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辈子自己会和送水的小工德保发生什么故事或者联系。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我们事先无法预知的。尤其是情感,更加叫人难以琢磨。好像冥冥之中上天早已经给你做了安排,时候到了,跟你有关的那个人就该出场了。人世间纠缠不清的故事也就这样开始了。
韩笑第一次见到送水的小工德保,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德保扛着水桶呼呼喘着上楼,他按响了韩笑家的门铃。韩笑正在午睡,听见门铃响,穿着睡衣开了门。门口的德保一脸阳光,韩笑就愣了下。德保说:送水。
德保后来无数次来韩笑家,第一句话都是这么说:送水。
德保的生日是在秋天,玉米收获的季节,原野上飘来了轻柔的风,德保的生日就该随着秋风到了。德保已经查了,再过半年零九天,自己就满20岁了。德保有个梦一直没告诉别人,到了20岁,德保就不在水站送水了,他攒够了将近一万块钱了,想买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德保想在老家的镇上开一家打印社,顺便招收乡下的孩子,教他们学习电脑技术。德保是个有理想的乡下孩子,家里穷没有读完初中,可是在都市闯荡的这几年,德保晚上去了电脑培训班学习电脑。一些电脑简单的维修和安装的初级技术,德保都能掌握了。德保还练习了打字,用五笔打,能够达到盲打的程度。德保个子高挑,一米八的大个,正是嗖嗖长的年龄。最明显的标志是隆起的喉头和唇边不知不觉间窜出来一片浓密的胡须。
在韩笑的心里,确切点说德保还是个大男孩。韩笑决不会想到自己能跟这个大男孩发生什么故事。韩笑每次都要跟德保聊上几句,德保进屋,放下水,韩笑就开始跟他聊天,以此来打发无聊的午后。德保满头是汗,有一打没一打地回答几句。韩笑知道他是在敷衍,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韩笑的情绪。德保熟练地把空桶卸下来,把新桶装上。德保的动作麻利,做完这一切前后不到二分钟时间。
德保第一次来时,换完水桶后,擦了把汗,瞅着韩笑不好意思地说:我能喝口水吗?韩笑愣了下,韩笑没有想到这个送水的大男孩会跟自己提这样的要求。韩笑点了点头,她去找纸杯。德保大步进了厨房,韩笑拿着纸杯追进来,发现德保拧开了自来水的水龙头,把头伸到水龙头下,仰着脸把水柱吞进嘴里。韩笑哑然失笑,德保的喉头有力地在水龙头下收缩着,咕咚咕咚很有韵律。
韩笑第一次觉得这个乡下的大男孩有趣,第一次看见有人那样有滋味地喝水。韩笑说,你可以喝桶里的纯净水。德保抹了下嘴巴,满足地说,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呢?韩笑始终没有弄明白德保话里的意思。韩笑甚至想,这个叫德保的乡下小伙子他的生活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呢?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韩笑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和这个叫德保的大男孩发生某些故事。她只是对这个每周来送水的德保产生了一丝说不上来的好感而已。从德保第一次来韩笑家送水以后,韩笑就特意准备好了一摞纸杯,就摆在客厅里,摆在纯净水桶旁边,德保能够触手可及的位置。可德保一直没有用那些纸杯,一直没有喝他亲自送来的纯净水。每次来,换完水桶,德保都要进厨房的水龙头底下喝水。
喝完,德保都要习惯性地用手抹下嘴巴,韩笑把水票递给德保,德保不会说谢谢,转身出门。韩笑最开始还爱问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德保的老家在哪,家里都有什么亲人等等,后来见德保不爱说话的样子,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懒得问了。不过,韩笑还是爱看德保喝水的样子,甚至在德保走后,韩笑也尝试着把嘴巴伸到水龙头下,也模仿着德保的样子去喝水。韩笑这样做着的时候,有时候会咯咯笑起来,觉得生活由此变得开心起来。
有一次,德保喝完水,迈出去一只脚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问:大姐,你们家招保姆吗?韩笑愣了下,看着德保。
德保是在给菊姐找活干。
菊姐是德保初中一个同学胡蛋的姐姐,上学的时候,她来学校找过胡蛋。德保记得很清楚的,菊姐在操场上拼命追打弟弟,到底从胡蛋的兜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德保看到了,是十块钱。德保没有想到在人生地不熟的都市,能在人海茫茫中看到熟人。德保一直盼望着遇见同乡什么的,能跟他们说几句话,叫他们看看自己送水时穿的工作服,叫他们看看自己会鼓捣电脑的潇洒。叫他们不再小瞧原先不起眼流大鼻涕的德保。可是,德保这样最简单的想法也一直没能实现。送完水,德保有时候就站在过街天桥上,看脚底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世界好大,人好多,德保盼望着能找到自己认识的人,找到了,自己小小的愿望和虚荣心就能满足了。
德保就是在这样的期盼中看到菊姐的。德保老远看见菊姐在路边徘徊,仔细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了是胡蛋的姐姐。德保就很高兴地迎上去,说我是胡蛋的同学啊。菊姐拎着个包,看了德保半天,摇头,表示不认识。德保就拼命启发,说我是柳家铺子的,离你们胡家窝铺不远。菊姐这才恍然大悟般地说:柳大斜愣眼是你们村的?
