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暮色四合之时,华贵马车纷纷在宫前落定,各家名门闺秀带着纱帽由丫鬟扶住走下,宫里有经验的嬷嬷和宫女都来招待,以免她们迷路或者冲撞了人。
好在皇后没请多少人,所以宫女们都忙的来。
其中一个宫女注意到不远处又慢慢停下一辆马车,车厢明眼人看着就知晓价值不菲,那些繁雕花镂纹,细致中透着华贵,连木料都是寻常地方找不到的,四角挂着碧玉单刻曾字小灯笼。但光是这个曾字便足以让人咋舌。
曾府坐落在最为繁华的亘衡都,且还是府邸最大的,这倒半分没假,大家曾暗自测过,曾府至少比那些名门望族的府邸大上好几倍。
而且最重要的是,大洐丞相便是曾府大老爷,身为两朝重臣,他不仅陪先帝打下江山还辅佐了如今的承文帝,功不可没,至今都在朝堂为皇效力,这些事迹莫说宫里人知晓,连外边的平民百姓都耳熟能详。
帘子被撩开,模样清秀的丫鬟率先走下马车侯着,旋即便是一个带着层层紫纱的姑娘袅袅下来,虽瞧不见容颜,但光是那手上茜红花蕊玉珠手串就真真让宫里嬷嬷讶异,要知道这花蕊模样的玉珠实乃塞外供品,着实罕见,连嫔妃位的娘娘都不一定能得到,毕竟即使有,皇上皆拿去给皇后,偶尔才会赏人。
吴嬷嬷上前几步矮身行礼,说了几句好话后却只让身边的宫女领她进去,吴姑姑转身,给凤翎宫当差多年与自己交好的青姑姑使了个眼神,才匆匆离开。
玉兰走来,低声问道:“吴姑姑这是要去哪……”
“慎言慎行!”青姑姑横了她一眼,“我教的东西你是丢到脑后去了?”
玉兰赶紧摇头,慌忙道:“不敢。”
现下是在迎各家闺秀,青姑姑便没再训话,免得叫人笑话。
“阿霓。”女子轻声唤道。
坐在矮几前正认真写着什么的霓轻闻言手轻轻颤了颤,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躺在软榻上已睁开双眸面色却苍白的女子,眸子里飞快掠过一丝诧异。
霓轻赶紧走过去,脸上仍是笑着:“您睡了一会儿,我已先叫人备好六安瓜片,要喝吗?”
皇后神情疲惫颔首。
绿绣匆匆将茶水拿来,小心翼翼侍候皇后饮下,但没有立即退下,站到旁边欲言又止看着霓轻。
还未待她站起来准备和绿绣出去,秋瑾却进屋禀告:“皇后娘娘,姑娘,五殿下和六殿下在外面候着,说是要给您请安。”
皇后怔住,片刻才回过神来,脸上终于露出笑颜:“规儿也来了?快些将他们带进屋里,绿绣,扶本宫起身,啊,本宫脸色是不是不太好。”
霓轻笑着安抚道:“娘娘莫急,娘娘您只是睡得有些久,乏了而已,绿绣你给娘娘上点妆,再换件衣裳,秋瑾快去给殿下说稍稍等一会儿。娘娘,今日您就陪五殿下和六殿下说些体己话吧,花宴那边就让襄妃和珍妃打理,反正只是寻常花宴,也没什么大碍。”
皇后松下一口气,拍了拍霓轻的手:“到底还是你思虑周全,本宫身子大不如前,连精神都不大好,幸亏你聪明,能管事,否则本宫都忙得焦头烂额。”
霓轻露出苦恼之色:“皇后娘娘您啊就晓得找理由偷懒,倒苦了阿霓我。”
“好,都是本宫太过疲懒,你去花宴看看,小姑娘家就该多玩玩。”皇后扶着霓轻发鬓,“本宫和你一般大的时候没能好好尝尽喜乐,你可别成了本宫这样。”她看着阿霓,就仿佛看见自己当年,深陷迷雾,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霓轻闻言愣了愣,点点头,没有问那是什么意思,绿绣唤来其他近身宫女,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这才赶去服侍皇后。
