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马纳和恰克马克将他们的面具藏在了马背的行囊中,用脸来感受着北方草原上风的寒冽,带领着佩切涅格乌塔部落的几百名骑兵,还有不肯离去的十一名罗斯小队的雇佣兵战士,终于赶在第一片雪花落地之前,赶到了乌塔部落的冬季牧场。
乌塔部落一片欢腾。一千名乌塔部落的佩切涅格骑兵,归来时已经剩下了六百应,近一半的骑兵已经死在了这次的雇佣任务中,在远征拉文纳时佩切涅格骑兵损失最大。但对于草原部落来说,重兵死而耻病终是一种千百年的传统,所以不管是战死者还是光荣凯旋者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没有一匹战马是空闲的,马背上要么是凯旋的战士,要么是沉甸甸的战利品,各种金银器物或者是金币。
哈格汗还以为他的这部分骑兵最快也要在明年春天才能回来呢,于是都做好了利用手下其余的兵力应对漫长的草原冬天的准备,没有想到,阿特马纳遵守了自己的承诺,用最快的速度将他的六百多名生力军带了回来,对于乌塔这样的部落,有时几百人就能改变部落的命运。
“我知道这些骑兵对于部落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一刻也没有耽搁,冒着被暴风雪困在草原的风险,感谢上苍,让我们在风雪来临之时赶回了部落的牧场营地。”
阿特马纳与哈格一阵热烈地拥抱,先交还了部落的骑兵,然后是佣金和大量的战利品,此时营地中每一个角落都是关于胜利和战利品的话题,那些战死的战士,他们的战利品和他们的战马一道,被送回了他们的帐篷,交到了他们的家人手中。
这个漫长的冬天,佩切涅格人谈论的话题更多的都是关于西方的那个遥远而美丽的世界。
令狐楚望着帐篷外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又是一片白,如果不是常年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根本无法分辨方向。
“大哥,还记得咱们来时的路吗?只要找到大海,就能找到锡尔河,只要找到锡尔河,我们就能顺着河到怛逻斯,到了怛逻斯,就离撒马尔罕不远了。”
马龙盯着他的眼睛使劲看,“子羽,你又心急了吧。这大雪封了草原,怎么走啊,这地图上看着是两步路,如果平时快马跑起来倒也没什么,可你看外面风有多大雪有多大,咱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呢,再向东,就我们这几个人了,要是这样的天气出发,我们都会冻死在草原上的。这不是开玩笑。”
令狐楚叹了一口气,“唉,我也知道,我就是担心越儿他们在撒马尔罕等的时间太长了!”
“怎么可能呢?和越儿临别的时候,那个海伦给我划了一下她们来的时候的路线,好家伙,比我们的还长呢。你放心吧,我估摸着她们也是在早春能到撒马尔罕,如果早点到了,就让他们多等等嘛,撒马尔罕又不是第一次去,你不会担心她,大家伙都在那儿呢。现在倒是我们,绝不能在这样的天气贸然上路,一定要沉住气,即使不等到明年的春天,起码也得等天气好起来啊。”
令狐楚进行长时间地思索,“是啊,欲速则不达,咱们还是沉住气吧,再说我跟越儿也打招呼了,草原冬天特别长,让她们多等等就是了,我们利用这个冬天还是多休整休整吧。”
“对嘛,告诉你,我可是累坏了,这一路的鞍马劳顿,我必须在佩切涅格人的营地里休息好了才能上路啊,不然,我可不跟你走,”马龙开玩笑地耍赖,令狐楚笑了,“子骏,你就好好休息,说不定等上路的时候你就拖家带口了呢。”
“你小子先别说我,看谁要拖家带口。说正事,利用这段时间,对西琳好一点,多陪陪她吧。”
令狐楚一笑,认真地点了点头,“行,我们都好好歇歇吧,等风停了,雪融了,天好了,咱们再上路。”
北方大草原,即使在六八月份飞雪都是经常有的,更何况是在这数九隆冬呢,这里四季不象其他地方那样分明,什么时候风停了,雪化了,草儿都长了出来,大地一片青绿,人们才知道冬天过去了。
此时北风就象一只正在怒吼的怪兽,声嘶力竭地抒发着它的狂暴,同时铺天盖地的雪花从天上的云层急速地扑向了大地。行走在这样的天气,人根本就不能睁开眼睛,即使勉强睁开一条缝,几步之外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从马龙的帐篷到自己的帐篷没有几步路,而令狐楚仿佛在风雪中挣扎了大半天,雪仿佛已经到了脚踝,又仿佛被风吹了起来,大地都在向前移动,如果不是他下盘稳健,人就要被吹到半空去了。
“白毛风!该死的白毛风!”进了帐篷,令狐楚一边抖落风帽和斗篷上的碎雪,一边用冻得发青的嘴唇诅咒着恶劣的天气,帐篷的最中间,是一个烧得旺盛的火炉,上面正架着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火炉边上,西琳和两个服侍他们的小女奴正在聊天。
见她进来,三个女子都站起来。西琳为他在门边扑打身上的雪,给他解下了斗篷,交给一边的提莫安,提莫安将斗篷挂在了门口。
另一边,女奴埃瑞克已经舀出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恭敬地递了过来。
“埃瑞克,草原上这样的白毛风很多吗?”令狐楚两只手捧着那只银碗,很虚心地问着埃瑞克。
提莫安和埃瑞克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主人,这不是白毛风,只是普通的风雪而已,这在草原上很多的。”
令狐楚愣了一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啊?这还不是白毛风啊?”
