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夜深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飞雪,把县城街道上的脚印掩盖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剧场门口那几个臂缠红袖套的大汉早就不知到哪儿取暖去了,大门上那盏荧光灯射出淡蓝色的光,有个孤零零的女人在门口徘徊。
女人埋着头,两手插在棉大衣的口袋里,腋下夹着一团黑色的绒线围巾。幽冥、迷离的光,空旷无人的街道,使她感到更加寒冷。从剧场内时而传来几声狼嚎似的吆喝,不由得使她心惊肉跳。她的脸,像纸一样苍白,瘦小的身躯,在雪地上投下破竹竿似的影子。
好容易挨到散会了。剧场左边的太平门打开了,人们争相往外挤。这些人,不像是刚参加了“批判会”,倒好像是才开完一个追悼会出来似的。他们默默无声地迈出大门,从那个瘦小的女人身边走过,一到街上,便都奔跑起来,每一个人都希望立刻钻进自己的被窝去。
大门口又归于寂静。女人张大了怅惘的眼睛,望着高大的建筑物。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穿灰布棉制服的高个子男人走了出来,像干完了一件繁重的工作一样,边走边舒腿张臂。她迎了上去,把绒线围巾轻轻给他挂在颈脖上。
“咳,你又来等我!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嘛!你总不放心。其实,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儿。”
女人跟在他身后,默默地往家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女人才轻轻地用哽咽的声音问了一句:“他们……又打你了么?”
“打了几下。不过我穿了棉裤,倒不觉得怎么样……呃,我问你个事儿,”男人在楼梯口站住,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天真的神情,对着妻子,“有句旧词,你一定记得那是谁作的。”
女人睁大了惊愕的眼睛望着他,好半晌才说:“你这是干什么哟!我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谈诗词。”
“平时我可没有这个兴趣,是今晚听人们在议论一段新闻……”
“我的老天!三天两头挨批斗,你倒还有闲心去听什么‘新闻’!”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苦笑了,把他推着上了楼梯。
孩子们已经睡了。女人提来暖水瓶倒了半盆热水,说:“洗脚吧。明天你不是还有会么,早点休息。”
“那个新闻,很有意思,我说给你听听。”
“不,我不听。哎,你就少管点儿闲事吧,别叫人成天为你捏着一把汗。什么时候人家把你这县委书记职务撤了,也许就不再为你担惊受怕了。”
善良的女人重复着她说过多少次的话,但是她的丈夫并不介意。他掏出一个小本来,翻到一个地方,说道:
“那几句旧词是这样的,我念给你听听: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垄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
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是一个名叫杨织的人写在一张纸上,让人家发现了,硬说他写反动诗词,怀念被打倒了的反动阶级。可他偏说不是他作的,是古人作的,他过去读过,如今只是偶尔想起来罢了。这个杨织,据说去年才从地区农科所弄到我们县农场来劳动的。农场一些好心的工人为了给他证实这几句旧词不是他作的,问遍了那团转几个学校的老师,可谁也不知道。你是学文学的,又长期教语文,说不定记得这是哪个作家的作品吧?”
女人烦躁地摇摇头,哀求地望着他:“你别管那些闲事吧。”接着又埋怨道,“真不明白,你在台上挨批斗,还有心思去听这些议论!”
丈夫笑了笑,过一会儿又说:“这不是闲事。杨织是个水稻专家哩。唉,我真替他担心啦!我想,我们能不能为他帮点忙呢?”