“曾府大小姐突然入宫,青姑姑在外边等您,您去问问。”
霓轻面不改色带着棠儿翠菊走出去,可没跟五殿下他们打照面,而是换了条小径离开。
其实皇后此前给曾府大小姐发帖子邀她入宫花宴,所以即便她入宫,也非什么大问题,但人家压根就没收下帖子,说自己不慎染上风寒,来不了,结果转眼间却又来宫里,确实古怪。
吴姑姑见到姑娘便直接把自己打探的消息告诉她:“曾大小姐压根就没拿帖子而是用令牌,似乎是曾丞相有事入宫顺便带她一并来了,但奴婢没瞧见曾丞相人,只看到曾大小姐。”
霓轻道:“你回凤翎宫照顾娘娘,先别说曾大小姐之事,挑个好时候再随口提提,倘若娘娘不高兴就劝着她好生休息没必要去花宴,若娘娘没表示……”
“那奴婢还是让皇后娘娘在宫里多待待。”吴姑姑接过话,“娘娘易乏,夏日风凉,容易病倒。对了,这件事要告诉五殿下和六殿下吗?”
霓轻笑笑:“不过小事而已。”
吴姑姑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面色一僵,飞快点头,旋即离去。
棠儿看着姑姑渐渐消失在黑夜里,才问道:“姑娘,咱们要去花宴吗?”
“嗯,毕竟她收到了帖子。”霓轻抬头望向星子暗淡的夜空,“还是把她领出来吧,万一开口得罪人就不好了。”
翠菊想起有副乖巧模样又贪嘴,然而却总能把人噎住想吐血的莉言,表示能懂姑娘为何如此打算。
花宴设在御花园,但顾虑到这些名门闺秀比朵花易摧,没准站一会儿吹吹万峰就倒了,霓轻本来是不相信的,毕竟连打小体弱多病的十三师妹都能在院子里头顶个碗罚站上一个时辰,后来青姑姑苦口婆心给她说了从前设宴时出现过的各种意外后,霓轻才明白,原来她太高估这些姑娘了。
幡然醒悟的霓轻在御花园旁的倚月阁还备下瓜果茶水,好让她们先休息,再去赏花,倘若赏累也可回阁里坐坐。
这个安排很好,但人算不如天算,霓轻就算心思再缜密也有没顾及到之事。
此次花宴虽然设在晚上,夜凉如水,名门闺秀互相攀谈,那笑简直跟画上去似的,挑不出多少毛病,不幸的是,大家或许是聊太开心,无意间有人打翻了边上一盏罕见的琉璃灯笼。
说起这种灯笼,虽然在民间挺罕见,但有多家世大抵都用的上,此灯明亮又不易灭,即使倒下也没那么快烧起来,除非旁边有一点儿水,奇怪的是,太多水它反而燃不来。
就那么刚刚好,宫女端着茶水的手突然一抖,水渍飞到七零八碎琉璃灯里,然后“轰”的一声,灯火冒得一尺高……
见此危状,尖叫声此起彼伏,简直堪比落雷声,大家顿时恐慌,乱作一团,都想逃出倚月阁,可惜心慌则乱,有些人在惊慌时还无意间打翻另外几盏琉璃灯添油加火。
忙乱间,穿着湖水绿衣裳的姑娘左手拿起一碟糕点,右手拽住旁边害怕得抖索的两个丫鬟便身手敏捷避开几个扯着嗓子到处四窜的姑娘,直直奔向大门。
师傅云:心平,则海阔天空,心安,则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丝毫,心定,则万事皆难撼身心分毫。
彼时年仅四岁的弟子云:师傅师傅,您老能说人话吗?
