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保的心里无数次地骂菊姐,用最恶毒的语言。也骂自己的虚伪和不要脸,为了显摆自己的“成绩”,为了菊姐几句表扬和羡慕,德保就傻呵呵地上了当。不,是自己主动上的当。菊姐吃住在家里,临去韩笑家做保姆的那天还开口“借”了二百块钱。德保甚至还谴责了自己的龌龊。菊姐坚持住在德保的租房里,晚上,俩人就挂了布帘遮挡。菊姐出去往便桶里撒尿,声音“哗哗”地响,德保还是忍不住偷偷掀开布帘看过。夜色里,什么也没看到,撒尿声依然清脆悦耳,陪伴情窦初开的德保度过了寂寞的春夜。
德保的心里是难受的,自己辛苦赚的钱马上就接近理想中的数字了,可是还要拿出三千块钱替菊姐还上那丢人的“债”,德保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欺骗。心中的梦想眼看着离自己近了,可是又被风吹走了,梦想在半空中漂浮,德保眼睁睁地看着够不到……
大厅里的人很多,德保的前面是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他趁人不注意,竟然伸出了手,从一个漂亮女人的包里摸出了两张百元钞票。德保还是慌乱了一下,这样的情况德保没遇见过。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德保下意识地回头看坐着的韩笑,韩笑也看见了那个戴墨镜男人的动作。韩笑的眼睛给了德保力量,那是一股正义的力量,一股温暖的力量。德保不再犹豫,他猛地抓住了那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德保喊:小偷!
两张百元钞票飘到了地上,戴墨镜的男人很慌乱,他试图挣脱德保的纠缠。德保紧紧抓住他不松手,人群一阵骚动,都把目光聚焦到德保这边来。墨镜说,你干什么?德保说,你偷钱。墨镜看前面那个女人,女人慌了,低头捡起钱说,不……是,我自己掉的。
德保愣了,他没有料到女人会这么说。墨镜冷笑说,小兄弟,松手,人家是自己掉的。德保固执地说,我明明看见你偷的。墨镜挣不开,德保身后一个人抡起背包砸向了德保。韩笑看见了,来不及喊,背包已经重重砸在了德保的头上……
德保的额头流出的鲜血像两条活泼的蚯蚓,生动地顺着脸颊往下蠕动。墨镜挣脱,和打德保的男人跑了出去。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报警。德保追出几步,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头。韩笑跑过来,鲜血顺着德保的手指缝隙里流出来。韩笑吓坏了,苍白无力地喊:救人啊,救人啊……
德保坚持没去大医院治疗,在私人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德保这样做,是为了省钱。韩笑扶德保出邮局大门的时候俩人有过激烈的争吵。韩笑还是拗不过德保,因为鲜血还在流,而德保坚持说去私人诊所包扎。那家私人诊所就在街道的一角。韩笑说,私人诊所不正规,要耽误事的。德保则坚持说,人家屋里摆着三张床呢。韩笑无可奈何,屋里摆着三张床就说明不是黑诊所吗?简直是笑话,简直是标准的乡下人见识。
韩笑把德保送回了租房的住处,给德保沏了碗白糖水。韩笑鬼使神差地出去给德保买了水果和补品带回来。安顿德保躺下静养,德保最想做的事情却是去水站请假。韩笑叹口气,说,德保,你赶快躺下,我去给你请假。
