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着一头雪似的银发,自然是染的,皮肤也白到吓人,像是从来没被太阳晒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红得鲜艳,想必是戴了时下最流行的美瞳吧。耳朵上戴着闪闪发亮的耳环,上身穿了一件满是铆钉与铜扣的皮外套,扣子随意地解开着,露出里面花纹繁杂的T恤,剪裁合身的皮裤紧紧地包裹着他的长腿,脚上蹬了双系带长靴,看上去十足一个视觉系爱好者装扮。
这个人与周围的环境实在太不和谐了,他天生就应该呆在某个先锋艺术酒吧里,或者是懒散的坐在巴黎街头弹琴卖艺,要么就去玩COSPLAY也不错,总之哪里都行,就是极其不适合出现在这趟冷清的列车上。
可他偏偏就出现在了这里,手里还夹着一支五块钱一盒的红河烟,用着与他病态外表极不相称的磁性嗓音问我,“小妞儿,你要去哪里?”
流氓?还是被我撞了一下觉得不爽?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回想起前几天报纸上看到的恶性治安案件,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要不要跟我聊聊?”他逼近我的脸,口中轻轻吐出一口烟,我本能地伸出手去驱散这烟雾,却被他一把抓住,硬生生地吸了一口二手烟,呛了一下子。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如果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我有些着急,他将我的手翻转过来,乌黑的指甲在掌心处的红月印记上轻轻划过。
“你就是这样对待忘川堂的故人吗?”
他竟然知道忘川堂!我心头一凛,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忘川堂的人呢?
“我不仅知道忘川堂……”他轻轻在我的耳边吹气,声音飘荡在我耳边。“我还知道很多关于……清明的事情哦……”
清明的事情?
他放开我,“现在,你有兴趣跟我聊聊了吗?”
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我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男人满意地笑了,一只手揽上我的腰,环着我,向另一节车厢走去,厚重的车厢门在我身后猛然关闭……
听着那笨重的关门声,我的心沉了起来,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里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车厢里的人很多,或坐或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我,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如同注视着一个异类,空气里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有些不安,腰上一紧,男人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轻吹气:“你在怕些什么?”
他们收回了目光,声音重新回到了空气里,周围重又响起细碎的喧闹声。
尽管车厢里很挤,却始终没有人接近我们,哪怕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空位,也没人过来坐。也许大家都觉得这家伙太奇怪了吧?我这么理解着。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瞟了我一眼,慢吞吞地答道:“白夜。”
我还黑夜呢,你以为自己是美国总统吗?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真让人火大。
我按摁住自己快要上来的火气,耐着性子问道:“你认识他?”
这个他,指的是清明。
白夜随手将烟摁灭,吊儿郎当地跷着二郎腿,一脸玩味地看着我,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我瞪着他,好像……是有些眼熟,却又明明是陌生的脸。难道在哪里见过吗?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觉得眼熟了?”他暧昧地笑了,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
“你终于想起我了吗?”
想起来……什么呢?我忘记了什么东西吗?我不知道,却又觉得莫名的感伤,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又一瞬间甩开。
不,不对,我刚刚见到他的时间,并没有这种感觉,觉得他眼熟,是从刚刚他说过这话开始的。
反驳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好像是停电了。短暂的黑暗之后,很快光明就浮了上来,然而这光却并不是灯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里的人渐渐地聚了过来,他们身上都渗出微弱的萤光,这些微弱的光聚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光圈,这光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看得清他们那空洞的双眼了。
这些根本不是人。
我有些慌了,看向白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面的他早已不见了。
深陷在这诡异的光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白夜将我带进了这个圈套。
我下意识地寻找周围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却发现,自己以上洗手间为借口,连包都没带,手中空空,我抓起列车上的金属垃圾盘,挡在身上,准备哪个先过来,我就朝他身上扔。
我离开了这么久,清明有没有发现呢?他会不会来找我呢?依他的性格,多半不会来的吧?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着微光,在众多同样的面孔中,我突然发现了一点别样的颜色,红得深沉,那是白夜的眼睛。他站在光圈之外,冷冷地看着我。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个厚实的垃圾盘朝他扔了过去。
咣啷一声,是金属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还真是没用,连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到。
“啪,啪,啪。”白夜轻轻鼓掌,戏谑地说:“有勇气,用垃圾盘来砸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几乎有些绝望了。
“我说过了……”一闪之间,他已经出现在我身前,脸上又是那种暧昧的表情,呼出的热气几乎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是白夜,驱使萤的人。”
萤?指的是他身边的这群人么?驱使萤的人,又是干什么的?
