朝前走,只是向前走。
在即将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我和白夜被蛮横的人群冲散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四周都是高高的立柜,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
狭长的柜子总让人有种不妙的联想,排排站着,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白夜不知道被人群冲散到哪里去了,话说回来,这里又是哪里呢?明明我刚刚还在走廊里,怎么一下子就进了这房间?我环视四周,却发现这屋子有些奇怪,它根本没有门,也没有窗,就像一间方方正正的坟墓。
问题是,没有门的话,我是怎么进来的?
黑漆漆的立柜中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并且那东西是活的。我攥紧拳头,悄悄地接近了传出响声的那面柜门,之后猛地拉开,出现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张我熟悉至极的脸!
清明紧闭双眼,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看着他的脸,我又喜又忧,喜欢的是终于找到他了,忧的是他这副模样,不知道情况怎样。仔细观察,似乎还有气息的样子,急忙伸手去试,这一试让我放下了心,活着!他还活着!
我喜出望外,完全忘记了白夜的嘱咐,轻轻开口唤他:“清明,清明,醒醒……”他响应了我的呼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向我。那张白净的脸上不再是熟悉的黑眸,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就只是两个黑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