韩笑从德保租房的胡同出来,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韩笑这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出来干什么来的了。钱没要回来,自己又花了钱给德保。韩笑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滑稽也很荒唐。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做的,很自然的。韩笑在邮局的大厅里,看见了德保挺身而出,看到了周围的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韩笑的心里就泛上来一股温暖的潮水。韩笑没有打车,一个人在街上走。韩笑觉得一个人走走挺好的,尤其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和噪热以后,夜晚的清爽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街上的霓虹灯箱广告牌匾渗透着暧昧妖艳的光芒,下面行走着一群群为欲望奔波忙碌的男女。也有像德保一样的乡下人,他们怀揣着寻梦的理想在这个都市里落脚扎根。韩笑想,有谁真正关心过他们呢。就像德保,他的住处如此简陋,整个人却阳光灿烂,像一粒饱满的种子,叫韩笑看到了希望。
韩笑的手机响了,是老黄打来的。老黄说,公司有工作还要做,明天还要起早去竞标,今天晚上不回来了。韩笑关心了一下,叫他注意身体。还说,今天我去找那个可恶的保姆去了,还没回家呢。老黄说,要不要报警啊?我就说过,不去正规的家政服务公司不行。韩笑说,不用,没事了。老黄就说,那好,你早点回家睡觉,我正在工作。
韩笑低头吃吃地笑,想起了老黄给她讲的一个黄色笑话来。老黄其实别看年龄大了韩笑好多岁,可是心理很年轻。老黄今年被评选为全市十大优秀民营企业家。别看在外边风风光光,严肃得很。在韩笑的床上,老黄却活泼得很。男人应该掌握的技术,老黄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老黄每次在床上都要讲笑话,一本正经地讲。老黄不笑,韩笑时常逗得咯咯笑个没完。
韩笑其实没有什么奢求的,老黄对她很好。花钱由着她,房子是新买的,房证办的是韩笑的产权。韩笑就毅然嫁给了老黄,尽管有很多人说韩笑图的是老黄的钱财。韩笑却不屑一顾,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呢,做什么能成呢?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还是不能亏待自己最好。所有的浮华韩笑都看淡了,所有的高尚韩笑也见识过了,可以说,韩笑已经变得事故了,离开自己处于巅峰状态的主持人职业,韩笑没有留恋。生活该给自己的都给了,不该给自己的,想要得到也枉费心机。自己拥有那么多的听众和粉丝,韩笑的声音陶醉过整个城市,可是韩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会从人们的心目中淡忘。就如流水一样流出他们的视线,既然生活总是如此残酷,还不如现在早点走出去。
韩笑喜欢午后穿睡衣,在阳台上站着,站在阳光里,懒懒地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流动。她感觉世界在那一刻是静止的,幸福会永远定格成永恒。
老黄好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分外热情。投入了他全部的力气,去韩笑的身上不知疲倦的耕耘。韩笑有时候真的怀疑起老黄的实际年龄来了。韩笑知道老黄的心愿,老黄想叫韩笑生孩子,刚结婚的时候提过。那时候,韩笑还犹豫着,老黄的手游移到韩笑的下面,老黄抚摸着感叹着说:这样丰美的土地,不长庄稼可惜了。
韩笑后来就在老黄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医生从韩笑的身体里摘下了避孕环。韩笑想,再不要个孩子,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以后再要会有危险的。还有,老黄前面离婚的老婆还有一对女儿,给老黄留下一男半女的,为以后的财产分割也好奠定基础。
韩笑走在街灯下,突然恶心起来。韩笑蹲在路边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吐出来。韩笑知道是为了什么。一直很准时的例假这个月没有来,老黄的辛勤努力有了结果。韩笑没有把好消息告诉老黄,韩笑想自己哪天去做次早孕试验,准了再说也不迟。
