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家庭的平静和谐的日子,从此打破了。三个人,表面看去是一对一,另一票弃权,但实际上,没有弃权的,桂珍每天夜里在床上兴奋地和丈夫讨论着办厂以后的光辉前景,丈夫向她许愿:厂办起来,桂珍可以当会计。因为人事问题,在这个不属于大队也不属于公社的这样一个厂里,厂里有权决定,不需要向“当官的”去请示。
几天以后,老庄得知海波仍在积极筹备办厂的事,丝毫没有让步的消息。他使出了一张王牌:提出要和儿子分家!
“分家?”海波简直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头子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分家就意味着把家庭现有的财力物力一分为二,最大的产业是拖拉机,真的分了家,这也保不住。海波方面如果要保住拖拉机,势必负债,他老子将成为他的债权人。而办厂的财力在哪儿呢?窑上那个供销科长答应入股,而那只不过是个干股子,仅仅以优惠解决煤源为入股的“股金”,半个现钱也不拿出来的。
海波动摇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桂珍从娘家哥哥那里取得了支援,两口子下定决心,同意老头子分家,然后背着债,吃糠咽菜也要把厂办起来,因为那是一项绝对赚钱的伟大事业。
小两口团结一心。但是桂珍要丈夫不准对任何人泄露消息,让人家知道她做儿媳妇的并未参与此事,她是严守中立,不想介入他们父子之争。果然,事情一天天发展,一天天闹大,全村的舆论界,无论是“老子派”的,还是“儿子派”的人,没有一个不夸赞桂珍贤淑,识大体,尊她为什么“好媳妇典型”。
原来,海波是每隔几天给彭二嫂煤厂拉一趟原料,(他正是在拉煤的过程中熟悉了蜂窝煤生产的门路,并结识了窑上的人,升起了办厂的念头)赚一点运费的。最近,在夜里,桂珍连续向他报告了关于父亲与那个彭二嫂的“风流事”。至于是否实有其事,很难说。因为老庄近来经常到那个破烂的晒席棚子底下去,对那几个打煤的社员关怀备至,和彭二嫂长谈如何保住并发展煤厂的问题,及至他提出分家的消息尽人皆知以后,人们分析,老庄会不会把分得的一半财产投入到彭二嫂们的煤厂来,给这个风雨飘摇的破晒席作坊注入一点新鲜血液,使它恢复一点生机呢?紧接着就传出来老庄和寡妇彭二嫂“相好”的消息,谁也不知道消息最初出自哪个人之口,反正,这一类新闻总是太容易吸引人们,于是很快散布开来了,一时成了最能激动人心的事件。桂珍在外面,虽然永远是那副好媳妇模样,待人接物,礼貌周到,除了逗逗别人家的小孩,从不在人前嬉笑、多言;但是,关于老人公与那个彭二嫂的闲话,她却是不放过一句半句的,她知道,在眼下,海波“夺人家饭碗”的行动,尽管无可非议,而在这偏远闭塞的乡下,仍然还难以取得人们道义上的同情,相反,老人公那种“为穷人服务”的行为,却能取得大家情感上的支持,两相抗对,很难说谁胜谁负。然而,桂珍更深知对于老人公那样的受人尊敬的共产党员,别的可以不惧,伤风败俗一类流言飞语却是十分忌怕的。
可是,好些天里,她暗暗观察,发现老头子对于“社会舆论”居然不在乎,他依然是那样沉着,冷峻,依然还往彭二嫂那边去,没有一点避嫌的样子,这就奇怪了!
海波每天早出晚归,跑运输捎带做买卖,积极筹措办厂的资金,累得像条牛似的。待得万事俱备,又从桂珍嘴里听见人们对于父亲那个荒唐行径的指责,于是发生了今天早饭桌上的事变。
海波的拒绝运煤,无疑是对彭二嫂们那个处于飘摇中的煤厂的致命打击,也无异于是对支持那个可怜破厂的父亲下了一份最后通牒。
四
老庄出了家门,脑子里稍事考虑之后,便决定到公社,如今的乡政府去。他不屑于去找本村新上台的年轻村长,他认为这位村长在背后口出狂言,支持海波的“改革精神”,是年轻人难以避免的轻率行为,他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位毛手毛脚的村长。他知道,原任公社书记、现在乡党委一把手,肯定会同意自己的主张,他现在需要取得上级的支持,“家法”对于儿子,看来是不灵了,不是还有国法么!