“作为回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小妞儿……”
白夜缓缓地伸出手,掌心一颗嫣红的石头,米粒儿大小,在他苍白的皮肤映衬下,就像一滴自皮肤中渗出的鲜血。
他嘴角微弯,将那颗石头呈到我面前。
“喜欢吗?”
我立刻摇头,却抵挡不住他的动作。
白夜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道:“你必须喜欢,它可是我的血呢……”他的手指在我耳垂上抚弄着,耳上传来一阵刺疼,好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似的。
我下意识地摸摸耳垂,那颗石头已经牢牢地附在上面了,是颗耳钉啊。我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想起来,我根本就没有打过耳洞!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穿进去的啊?他这是生生地给我耳垂钻了个洞啊!或许我应该庆幸他没在我脖子上穿洞已经够客气了?
尽管心里很生气,我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攀上他的肩膀,脸上甚至荡起僵硬的笑容。他低头看我,一脸戏谑道:“走吧,小妞儿,跟我一起。”
我乖巧地点点头,依偎在他怀里。
“我还是喜欢你乖乖的模样呢。”
他摸摸我的脸,笑得开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做出这种小鸟依人的动作啊?而且那家伙的手,不要总在别人腰上动来动去好不好!拜托,大哥!如果你是妖怪的话,干脆吃了我还更有效率点吧!无论在心里如何大喊大叫,我的脚步却始终停不下来。
白夜搂着我走到车门处,车速很快,大片的田野从外面呼啸而过,劲风吹得车门有些微微的晃动。
他的右手落到了门把手上,并且开始转动。
他想打开门!了解到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门很轻易地就被他打开了,冷风趁着这个空,一下子灌了进来,白夜微笑的看着我:“你想不想试下飞行的感觉?”
我想啊,做梦都想会飞,但绝对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飞啊!你不会想把我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扔下去吧?喂,你搞清楚点啊,我没长翅膀,我会死,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啊!
我急得快要跳脚了,白夜却一脸无所谓,他甚至没有犹豫一下,便向我伸出手来。
终于要弄死我了吗?我闭上了眼睛,看不到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怕了吧。
热气带着发丝的触感拂过我的脸,我感觉到他喉咙里低低的笑声,接着,温暖柔软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轻轻接触了一瞬,迅速离开。
我吃了一惊,睁眼看他。
大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很乱,一双眸子藏在其中,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笑,而且是很愉快的那种。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这个人出其不意的吻,打破了二十一年来的小小空白。
风带来了一股冷冽的味道,那是我所熟悉的,属于清明的淡檀香味。
背后的人伸出手来,将我从白夜面前拉开,身体一松,我发现自己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脸上的僵硬笑容卸下,脸都快麻了,心里却陡然轻松起来,清明,终究是来找我了。
白夜撩了撩头发,似笑非笑地看着清明,清明也定定地看着他,两人对视着,空气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来由得让人焦躁起来。
又是这种感觉,好像和这两人隔了层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无法触及。
“真是恶趣味的家伙呢……”
“你也完全没变化嘛,还是那张面瘫脸……”
是我的错觉么?总觉得他们两个看起来……有点愉快?
“那个……”我忍不住悄悄拉了下清明的衣角,这动作像开关一样,迅速地打破了这种局面,清明收回视线,看向我。
他无声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夜轻笑了一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回到了原来的车厢,重重地关上了门,之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了句什么。
火车的轰隆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身后的萤光在夜空里肆无忌惮地飞散着,那些诡异的人也好,一整节车厢也好,全都在短短的几秒内消失不见了,只剩他一个人,以一种张扬的姿态傲立于夜空中,那双视觉系的长靴就那么凌空踩在黑夜里,银发飞扬,红眸明亮,那情景让人移不开眼睛,尽管我不想承认,但那一瞬间,我的确是看呆了。
直到清明揽过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
偷眼看他,仍然是和平时一样的表情,我却感觉到有种情绪自他身上缓缓流露出来,是怒气吗?因为我的私自跑开?还是因为看到了白夜呢?总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些我无法了解的东西,到底白夜和清明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玻璃外已经再也看不到白夜的身影了,他和他的萤,都消失在夜空中了。
就像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只有他嘴唇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我额头上。我不禁用手摸了一下,却接触到清明不悦的眼神,注意到我看他,很快地别过脸去。
我有些不解,莫名其妙的,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是在生气?