锦江川宾馆就在不远处,韩笑想,过了宾馆自己就打车回去。别因为看街景肚子里的孩子出什么闪失。临近宾馆的时候,韩笑发现了一辆熟悉的车子。那是老黄的车,没错,车的颜色,车的型号,就是老黄的。韩笑走在那辆车前站住了,这辆豪华加长车,韩笑太熟悉了。在电台上班都是晚上,午夜下班,韩笑出来,第一眼就会看见这辆车和老黄的笑脸。老黄说,笑笑,上车吧。
韩笑无数次像公主似的,在老黄的簇拥下上这辆叫同事眼热多次讥讽多次的车。后来,韩笑也是在这辆车上,把自己给了老黄。老黄那次很狼狈,也很匆忙。老黄没有想到韩笑会在这里给了他,尽管车里的活动范围还够宽敞,老黄还是没有挺得住。老黄弄脏了车的座位,抱歉地连说对不起,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韩笑就笑着抱紧了老黄,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老黄不是在公司工作吗?怎么车在这里呢?韩笑的脑子里划了个问号。
韩笑犹豫了几次,还是给老黄打了手机。老黄说,笑笑,怎么了?韩笑说,老黄,你在公司吗?老黄说在在,在商量明天竞标的事情。韩笑说,我的口红是不是拉在你车上了,你给我看看。老黄说,你等等我,我看看。你别挂。过了一会儿,老黄说,是我给你从法国带回来的那支吗?在车上,我明天给你送回去。笑笑,你早点休息吧。韩笑小声答应一声嗯。
手机挂了。
韩笑远远站着看那辆车。梦一样。
韩笑打个喷嚏,早春的夜晚有点凉。
韩笑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老黄打电话叫她出去吃饭,韩笑推脱掉了。韩笑说自己不舒服,老黄就派司机小李过来送了很多胃药和治疗感冒的药。韩笑没有问小李昨天晚上车的情况,韩笑知道问也白问,老黄的手下都不乱说话。韩笑拿出了感冒药,没敢喝下去。生挺着,蒙着被子给自己发汗。肚子里有老黄的孩子,韩笑不想喝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门铃响,韩笑勉强支撑着去开了门。韩笑没有想到门口站着的是德保。德保要不是突然出现,韩笑几乎忘了昨天要钱的事情。韩笑虚弱地说:是你?德保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德保说,大姐,我给你送钱来了。
韩笑关了门,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德保就摸出了一沓钱,递过来说,三千块,你数数。韩笑看着德保,说,你今天就出去取钱了?德保点头。韩笑说,你头上的伤很重,你要记着换纱布。德保说,不碍事,钱我放这了,我走了。
韩笑望着德保的身影,喊了一声,德保。德保站住,回头。韩笑无力地说,算了,没事,你走吧。
韩笑还是查询了锦江川宾馆,那天晚上老黄确实说了谎话。登记开房间的是老黄,住在这里的人却是老黄的前妻和女儿。韩笑知道老黄有个女儿在市内上高中,可为什么老黄要把孩子接到宾馆来住呢?而且老黄开了两间房,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呢?还有,韩笑是知道老黄是离婚的,也知道老黄有女儿,老黄能够坦诚地跟韩笑说他是离婚的,却为什么这次要说谎欺骗韩笑呢?
韩笑隐隐地感觉老黄心里有事。从老黄的公司里你是甭想知道什么秘密的,老黄有个习惯,公司的事情统统不要韩笑插手,老黄说老家有个规矩,女人插手事业是带晦气的。韩笑其实懒得知道公司的事情,韩笑不感兴趣,韩笑只想在家庭的港湾里经营自己的别致生活,该风光的都风光过了,该拥有的也都拥有了,还有什么争的夺的。可是,现在,在午后的阳光里韩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冷,她觉得世界突然变得虚幻起来,那辆熟悉的车,车内还弥漫着她和老黄做爱时缠绵的体味,可是它停的实在不是地方。韩笑甚至想那辆车正悄悄地独自滑行起来,正在滑出自己的视线之外。