“你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呢!还……”
“咳,尽力而为嘛!”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天还未明,县委书记就把妻子推醒,高兴地说道:“我查到了,查到了!你看,贺铸的《半死桐》,在这里,这里。”
妻子睁开眼睛,望着丈夫那高兴的样子,料想他准是一夜没睡,不由得又疼又怜;但是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说道:“贺铸又怎么?《半死桐》又怎么?你呀!……”责备的意思还没说出口,话又咽了回去。
做了多年中学语文教师,她不用翻书也记得贺铸那首有名的《半死桐》的句子。从前,她也曾被那些凄清的文字感动得下泪,可是近年来她又确实对那些东西没有什么兴趣了。此刻,她对丈夫表现出来的这种兴致,很难理解,因为在他们二十余年的共同生活中,她深知他的爱好不在文学上,他是把他整个的精力、心思都扑到党的农业建设事业上去了。她觉得丈夫的事业是更崇高更伟大的事业,她从来没有要把他的兴趣引到文学上去的意思。然而,现在……
“我想设法去看看那个人。”县委书记说,把那本陈旧的《唐宋名家词选》放回床底下的破藤箱里。
女人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大睁着眼说:“这个时候有必要么?你自己的事都还不知怎样了结呢!这样的年月,你去看他——”说到这里,她痛苦地咬了咬嘴唇,“‘走资派’去看望‘反动学术权威’,你又该‘罪加一等’,什么时候才能‘交代’得清楚呵!”她说不下去了,脸上滚过两滴泪珠。
他呢,不说话,拿起妻子的棉袄给她披在身上,就在小小的卧室里踱起步来。噔噔的脚步声,使妻子感受到他那沉重和愤懑的心情。多年来知寒知暖的妻子后悔了,她在心头暗暗责备自己的软弱,不该说出刚才那一席话来。与此同时,她生起了另一个念头,便迅速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到丈夫身边,说道:
“你不用去。我到农场去一趟。”
“你?”丈夫回过身来望着妻子,眼里射出感激的光。
“嗯!”她肯定地点点头。
曙色朦胧,玻璃窗外,影影绰绰地现出行道树的积了雪的枝丫。
二
又是一个深夜。飘飘洒洒的雪花漫天飞舞,静悄悄地掩盖着泥泞的街道。
瘦小、体弱的中学语文教师秦桂贞,同往常一样,独自在剧场门口徘徊着,等待着。
如果说这几个月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已经不像开头那些日子那样为丈夫担惊受怕,那是不真实的。她自认为思想迟钝,理解不透眼前发生的一切。眼见许多大字报上,凡是写着她丈夫夏明远名字的,全都在“夏明远”三个字上画着三个血淋淋的“×”,心里就感到无限酸楚。她要真相信大字报上为她丈夫列举的那些罪状,也真不应再做老夏的妻子。然而,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对于老夏,她除了爱情和崇敬以外,再没有任何一点儿其他的感觉。有时她甚至认为,老夏遭到这样的围攻和批斗,而自己无能为力,总觉得没有尽够职守。要是可以,她倒真愿意替丈夫去“站台子”挨批!她无时不在想做点什么,为老夏分忧解愁。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她今天下午急忙忙地到那个偏僻的农场,去看望了那名叫杨织的水稻专家,又匆匆赶回来,在这剧场门口等待。
散会了。同往常一样,人们急匆匆地拥出会场。秦桂贞老师退到一根高大圆柱的阴影里,焦急地等待着丈夫出来。
夏明远终于出来了。今晚不同的是,他胸前挂着一块大铁板,神态显得十分疲乏。秦桂贞迎上前去,泪珠儿簌簌直落。老夏弓着身子,由妻子帮助他把写着“全县最大的走资派夏明远”的铁板取下来。
老夏说:“这样冷的天气,你在这儿等了很久吧?往后不必来等,我会自己回家。……呃,你今天去看杨织了么?”
秦桂贞哽咽着,说不出话。老夏夹着那块铁牌子,像夹着公文包似的,跟在妻子身后往家走,雪花飘在他们肩上、头顶上。不管妻子心里此刻有多难受,老夏仍然用平常那种认认真真的口气说道:
“白天在机关,我悄悄找了老王摸了摸杨织的情况。老王从前在地委组织部工作过一些时候,据他讲,杨织是浙江人,父母都是教书的。解放前在北大农学系毕业,因为他爱人家住四川,就一同来川就业。不久全国解放,他也就被留在四川了。那时他夫妇俩都很年轻,工作积极,长期奔走在川南水乡,在水稻的品种改良方面作过一些贡献。他们俩是一九六〇年困难时期入党的。呃,你去了,看到的情形如何啊?他的精神面貌怎么样?还好吧?”