不容我多想,清明揽着我的肩,朝来时的座位走去。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揽我,感觉有些不习惯,有种清明被遥附体了的错觉。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明智地不做抗拒,并且悄悄的,往他怀里靠了靠。
车厢里冷冷清清的,那些吵闹的学生已经不见了,大概是下车了吧。前方也即将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了。
那个偏僻得连地图上都要找半天才找得到的小城,却让我们不远千里赶来。
小城极小,一条长长的十字大街,将整个城区分为四份,这便是主干道了。
夜晚的街上没有人,安静的路灯将清明走在前方的身影拉得细长,山城的路,高高低低,长长的上坡极锻炼人的体力。清明身上挂着我的包,走得飞快,我两手空空,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他。
穿过狭长的街道,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荒野,辽阔的江面出现在我眼前,水面被清冷的月光染遍,江心里映着一弯皎洁的明月,刚刚赶路时出的轻汗被夜风一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明立在江边,回头看我,他的眸子在夜里显得极为清亮,短发被风轻轻吹起,有一缕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不管,任发丝散落于额前。
这景致让我的心跳加快,一个不小心,差点崴了自己的脚,有些羞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看向清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笑意。
他转过脸,望着江面。
已经是深夜了,郊外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我们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只是站在他身边,在这夜里看着同样的江水流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江上,来了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悄无声息地疾行着,停在了我们面前。
船家立在船尾,手撑长篙,从斗笠下露出两只精光四射的眼,躬身招呼我们上船。
船很小,滑行的速度也快,清明仍然以他惯有的姿态端立于船头,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江上乘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江水被小船飞快地分开又合上,玩心大起,伸手去拨弄江水,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吸住了。看似平静的水面,却像漩涡一样,蕴含着巨大的引力,我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被扯入水里。
清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将我往船舱里一扔,不悦的视线就扫了过来。
我缩在船舱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要乱跑,便不说话了。
自出门以来,这是第几次添乱,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明明不想被当成包袱,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状况。
清明也会生气了吧?
我偷偷瞧他,他坐在船头看月亮,感受到我的视线,回过头来。
那双眼睛是温和而平静的,我放下心来,果然清明是成熟派,不会随便生气的吧。
行至江心,船家收起篙,停住了船。
远处的山影在月光映衬下,显出浓淡不同的轮廓来,最远的那处山谷中,似乎有人家居住,依稀可以看到点点灯光。
在夜间出门的经验,我是几乎没有的,在这样的江上过夜,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辽阔的江面上,一叶扁舟泊在其中,周围是望不见边的黑暗与寂静,与这奇妙的世界相比,人的存在,实在很渺小,望着那弯明月,我不禁感慨起来。
人与人的相遇,有时是可以改变一生的吧,如果不是误闯进了忘川堂,我又怎么可能在这里,轻松地享受此时的清风明月呢?
夜凉如水,在小船轻轻的晃动中,我枕着船舷渐渐地睡去了,蒙眬中似乎有谁的手抚上我的头发,动作极其轻柔,轻柔到我以为是梦境一样。
的确……只是梦境吧。
谁在晃我……脸庞被冰凉的水珠溅湿,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清明端坐的背影,只是那身影有些微微的不平衡,船身在晃动着!颠簸得很厉害,原本平静的江面上,此时已经掀起了很大的浪。
月亮早已不见踪影了,风在嘶吼着,周围一片浓郁的黑暗,小船在风暴中心颤栗着,每一个浪打过来,我们都可能会沉没。我急忙看向船尾,却寻不到船家的身影,那人早已不见了,这随时都会沉没的小舟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眼看着一浪高过一浪,船舱里已经漫进了不少水,我抓住清明,问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会突然变天啊!早知道出发前就看下天气预报了。这难得的旅行居然泡汤了,话说回来,我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站到岸上才对吧?
清明依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衣服已经被江水打湿了不少,狼狈地贴在身上,我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质料优良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也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我大声问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眸子里闪着暗蓝色的光芒。
“你怕死吗?”
“你会让我死吗?”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生与死,到底哪个来得幸福,是我一直都在思索的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异类,阴阳那条界线对我而言,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了。人总有死去的一天,如果清明真的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吧。
他笑了,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炫目笑容,张扬,自信,夺人心弦,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绝对不会死……”
话音刚落,他的手中就多了一样东西,那是支青玉笛,通体碧绿,非常好看。
然后,我就听到了笛声。
第一次听到这样清雅悠扬的笛声,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却又只是围绕在你身边,浮云似的抓也抓不住,等你伸手要抓的时候,它片刻就飞离你的耳边,又飘到遥远的对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