德保惊喜得蹦了起来,说,对对。
柳大斜愣眼是民办老师,**********的时候被打斜了眼睛。柳家铺子只出过这样一个名人,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认识他。有段时间,很多乡亲出门报自己的住址时都要这样说,我是柳家铺子的,柳大斜愣眼住的那村。这样说,人家就很容易知道了。
菊姐跟德保回到了德保租房的地点。尽管屋子很简陋,也很狭窄,可德保的热情还是感动了菊姐。菊姐夸奖德保真能干,不像自己的弟弟胡蛋不争气。现在在老家穷得叮当响,日子是越过越紧。连个媳妇都没有人给。
菊姐说她进城也想找点事做。可是,城里人欺生,她转了两天,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看到很多中介所了,可每家都要交费用,菊姐怕不把握。德保很事故地告诉菊姐,很多中介所都不可靠,还给菊姐列举了很多中介所的猫腻。比如他们拿了顾客的钱,根本不给你找工作了,比如他们跟用人的那家单位联合起来做套了。人家说录取你了,你就交了钱,没过试用期就把你开除了等等。德保这么一说,菊姐心里更加没底了。
菊姐说,德什么来着?德保说,我叫柳德保。菊姐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我这脑袋,浆糊似的,到嘴边的人名都想不起来。你在外面闯,肯定认识好多城里人,帮姐找个活干,做保姆啥的,我都能行。德保想了想说,我认识的城里人倒不少,可我没跟人家说过几句话啊。菊姐说,你挑好人家问问,问问又不少啥。你就说是你的亲表姐找活干,他们肯定能帮你。
德保想想也是,菊姐来了就没着闲,收拾屋,帮助德保洗了衣服,做了可口的饭菜。自己费费嘴的事,问问也没啥。德保想到这就说,我倒看见有一家,那家女的跟别的城里人不大一样,每次都叫我喝桶里的水,心眼不坏。
就这么着,菊姐的事情德保一直想着,开始还真没好意思跟韩笑提,直到菊姐等得不耐烦了,说德保你再不帮我,我就回乡下了,老在你这死吃死嚼的心里头不落忍。德保才下定决心跟韩笑说了。
韩笑看着腼腆的德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家要找保姆啊?
德保红着脸小声说,我也是问问。韩笑说,是你的什么人啊?老黄要给我到家政服务公司去找呢。德保赶紧说,菊姐是我的表姐,人好着呢。做的饭菜好吃,洗衣服也干净。
韩笑就点了头,说你领回来我看看,看好了我们就用。德保一脸阳光,说,中,中。
水站的外面是繁华的街道,街道两边生长着一排排银杏树。据说,这些银杏树价格很贵的,德保看见街道两边先后换过很多次树木的品种,最后才叫这些银杏树在这里安家。德保每次看见那些工人换树的时候都要想,城里人真是够奢侈的了。不就是栽树吗,怎么不一次想好了究竟想栽什么树。这么换来换去的,真是麻烦。
菊姐已经两个月没来德保的小屋了,这让德保多少有了些失落。也是,菊姐现在有了工作,要做的事情自然很多,哪里还有时间来啊。自己不过是顺便给问了工作,不应该要求太多的。再说,菊姐虽然在家里吃了喝了,可也听自己倾诉了报复啊理想啊什么的,有很多话还是吹牛呢。德保给菊姐问过工作后,水站就调换了送水的工人。因为表现出色,领导任命德保接电话,不再去送水了。活不累了,可德保的收入却没有减少。也就是说,德保现在属于小领导了。
德保每天就守着一部电话,接客户的电话,然后告诉工人们去送水。日子简单又单调,德保每天都要看繁华的街道,和街道两边那一排排落寞的银杏树。德保接过韩笑的电话,韩笑的声音很好听,德保毫不费力就能辨别出来。德保对这个声音感觉很亲切,不完全是因为菊姐在她家做保姆。德保其实每次都不十分渴,德保喜欢看韩笑穿睡衣的样子。德保想,女人穿上睡衣的样子才最迷人,才最风情万种。德保于是每次就都进厨房喝水,那水是普通的自来水,德保却每次喝着都甜。德保这样做,就是要多看看韩笑穿睡衣的样子。乡下的女人没有人穿这玩艺,德保一直觉得城里的女人跟乡下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德保不忙的时候,时常面对着银杏树发呆。他开始嘲笑那些银杏树,虽然昂贵,可那有什么用呢?哪里都不能去,整天站着,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看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有时候看着看着也有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少男落寞的情怀叫德保多了几分男人的深沉。
韩笑来水站找德保,德保刚好出去。韩笑就留下话,叫德保去一趟韩笑的家里。德保的心头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德保似乎觉察出了,韩笑来水站找自己,是因为菊姐的事。不过,德保还是很想去韩笑家,看韩笑穿睡衣的模样,看那个金碧辉煌的房间与自己遥不可及的世界。
德保上楼的时候没有扛水桶,这是他第一次空手上来,他总觉得不自在,觉得手里少了点什么东西。德保按响了韩笑家的门铃。韩笑从门镜里看到了那个叫德保的年轻送水工人。德保那时候还在做最后的着装整理,检查衣服的扣子,用手捋顺散落的头发。
韩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小男人。德保没坐,规矩地站着。韩笑指沙发,你坐。德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坐。德保的眼睛里充满了探寻,因为他没有发现菊姐在这个房间里。韩笑说,好,那你就站着听。你表姐昨天跑了,拿走了我三千块钱还有一枚金戒指跑了。你说这事怎么办?