对于那些关于他和寡妇彭二嫂的流言飞语,他的确是不在乎。“是又怎么?不是又怎么?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如果双方有那个意思,就去登记结婚,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值得那么大惊小怪的呢!……”他是这样认为的,看起来,老庄在这方面思想还是满解放的。当了多年大队长,他懂得政策,谁也吓唬不了他。
看,他又去了!在前往公社的大路上,老庄转了个弯,打算看那些在破晒席棚下面、浑身衣服又脏又黑的社员,他们用手工打出一个个蜂窝煤来,赚钱不多,而劳动量很大,这是不大有人愿意干的活路,但彭二嫂居然领着他们坚持下来了,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感佩的艰苦创业精神。对于那个从前名声颇为不好的寡妇,老庄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既鄙视,又不全是鄙视,既同情,又不全是同情。十年前因为一桩风流案,他安排过一次批判大会,“教育”过她。那是因为有一天晚上,老庄正在熟睡当中被人叫了起来,开门一看,只见几个青皮娃娃——当时叫做红卫兵的——押着一个女人站在他的门前,这女人约莫三十多岁,赤着上身,下面只有一件遮羞的短裤、长长的散发披在那丰润白皙的肩膀上,女人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叫他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家的人来。红卫兵们向他报告,这是刚才在山上巡夜时抓着的,男的跑脱了,只好把这个在野地里胡搞的女人抓来请大队长发落。老庄叫给她松绑,叫她立即穿起衣裳来,当她穿上衣服后,老庄认出来了,这原是彭老二的遗孀,一个不守劳动纪律的社员。他当即将她斥骂了一顿,并令她回家去,准备在第二天的社员大会上当众检讨。
十年来,彭二嫂只要一想到那个闷热的夏夜,老庄如何叫人为她松绑、叫她穿好衣服回家去,她心头就充满了羞愧和感激之情。她丝毫也不在乎有什么对不起她那长埋地下的丈夫,那死鬼本来就不曾疼过她;她羞愧的是感到自己做了对不起老庄的事情。这种复杂的情感使她十年间放弃了好几次再嫁的机会,也使她那粗野放浪的性情收敛了许多,有些男人喜欢和她调笑,她知道他们想的什么,她决不像大姑娘那样羞羞答答,可也从不让他们挨挨自己的身子。是老庄唤醒了她埋藏在血液里的女人的自尊,以及人性。要感谢老庄那天夜里对她投去的那鄙夷和悲悯的一瞥。十年的日子,多么漫长呵!她曾经感到过无比的疲乏。她有一种天生的交际和理财的本领。十来个人的手工煤厂由她一人内外当家,她经常去煤窑纠缠生意,在城里流连,参观各地的煤厂。她预感到自己苦苦挣扎的事业,前景黯淡。这方面她比我们的共产党员老庄更高明些。近来。老庄和儿子闹矛盾,一头扎进煤厂,企图振兴一下。他的努力给她带来了很大的鼓舞,然而依然不能使她摆脱那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应该把她的看法说出来,告诉大家。但是,告诉社员们容易,要告诉老庄,却又有些不忍。
还在昨天,就没有细煤了,今天老庄的儿子——也是她的强劲的竞争对手——开着那辆全村唯一的拖拉机向着砖瓦厂方向疾驰而去,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此刻她独自坐在她的作坊里,社员在这里没活干,便都各自料理包产地的庄稼去了。秋风吹起破席棚的一角,发出单调难听的啪啪声,地上黑色的细煤灰随风向远处吹去。她坐在破凳子上,心里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孤立无援。这两年,凭着政策好、凭着她的胆识和本领,她应该而且可以干一番事业的,她并不把事情看成一成不变,她知道在这偏僻的乡村,哪怕是手工操作蜂窝煤厂,也仍然是个新东西,可以维持几年光景,待积累足够的资金后,即可按部就班改为机器生产。哪知,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样快!在她刚刚开始起步,买机器的理想还没有影儿的时候,半路上杀出一个庄海波!那小子真狠!真毒!全然不讲半点恻隐之心,没有半点犹豫,不听任何劝阻,就冲了过来。他既无窥测和刺探之意,更无迂回吞并之心,他是“硬上”,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像出土的竹笋,到了季节,无论如何都要钻出地面来……这是没有办法抵挡得住的,好比天要下雨,你是无法叫它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