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海波那个愣头青,那个即将要把她打倒的进击者。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隐隐的怨艾:为什么那个人是海波,而不是他老子呢?要是他老子,就好了。他父子俩模样长得那样一致,性情也是一样倔犟,可为什么思想又是那样的不同!这多么叫人不可解多么叫人遗憾哟!
但是,老庄走来了。来到她的身边,他告诉她,他这就到公社(他总是记不住现在不叫公社而叫乡政府了)找李书记去,李书记将会作出决定,不许海波他们一伙人胡作非为。并且,他还要去找农机站的站长,联系一下运输问题,不出一两天,即可恢复生产。
彭二嫂看着他那股愤愤然的神态,苦笑了一下。心想把刚才想的告诉他,但终于不忍心向他说那种泄气话。
“好吧,你去说说看。不过,这两天不知怎么的,我身子特别的没力气,头昏眼花的,想是要害一场病了吧。我想离开这儿,上县医院看看去……”
“唉,怎么这样的不巧,在这节骨眼上你倒病了。这样吧,病是要医的,你快去快回好了,这里的摊子,我替你照应着。”
“哎……”彭二嫂心里突然一动,差点落下眼泪来。但她克制住了,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快动身吧!”他催她。
“不……”她摇摇头。
“还磨蹭个啥子哩!眼下斗争这样紧张。”他有些急躁,言语间少不了过去常用的词儿。
“斗争?”她抓住他的话头,“斗来斗去,我们能打胜么?我担心……”
老庄吃惊地望着面前这个勇敢的女人。这个胆子大得近乎粗野的女人,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她似乎感觉到他的失望了,心中实在不忍,忙回过头,仰脸看着他,嫣然一笑。
这是当年的彭二嫂的笑,那种满不在乎的、无忧无虑的、又是柔顺妩媚的笑。
老庄忙掉开脸去,不看她,说道:
“不要泄气。党会支持我们的!”
彭二嫂真拿他没办法了。半晌,终于说道:
“党会支持我们么?党为什么一定要支持我们呢?我要是党,我就支持你儿子他们!”
一泄气,一妩媚,一正色,三种情感在瞬间出现,这就是彭二嫂了。老庄本应很熟悉这种种情态反映的复杂心理活动,可惜他不愿去理解。他把这一切视为一个女人的任性,而干事业的女人,是不能允许任性的。不过,此刻他无心争辩,他得马上找李书记去。
“我等你!”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
他回头,问:“你不看病去啦?”
“不去了,”她回答说。本来涌到嘴边还有一句是“你这个老糊涂!”但她没敢吐出口来。
晚秋天气,太阳向着西山斜过去,就是黄昏时候了。然而秋天的黄昏,在这儿总是很长的,远山近树,都给染上金色,显出一种成熟的、安静的美。可惜,画家不到这里来。
小伙子庄海波去拉砖,实际上只拉了一趟,从砖瓦厂到县城一家建筑工地,卸完砖块以后,就急急忙忙办事去了。
他把拖拉机开到火车站,一则看看有没有顺回路的货物要拉,二则,向车站问问他在外地定购的煤机到了没有?
货运室里值班的偏偏是个女的。他有点气恼,口袋里装的“红山茶”香烟看来不便掏出来了。只好把说话的语气尽可能放得和蔼一点,然而人家连头都不抬起来,只是回答了两个“没有”。
海波是不浪费时间的,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便愤愤然离开了。把拖拉机开到城门外停车场放好,就直奔邮电局,向外地那个煤机制造厂打长途电话。焦急的等待。当他从电话里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时已过午。
不知为什么,今天心里总有点怦怦地跳,是事业成功的激动?还是前进路上有什么不祥之物在等待着他?小伙子心狠,心粗,可也并非那种毫无瞻前顾后的鲁莽角色。在他这个年龄,除了一身勇气,他基本没有什么信仰,但却有着一点点迷信。他可以不相信那些算命先生,却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预兆”。今天早晨,他是和父亲闹了个不愉快以后,才出门办事的,他就时时小心谨慎,避免遇什么倒霉的事情。
走出饭铺子,太阳已经打斜了。他把拖拉机开出停车场,驶上环城公路不远,突然迎面来了一辆吉普车,他忙着打盘子靠右,谁知吉普车却在他屁股后面停住了,他心里一愣,想道:怎么了?我占了他的道,可是我让得快,没碰着它什么……但是谁知道它装的是不是交通管理站的人呢?还是停车为妙。
他靠路边停好车,回头望去,只见从吉普车里跨出来两个人,一瘦一胖,五十岁上下,穿着很土气,脸上那种笑容,使他放了心,不是“交管站”的,那气派,很像是领导干部,尤其是那个胖子,长得那般富态,他想。但是,他马上回过神来了:那个瘦子不就是乡上的李书记么!他迅速闪过一个问号:找我有什么事呢?还是随便聊聊?
