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儿觉得姑娘如今愈发奇怪了。
以前姑娘每日都要练上许久的大字,或者弹弹瑶琴,偶尔便画画花样子好来刻在玉佩上,当不知为何,姑娘突然间变得什么事情也没兴致,哪怕在书房面对少傅大人,都是打不起精神。
太医来把过脉,说根本没大碍,就是有些心神不宁,又开了些安神茶给姑娘,让她好生养着。
不过七岁大的小姑娘家却常常思虑过多,这点自己让大夫咋舌,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心病也只能由自个调理,旁人是万分帮不着的。
翠菊端着安神茶走进屋子里,先瞥了眼在一边愁眉苦脸的棠儿,才将安神茶放下,往姑娘那边送:“姑娘莫想太多,大夫说你不宜操心。”
霓轻接过茶,却闷声不响,双睫微垂,一副神情厌厌的,丝毫没有精神。
翠菊沉默了。她宁愿看见姑娘日日看书练字弹琴安安静静的模样,都不愿意见到姑娘如此无精打采。她咬咬唇,终于低声问出口道:“姑娘,您有什么烦恼便同奴婢们说说吧,总憋在心里,怪难受的。”
霓轻只是抬起那双好看眼眸,带着疑惑的意味,却莫名让人觉得揪心:“你们怎么会明白呢。”
是啊,虽然棠儿和翠菊都是守口如瓶心细入微,可她们终究不是自己,自然无法明白自己难受在何处,为何会难受。
就在前些日子时,霓轻与五皇子刚刚写完了少傅出的考题,那时光很暖和,也终于没有下雪,可霓轻总觉得心神不宁,这种不安从夜里持续到现在,萦绕于心无法挥去。
棠儿以为她冷,便上前奉茶,但谁料茶盏却在小姑娘拿过去时,摔在了地上。茶盏“噼啪”一声摔得粉身碎骨,而那个本该稳稳拿住茶盏的小姑娘,手依旧保持着捧茶的样子,但眼里,却空荡荡的,犹如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
棠儿和翠菊赶紧收拾碎片,五皇子翁钧霆和少傅便来询问她有没有事。
霓轻摇头,只是摇头,其余什么也没说。
但其实,在接过茶盏的一瞬间,眼前突然浮现莉言的身影,她倒在雪地里,身上血艳如花,眉宇间,却极为安然,仿佛只是沉睡过去般,但霓轻清清楚楚看见了她身上的伤痕。
或许太过突然,手一抖,没拿茶杯,她听见有东西摔得七零八落,自己心里五味杂陈,也许是讶异,也许是疑惑,或许还有些恼怒和悲伤。
那个经常被铭天宗里师兄师姐们所疼爱的小姑娘居然会受如此重伤,亏师傅还说她是天定的祈天司,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她这么弱,不会武功没有内力,就会耍点儿小聪明,遇上个莽夫都能把她打死。
霓轻曾无比认真思考过,等到自己终于坐上祈天司的位置时,先是要让那些不认可自己的家伙们刮目相看,再让莉言看看,纵使不是老天爷认定之人,她也可以凭努力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讨厌莉言,无可厚非,此前那么多日日夜夜,她的师傅方圆老者都在说,你永远都比不上莉言,哪怕莉言没用至极。这种说法,霓轻无法认可,至少她的自尊心决定接受不了无缘无故的否定。
霓轻太过要强,才两人导致本来淡薄的关系愈发疏远起来,直到最后分离时,她也是出言讥讽。
但看见那个被自己视为仇敌的家伙,倒在雪地里,似乎从此沉眠过去时,她的心好像狠狠被人握住一般,刺痛得想落泪。
错觉吧,呆木头就算再弱好歹还是在长安六皇子身边,出事也不会出到她身上,可自己却又不禁想,如果呢,如果真像自己错觉那样,呆木头被人刺杀丢在雪地里,从此死去,自己真会开心释怀吗?
不知道。
她不知道答案。
霓轻生平第一次,陷入无法自拔的迷茫之中,之前看和过梦见的那些幻象,都没能让她苦苦思索,然而这个小小的问题却紧紧缠绕住霓轻,丝毫不肯松开。
糟糕透了,她抬手揉了揉紧缩的双眉,感觉全身上下都疲惫得很。
“你在想什么?”少年如珠玉般好听的声音传入耳畔,让霓轻回过头去。
翁钧霆缓缓走来,一如往常的温儒尔雅,犹如平静无澜的清泉。
“没。”霓轻起霓眸答道,“我只是发了会呆而已。五殿下,您怎么到我屋里,有事吗?”