德保没能上班,因为出现了几次头晕。水站的领导考虑了德保身体,劝说德保回去休养。德保惦记着水站的电话没有人接,领导就叫德保推荐人选,德保就说叫小冯来顶替。小冯是个姑娘,刚从乡下来城里,人很勤快,嘴又会说。平时对德保很关心,德保就放下心来。小冯不是很漂亮,小冯不漂亮的主要原因是脸上有粉刺留下的疤痕,可是小冯的身段很曲线,该鼓的地方一定毫不客气地鼓,该凹的地方一定顺理成章的凹。德保去过小冯住的宿舍,小冯和几个姐妹共同租房住,德保进去后脸红心跳好几天。德保坐在小冯的床上,眼前就是小冯换下来的乳罩和裤头,德保忍不住偷偷看了,小冯的裤头是粉红色的。小冯要跟德保出去走走,要换条裙子。德保要出去,小冯竟然说你背过身去就行。德保就背过身去等小冯换裙子,小冯换衣服的全部过程德保都看见了。德保没转身,门口有片镜子,里面正好能照见小冯。小冯脱了裤子,里面是粉红色的裤头,窄窄的惊心动魄。
德保把事情都跟小冯交待好了,自己回的住处。脑袋还在隐隐地疼,最主要的是替菊姐还的三千块钱叫德保心里发堵。可是,将心比心想想人家丢钱的心情,德保也就不那么难受了。钱是人挣的,大不了自己再努力一年,把实现自己理想的时间往后拖一下。还有认识小冯姑娘对于德保来说是件幸福的事情,人家当着你的面换裙子,说明了一种信任,这种信任叫德保回味无穷,瞅小冯的眼神也就多了别的内容。人小冯不傻,看得出来。德保无数次在被窝里替小冯鸣不平,那些该死的难看的粉刺怎么就偏偏长在小冯的脸蛋上呢,要是长在屁股上就只有德保一个人知道了。德保在镜子里看到了小冯的身体,小冯的屁股很白净,比脸蛋要平整。
德保没有想到韩笑还会来找自己。当他看到韩笑站在门口的时候,德保愣了一下。德保看见韩笑拿着那三千块钱,德保的心咯噔一下,德保以为韩笑是来继续要那枚金戒指的钱来了。
韩笑看一眼屋里被德保扔下的塑料袋子,那些空塑料袋狼藉地扔在地上。很显然,德保吃了韩笑买来的水果。韩笑说,德保,你别怕,我是来给你送钱来了。听说你攒钱是为了买电脑,姐不缺那点钱,还给你吧。
韩笑说得很平静,德保望着那三千块钱,不知所措。德保十七岁闯荡都市,好像这是第一次受感动。不是德保不会感动,是因为没有机会。在都市的这些年,德保跟城里人说话的机会很少。德保通常只说“送水”两个字,其他的都是肢体语言,换空桶,安新桶,收水票走人。德保一直不敢把自己的位置和都市人摆在一个水平线上,德保一直怀着一种对都市人崇敬憧憬和妒忌的心态,德保没来水站送水之前什么都干过,最惊险的是那次刷小广告。德保受人雇佣,每晚上二百元钱,要把整条街道上粉刷上办假证的小广告。结果被发现,德保脱险,一起刷小广告的老乡被抓住。事后德保才知道这样做是缺德的事情,可是为了挣钱,德保真的没有办法选择。那年德保刚来都市,需要钱租房住,有了住处就可以四处去找活干了。德保到水站上班的第一个月工资是四百六十元钱,德保买了桶白色的油漆,把自己粉刷过的小广告统统覆盖上了。德保的举动令很多都市人看不懂,他们围着德保说德保是傻冒。德保心里想,我一定要亲手把我画上的再盖上,不能叫城里人笑话瞧不起。
韩笑注意到了德保的面部表情,愈加觉得德保的可爱纯朴起来。韩笑甚至主动拿起了笤帚要为德保打扫房间,德保还是抢过来只剩下一个秃脑袋的笤帚,坚持不叫韩笑动手。德保对韩笑的家里环境很清楚,德保知道不能叫这样一个神仙一样的漂亮姐姐在满屋尘土飞扬的环境里停留。德保有一次还无意看到了韩笑的卧室,那种豪华和温馨叫德保几乎眩晕。德保瞥一眼自己寒酸的行李,心里的不自在写到了脸上。
韩笑把三千块钱还给了德保。德保望着那失而复得的三千块钱,显然是一脸的迷茫和不相信。韩笑说,德保,姐看你是个好人,钱我不要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德保不知所措。韩笑望着德保说,姐有件事情要你去办,你能帮姐吗?
韩笑诚挚的眼神叫德保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德保重重地点头,说,中,中。
不能去水站上班,德保一刻也没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