师傅掩嘴干咳一声,拍拍自己最后的关门弟子小脑袋,绷着脸道:就是遇见什么事都要镇定自若,如果做不到,看看周围有没有比你自己惨的。
弟子迷茫:为什么啊?
师傅理所当然云:因为看见他们痛苦你就会快乐,继而冷静下来,我的小阿言啊,你以后就明白了。
如今再想想,师傅那张慈祥无比,温和无比的面容真是牢牢刻在自己脑海里。
莉言站在不远处望去,倚月阁仍是一片混乱,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尖叫声,那里最终暗下来,再也没有光亮。
她想那群名门闺秀估摸着正十分狼狈往外面跑,回忆起方才有几个人灰头土脸大哭,莉言觉得自己并没有被挤得多难受,有人比自己还苦,总是好的。
师傅呀,就知道您还是最疼爱阿言我的,思及此处莉言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可惜刚刚场面太过凌乱,虽然及时冷静下来抓起木檀竹青的手就逃走,但快出来时却被冲散了,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这里是哪。莉言掩面叹息,看看手里那碟梅子冻糕,又看看远处乌压压一片,觉得自己还是走回去吧,在宫里迷路可是大事,毕竟皇宫那么大,估计很难走到头,而且还没法绕回原地。
主意打定后,莉言抓起梅子冻糕就往嘴里丢,吃得特香,刚刚没走几步,身后便响起沙沙声,大概是衣裙勾到路边摆花的缘故吧。
本来想无视掉,因为灯火被轻风吹灭许多,所以此时此刻还挺暗的,没想到又走了几步就被人叫住。
“喂!那个宫女,过来!”
哦,宫女,原来旁边还有宫女啊,莉言吃着糕点有些疑惑,自己怎么没注意到呢。
“就是个穿身湖水绿的,别动,就是你,乖乖停下。”
今夜月亮真好看,莉言抬头感慨,什么时候能吃月饼呀。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没有多久,肩膀猛地被人抓住往回扯,那个从头到尾都在瞎嚷嚷的人虽然打扮好些,但莉言心里估摸着这是个丫鬟,然后后面就袅袅走来一个带紫纱的姑娘。
“我说你跑个什么劲啊?”那丫鬟平稳下呼吸后看到面前这人手里的糕点,以及还在咀嚼什么时,恍然大悟,“你是宫女吧,放心,我只是问路,不会去告状的。”
莉言摇摇头表示自己并非宫女,然后抬起手指了指喉咙。
丫鬟诧异道:“呀,你是哑巴?”
刚刚想打手势说自己被咽住很难受说不来话的莉言:“……”这倒霉孩子究竟有多能想啊,自己哪里像哑巴了!于是她又飞快摇摇头,继续指喉咙。
旁边的紫纱姑娘开口了,声音娇滴滴得如同花瓣上滴落的水珠般好听:“橘衣,莫要刺人痛处了。”
那被唤为橘衣的一副丫鬟终于幡然醒悟的模样:“奴婢明白。”
“……”这主仆两人果真是脑子被驴给啃了,莉言继续咬着梅子冻糕,面无表情看着她们。
“你应该是玄远大将军的孙女吧。”橘衣见她如此还以为她这是生气了,果然和传闻那般性格孤僻,“方才是奴婢失言了,望你能原谅,看模样你应该刚刚从倚月阁出来吧,可否指指路。”
莉言先指了指远处黑灯瞎火的倚月阁,点点头,然后顿了顿,又指指左边灯火辉煌的荷旎宫示意她们别过去,那边可是阴气最重之地,所以才要点那么多灯笼驱邪。
橘衣皱眉:“那边乌漆抹黑的地方是倚月阁?”
莉言十分诚恳点头,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在开什么玩笑?”橘衣看她的眼神带着鄙夷,“想陷害人也别用如此低劣的法子。”
莉言干脆木着脸,呵呵,自己难得想当个好人容易吗,居然被误认成坏蛋,心情好糟糕怎么办……
“呀!”伴着诧异尖叫,这时花丛处跌跌撞撞走出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