“小伙子!跑那么快干啥去?”李书记先打招呼。
“李书记!你好!”说着,跳到公路上来,忙掏烟递上去。
李书记很随和地接过一支烟抽起来,那胖的摆摆手,表示不要。
李书记对那个胖的说:
“他就是庄海波。”
“哦,庄海波,你干得不错嘛!”
这话听来很含糊,是说他“没错”呢?还是“有错”?不清楚,只好笑笑,地上两只脚不停地换来换去,总是站不出个姿势来。
李书记笑道:“确实干得不错,很有点干事业的气魄!哈哈哈……不过,你父亲今天找我来了,正好县委王书记也在我们乡上,你老子告了你一状!”
海波霎时有点不知所措了。但他咬了咬牙,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决定在两个领导同志面前陈诉自己的理由。
但李书记阻止了他,说道:“情况我们都清楚了,前些天,你们村长已经汇报过你父子俩的情况……不必多说,王书记今天了解到这个情况,在离开乡政府的时候,作了两点指示。”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抽着烟看看王书记,仿佛是请示对方:两点指示要不要给这个小伙子传达一下?
而海波的心都跳到喉咙口来了。他尽力镇静自己,并告诉自己:肯定不会对自己不利。
“是这样的,”王书记看了看天上的云彩,好像在回忆一下今天他都作过些什么指示,“你这个问题,简单说,是这样的。第一,应该肯定和鼓励你这种敢于致富,勇于致富的精神,现在就是要继续解放思想,因地制宜,广辟财源,多找发财门路嘛!哈哈……还要想大的,干大的嘛!关键是提高生产率、提高商品率!把科学引进各项生产,用机械代替手工,这又是一个关键啰!哈哈哈……小伙子,你想的,正符合今天的政策嘛!看来你是个爱思考、懂政策的青年……第二,你是不是再动动脑瓜子,在你们那个乡,还有别的项目适合你去干么?有,肯定有,现在致富的潜力还远远没有挖尽嘛……当然,你办个机器煤厂是可以的,我说的是可以的,绝对可以!毫不含糊!过去我们对农村的燃料动力问题一直重视不够,做了工作,收益不大,比如说,沼气……沼气还是要办的,那是一个方向……不过,小伙子,你的机器一开动起来,你们那里一共有三家手工煤厂就得关门歇业了,三十多个劳动力的出路问题……老李,要好好研究一下,这是一个新问题,新情况……”
李书记忙点头,说:“这个问题别的乡不可能没有吧,请县委统一考虑一下,作个决定。”
王书记说:“县委当然要研究,不过你们主动一点嘛,先拿出个初步意见来,提交县委考虑,好不好?”
“嗨嗨,我们听县委的决议。”
“‘决议’这个提法怕不大好吧?现在新问题新矛盾多得数不清,都作决议,也不合适吧?地委、省委都是原则指示,叫下面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解决。”
“是的,是需要好好研究解决。”
……
庄海波驾着拖拉机在公路上疾驰。他紧绷着脸,两眼充血,脸上布满了汗渍和尘土。
就在要到家的时候,只见前面有两个妇女站在路中央,向他招手。他没有要停车的意思,也就没有减速,只见那两个年轻女人“哇”地惊叫一声向路边躲去。这时他才看清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姐姐。他把车刹在路上,让两个亲属爬进拖斗。
“开慢点!你今天在发疯么!”桂珍说。
接着,桂珍又说:“喂,你今天是怎么啦?秋风黑脸……姐姐回来了,你招呼都不打一个么……唉,这个人,今天进城去怕是把三魂七魄丢在大街上了!”
海波任凭她唠叨,心里在思考着两位书记的指示。他头脑还不够复杂,对两位领导同志的话有点不得要领,是同意他办机器煤厂呢,还是不同意?似乎并没有说不同意的话,又似乎说过研究研究的话……怎么理解呢?
“管他三七二十一,办!”他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既然,他们亲口说过那么多支持鼓励的话,还怕什么呢?研究么?那就让你们慢慢儿研究去吧,我要先办起来再研究!……”
“停!停!”姐姐在叫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又踩刹车。
“姐,马上就到了。”海波回头对姐姐说。
但是她根本没听见,她扶着拖斗板壁,探身向不远处的小山坡望着。海波、桂珍不无诧异地顺着姐姐的视线望去,只见那片小草坡被夕阳照射着,显出那种美如梦境的橙色。在那橙色的光照里,他们的爹,还有那个不被他们理解的彭二嫂一同坐在那儿。
三个小字辈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脑子里转动各种念头,又画出许多问号……
然而,晚霞是瑰丽的。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四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