“不是,主人,白毛风是草原上的灾难,帐篷会被它吹跑的,把牛羊的畜棚吹塌,天地之间是白茫茫的一片,草原到处都是深积雪……”埃瑞克一边偷偷抬头观察令狐楚的脸色,一边耐心地解释。
令狐楚倒没有因为自己说错而恼怒,而是很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皱眉头,“去年冬天就是在这里过的,谁告诉我就有过白毛风的,我还以为又是白毛风来了呢,既然不是,那可太好了,感谢上苍,幸亏不是。哎呀,还是帐篷里暖和啊,有火炉,有热汤,还有女人……”
“是啊,草原上最温暖的是帐篷,因为有外面的风雪。可在风雪中,还有很多人在放牧呢,很多人还都是女人和孩子。”西琳对佩切涅格人观察比较仔细,对他们的游牧生活也很细心。
“不光是佩切涅格人,突厥人、契丹人、可萨人和罗斯人也都是这样的,这就是草原民族的生活。幸亏我们这是路过,如果长年在这里这样生活,我会发疯的。”
“有了风雪,才知道帐篷的温暖,有了孤独,才知道女人的温柔,人,都是这样。”令狐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着,将碗里的热汤几口喝下。
西琳转过了身去,走到门口,掀起了一条缝隙,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外面,是茫茫的一片白,风在肆虐,雪在肆虐。
天黑了下来,风声还没有停下来,帐篷顶上依然是击鼓一般的声响,帐篷里已经安静了下来,提莫安和埃瑞克互相依偎着,裹着皮被,在火炉边睡着了。
西琳在令狐楚身边紧靠着他,感受着来自他的温暖,倾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他有什么心事,长时间没有入睡。
西琳抬头看他的脸,令狐楚睁大着眼睛,望着帐篷顶正出神。
“想什么呢?”
“哦,没事,听着风声,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如果不是风声唤醒了多年的记忆,恐怕我已经忘掉了,十多年了,我刚开始做商队护卫的那年冬天,第一次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那场景就象今天刚发生过一样。”
“第一次作护卫?十几岁?”西琳大概了解他的过去,但不是很详细,令狐楚自己也很少提及,所以对于西琳而言,他是一个神秘的人,有着谜一样的过去,就是在其他人眼里自己的刺客身份一样。
“十四岁,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没有马高,人也很瘦,背着我父亲留给我的这把剑,跟随一帮三四十岁的汉子给商队当护卫,那个时候武功低,也没什么经验,人家都看不上我,只有大部分人都被雇走的时候才会选上我。”
令狐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甜蜜和沧桑,“那个时候,感觉从长安到凉州是那样地漫长,一天也是那样的漫长,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度过,每天又都期盼着盗贼的出现。”
他说着说着,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沉浸在了回忆中,眼睛不知不觉地闭了上来。
“我的骆驼-----你去把骆驼牵回来-------”
大风中,不知道是谁在冲他大声喊,在商队里,在护卫中,谁都可以指使他,因为他是年纪最小的,佣金最低的。
风把大把大把的雪茬子和冰粒子往他的脖领子里面塞,打在脸上,象无数把小刀在切割,更让人心烦的是风在使劲拉扯他的披风,披风在向后拉他的脖子。
一小队骆驼走单了,顺着风偏离了大路,向大漠跑去,骆驼的主人着急了,在大风里没有听见他在喊什么!
令狐楚不知道是李俊还是宋武在叫他,但他已经看到了骆驼,催动胯下的黑马驹子顺风向骆驼追去。
“子羽------回来------”
后面又是谁在喊他,令狐楚可没有听到,直到他顶着风,和他的黑马驹带着那队骆驼和满满的货物又回归到官道才结束。
后来,李俊告诉他,这样太冒险了,如果被风卷到了大漠里,可能他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他没想到什么危险,也把师傅和所有人的嘱咐全抛到了脑后,他脑子里只有愁眉莫展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妹妹。
他的最后一句陈述,淹没在了外面的狂暴的风声里,眼皮沉得如两扇城门,“我困了,西琳,我要睡了。”
“睡吧,塌实地睡吧,”西琳在他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给他又掖了一下皮被,“睡吧。”
他进入了梦乡,感受着温暖的同时,去寻找相隔千里的亲人。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