德保愣了下。看韩笑的模样不是在开玩笑。德保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菊姐为了十块钱在操场上追打胡蛋的一幕来。德保的鼻子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棘手的事情。
韩笑怒气未消,说,你叫德保是吧,我看你和你表姐是串通一气来骗我的。你给她找工作,然后她盗窃逃跑,你和你表姐一起分赃。
德保有气无力地小声辩白,不……是。菊姐不……是我的表姐。她是胡蛋的姐姐。
韩笑很显然不愿意听德保的解释,说,你说怎么办吧?你表姐我是找不到了,只能找你算帐。你不承认也成,我马上报警,叫110找你谈。
韩笑抓起了电话,韩笑看着德保。
德保真的怕了。那一刻,德保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想了很多。想了自己的梦想就快实现了,电脑买来了,乡亲们围着他欢呼。可是,警察来了,给他戴上了手铐子,乡亲们在身后指指戳戳……德保猛地奔过去,使劲抓住了韩笑拿电话的手。
韩笑被德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韩笑怒声呵斥,你想干什么?
德保说,求你了,别打了,别打了行吗?
韩笑被德保抓疼了,韩笑感到了一种耻辱和愤怒,她用力甩开德保,坚持去摸电话。德保从身后近乎哀求地喊:大姐,钱我给还不行吗?
韩笑慢慢回过身,德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韩笑的心一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人触动了。韩笑很快就明白了,是这个叫德保送水工人的泪水,对啊,自己是被这个男孩的泪水击中了。韩笑抓电话的手没有了力气,话筒掉到了地上,韩笑轻声平静地说:你松开我。
德保下意识地松开了紧紧抓住韩笑衣服的手。
水站外面街道的一侧有家邮局,绿色的大字很惹人注目。德保全部的积蓄就存在这。那些积蓄是德保全部的梦想和希望,如今这些梦想和希望变得离德保越来越远了。
韩笑和德保一起走进这家邮局的大厅,里面挤满了人。德保一直都不说话,他的手始终在衣兜里放着。手指时刻触摸着储蓄本,那是德保十七岁进城,几年来辛苦挣来的家底。只有这样用手指碰着,德保的心才会踏实。
韩笑一直跟着德保,跟他回到德保租房的住处。走进德保的小屋,韩笑的眼睛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韩笑没有想到德保的生活状态会是这个样子。简单而又简陋的窝,却能生存着这样一个阳光健康的男孩。这里的一切对韩笑而言都是新鲜的。德保没有厨房,地上只有一个液化气罐,黑乎乎的外壳。一只大勺,里面盛的是剩土豆,同样是黑乎乎的。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那双被子却薄得可怜。
韩笑就开始联想德保一天的生活,开始联想德保是怎么在这简陋的小窝里生存的。韩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韩笑二十五岁结婚,男人半年后入狱。男人各方面都很优秀,可是男人并不满足,是贪心害了他。开始是对钱的渴望,然后是权,后来竟然是女人。他入狱的原因是杀了原来跟他有关系的小姐。男人是用弹力袜子活活勒死那个小姐的。韩笑知道男人爱她,否则不会迫不及待地杀了那个纠缠不清的小姐。男人得到韩笑历尽千辛万苦,男人知道韩笑是那种要求完美的女人,为了韩笑,他只能铤而走险。然而,他的运气糟糕得很。
男人一年后被枪毙,韩笑就离开了那座令她伤心的城市。
韩笑后来很长时间都拒绝男人,拒绝爱。在这座城市里,韩笑只知道工作,她在电台做音乐频道的主持人。韩笑知道,只有音乐能够抚慰她心灵上的创伤。后来,在一次听友会上,韩笑认识了年近五十岁的老黄。老黄是建筑公司的老总,他为韩笑买了最昂贵的钢琴,为韩笑实现了很多在过去看来无法实现的一切。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韩笑就辞了电台的工作,嫁给了老黄。一心一意在家里做了老黄的全职太太。
德保在床垫子下面翻出了存折,小心翼翼地拿着。韩笑的心情是复杂的,觉得人有时候欲望是无限的,有时候人又是那样容易满足的。就如面前站着的德保,三千块钱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韩笑甚至后悔自己这样逼迫德保了,韩笑现在这么做,更多的不是为了那三千块钱,而是为了菊姐的偷盗如此地明目张胆,如此地藐视一切。韩笑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心软,没准,这些乡下人是一伙的呢。
德保去排队等着取钱,韩笑就坐在大厅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