翁钧霆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棠儿上了茶,他也不在意,只看着她问:“你以前从不会发呆的。”
霓轻感觉很累,没心情陪他兜圈子:“人都是会变的,我也不例外。”
“母后听说你最近似乎心神不宁,以为是我惹你生气了,所以让我来看看你。”翁钧霆露出一个笑,仿佛没听到刚才霓轻的回答,“能说说你在烦恼什么吗?我担着罪魁祸首的罪名,相当无辜啊。”
霓轻皱起眉头,废话都不愿多说几句:“我近几日只是太累,与殿下您无关,待皇后娘娘清闲下来后,我会去和皇后娘娘解释的。”
翁钧霆却依旧装作什么不知道,颇有兴致聊下去:“太累?我这双眼好得很,你当时的模样,可不像太累了。”
“五殿下!”霓轻自认并非那等沉不住之人,可她真的没有耐心,她只想自己静一静,“我的琐事,你不用担心,所以现在你可以走了。”大概是太过生气,她竟无意间打到茶盏,茶盏直接摔在毯子上。
棠儿和翠菊诧异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好在她们在宫里当差有些时候,及时抑制住尖叫,赶紧去收拾残渣。
翁钧霆看着霓轻咬牙切齿又硬忍着发火的模样,却有些吃惊,毕竟平日里即使再气再恼她都没表现得太明显,更别说失手打碎茶盏。
棠儿和翠菊在五皇子的默示下退到外边候着,因现下二人还小,所以也没什么其他问题,更别说男女不同席了。
“霓轻。”翁钧霆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连神色都是严肃,“我不知道你究竟信不信过我,但若你再将心里忍着,迟早有一天会病倒,这是大夫说过的,你记得对吧。”
霓轻看着他良久,她除了自己谁也不信,所以也无法敞开心扉,但是……
“殿下,您能帮我打听一下辅佐六皇子的那个小姑娘吗?”
六皇子的所有事都给封得严严实实,别说听到些风声了,根本没人敢提起他的存在,霓轻认为自己所有不对劲,都出自莉言那个呆木头,但却迟迟无法得到证实。
“我至少能知道为什么吧。”翁钧霆没有表现得多吃惊,只是有些疑惑而已。
“我……”霓轻抿抿唇,在心里重复告诉自己可以信任这个少年,“我、我梦见了她,她全身是血,倒在雪里,那太真实,简直就像她真倒在我面前一样。”
霓轻没有用“看见”这两个字眼是因为自己觉得太荒唐,转念想了想,自己都认为荒唐,更何况别人。
翁钧霆眸子暗了暗:“所以你这几日都是因为这个梦而心神不宁?”
霓轻干脆点头:“对。”
“父皇已经很少对我提及五弟的事情了,但我可以帮你问问。”翁钧霆抬眼便看见霓轻有些泄气般靠着椅背,小脑袋都耷拉下来,他伸出手拍拍她头,“别太担心,五弟可是我父皇的儿子,等闲刺客是不可能潜入王府行凶的。”
霓轻没有将他的手打下来,只看着那地毯上绣了双花缠枝的地毯许久。
“你也不明白的。”
翁钧霆听见这近似叹息一般的话语,愣了愣,刚想再说些什么,霓轻已经闭上双眸。
二人无言。
“我的小阿霓,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啊,所以,别相信任何人。”
霓轻记得那个红衣女子笑意深深轻抚着自己脸,眼神,却充满了绝望。
“而我很高兴呢,这个道理是我教给你的,阿霓,我的小阿霓,我真的好爱你呀,你陪我下地狱好不好?这样永远都不会收到伤害。”
“阿霓,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了啊。”
红衣女子的话,开始越来越胡乱,但死死禁锢住霓轻的四肢,刺痛心底。
霓轻睁开眼眸,紧紧握住双拳,骗子!那个女子,只是想让自己去死,冠冕堂皇色话说得却如此还听。
她忽然间就又想起了莉言,不知从何时开始,全部人都对她很好,让着她,惯着她,但看自己和她的眼神,却变得愈发古怪——仿佛一件早已碎裂却勉勉强强支撑着模样,但此前,是完美无瑕的瓷器,知晓它们过去曾如何辉煌的人,用无比怜悯可惜的眼神,注视着它们。
霓轻厌恶这种眼神,但她知道,莉言也讨厌,所以在面对所有人怜悯眼神时,她才继续和自己往来。
“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是莉言当时的原话。
后来,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将二人分开,渐渐的,彼此的轨迹愈行愈远,因为大家的阻拦,因为霓轻的嫉妒。
在此后的岁月中,霓轻才慢慢体会到,“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这句话,有多么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