妻子没有马上回答。直到他们回到家里,她默默地张罗丈夫洗脚的时候,才在一个小凳上坐下来,神色凄然地说道:
“我去过了。当我走进那间孤零零的小屋的时候,看到的情形真惨。小屋四壁如洗,只有竹竿绑成的床铺,三只脚的破桌儿。怎么也想不到,在一个水稻专家的屋子里,竟然看不到一本书和一张报纸。他那满头蓬松的白发,脚下的破鞋,污渍的棉裤……他被送到那个边远的农场三个多月了,眼下正在生病。我告诉了他我的来意,当他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那张苍白的瘦脸抽搐得很厉害,嶙峋的手指捂着眼睛,眼泪像泉水似地从指缝里冒出来……”
说到这里,秦桂贞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老夏一边穿鞋子,一边愤然插话道:“真是,岂有此理!”
“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秦桂贞抹了一下眼睛,接着说,“一位很热情,很谦虚的科学工作者。我跟他提到那首惹起麻烦的旧词,我说:‘你很熟悉古典文学。’他回答我:‘外行。不过有些喜欢罢了。因为,我觉得它不仅文字优美,而且真实,说的都是老实话。那也是一门科学。’我说:‘同科学并不全是一样吧。文学有些浪漫的色彩,想象的东西。’他摇了摇头,解释说:‘科学也一样需要丰富的想象,需要提出新的设想,新的目标。比如说水稻吧。自从生物杂交优势的学说广泛应用于经济的目的以来,水稻育种理论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不少有志的农业科学工作者,唉——’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凄然一笑,脸抽搐得更厉害了。”
秦桂贞叙述到这里,停了停。
“我要离开他时,他一定要送我。外面很冷,我不让他送,可他非送不可。在门外,我向他告别,他说:‘谢谢你来。请你转告夏书记,谢谢——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他……’”
又停了停,秦桂贞的眼睛又湿了。她盯着地板,往下说:“当时,不知怎么,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差点儿流出眼泪来。我轻声问他:‘杨织同志,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县委么?当然,眼下县委有些困难。不过,仍然在艰苦地开展工作,有些事只要能办的,都在尽力地办。比如说:呃,你的爱人、子女,可以叫他们来看望一下。’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回那孤零零的小屋去,再没说一句话。”
“天色已经不早,天空灰蒙蒙的。我站在小路上,望着他那矮小瘦弱的背影,突然后悔起来,责备自己不该说最后那句话。因为我想起了他抄录的贺铸那首《半死桐》,上阕不是有这样的句子么:‘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我心里生起一个更为凄凉的念头:也许他的爱人不在人世了吧?”
沉默。秦桂贞没有再往下说,因为她怕这样的事件增加老夏的伤感。她小心地抬眼看看老夏的脸色,还好,只见他拧着双眉,正聚精会神思考着什么问题,似乎并没有什么感伤之情。秦桂贞这才稍微放心了。
一直到临睡前,老夏再也没有吭一声。他先是翻阅了几份文件,后来又提起笔写了一点什么,但老是心神不定的样子。妻子看着,又担心起来了,扶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在想什么?”
老夏放下手中的笔,回答道:“我给地委打个报告。我打算把那位水稻专家弄到我们县上来。”
丈夫的话,使妻子大吃一惊。她说:“这是什么时候呀!你,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个打算!你想想,那样做,人家更要整你了!”
“叫他们整吧,我干的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你的心意我清楚。”秦桂贞婉转地劝道,“正直的人谁不同情他的遭遇?可有啥法子嘛,这年头,自己也顾不了……”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给他创造一点工作条件。”
老夏的口气很坚决。要在往常,秦桂贞就不会再说什么;可此刻,出于某种更为深沉的忧虑,她不能不向丈夫说出自己的看法,“这年头,谁能认真地工作呀?你何必这样急,等将来……”
老夏固执地截断她的话,愤然说:“还等什么将来?还要等到有一天人民都揭不开锅的时候么?‘民以食为天’,眼下,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忙着搞‘政治’,可我们这些人,总得想一想人民的穿衣吃饭。假如将来有一天,大家都揭不开锅盖,那才是最大的政治问题呢!唔,你睡吧,明天你再替我到农场走一趟,我让农业局的老王同你一道去。先让那个专家住进城来再说,待春天开始的时候,请他到银沟大队县委的‘点’上去,当我们的顾问,搞杂交水稻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