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和人类共同创造了乡村。之后,自以为是的人类单独建造了城市。因为没有大自然的参与,对于人类,城市往往没有了亲情,甚至没有了亲和。
人们还在起劲地改造乡村,许多许多美妙的乡村风景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也许,大部分的改造是必然的,或者说是有理的,但我们对于那些渐行渐远的乡村风景还情怀留恋,心有无奈。
篱笆
许多农家用篱笆作为院墙。
经典的篱笆是竹编的,大多采用菱形的网格。有的编得密匝,相信“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有的编得疏朗,觉得透透风蛮好的,还可以兼做豆角架子。“一个好汉三个帮,一段篱笆三个桩。”篱笆的桩用杨或柳的枝来做,开春,桩子说不定就活了,扎根了,真是好啊。
篱笆上自然是爬着牵牛花的。你编了篱笆,牵牛花好像自然会来爬的,这个有点怪。
春夏,牵牛花的蔓长得快,一个晚上能盘旋着长出三四寸。蔓端呈触须状,逶迤盘旋而上,就像精明的侦察兵。牵牛花蔓的盘旋是有规矩的,取逆时针方向,从不乱来。掌形的叶片在风里快乐地摇摆,就像想鼓掌的手。牵牛的花期大概有半年呢,一茬一茬地开,或粉红,或玫瑰,或萤蓝,或青莲,就像一柄柄朝天的小喇叭,所以有“喇叭花”的别名。花朵不分瓣,浑然一朵,就像用冲床一次性冲压成形的。喇叭花,花喇叭,定睛看时,耳朵边似有嘀嘀嗒嗒的喇叭声。
带着昨夜的星光,带着今晨的朝霞,牵牛花开放了,艳丽、娇嫩、欢天喜地的样子,一派少年的情状。太阳升高了,牵牛花就把花朵悄悄合拢了。她们娇羞,她们谦恭,认定自己只属于清晨,所以牵牛花还有个别名——朝颜。这个名字一定是诗人想出来的,有些凄美。也许牵牛花并不是出于谦恭,也许她们只是崇尚勤勉,不想见到那些睡眼惺忪的懒人。睡懒觉的人看见的牵牛花总是蔫的,他们错过了朝颜,错过了美丽。
牵牛花那么轻盈,怎么和“牛”搭界呢?农人们说,这花和牛郎织女的故事有关,是由牛郎织女的相思泪化成的。这是江南版的传说,有一点儿凄美。
还有一个牵牛花的故事发生在河南金牛山。一天,一个山村少女刨地时刨出来一个小小的银喇叭,她不知道这就是金牛山的山门钥匙,一吹,身后的山崖应声而开。山门里走出来一个白胡子山神,说:“姑娘,你运气好啊,发财啦,快进山洞去抱一只金牛吧。不必担心抱不动金牛,你只要对牛说一声‘抱’,就笃定能抱动它了。你可千万别说错了,如果不说‘抱’,而说‘牵’,金牛就变成活牛了,牵回家只能套犁耕田。”姑娘进洞一看,里头果然有一百头金牛,闪闪的金光把山洞耀得辉煌。姑娘是山里人,深知牛对山里农家的重要,喊了一声“牵”,又喊了一声“牵”,一共喊了一百声,一百头金牛一下子都变成了真牛。姑娘把一百头牛牵回村,分给各家各户。从此,农家的篱笆上就开出了和银色小喇叭一样形状的美丽小花……
这是中原版的牵牛花传说,和牛郎织女无关。我想,这样美丽的故事,江南人也会乐意传说的。
有的农家栽木槿做篱笆。隔一拳栽一枝,浇几次水,木槿就活了,越长越密匝,就成了活的篱笆了。好像与牵牛花有过什么约定,木槿花也是朝开暮谢的,也有一个诗化的别名——“日及”。木槿的花分瓣,厚重,从瓣尖到花蒂,由紫色(或蓝色)向白色过渡,似乎有一点儿忧郁。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感叹起来:“可怜荣落在朝昏。”其实,那一点点忧郁只是成熟的质地,木槿是乐观的——天天都有新鲜的花朵,不是青春长葆吗?
如果把明艳的牵牛花比作天真烂漫的少女,那么木槿花就是淳朴稳重的村姑了。细细观察,那些勤恳的村姑大多是自信的、沉着的,她们觉得勤和俭是很自然的,生活里有些难也是自然的,这么想着,她们的内心就踏实而愉悦。
农家的姑娘和妇人都喜欢木槿。她们把木槿的叶子捋下来浸水,轻易就得了一份纯天然的洗发液,洗出来的头发柔顺爽利有光泽。编成辫子,用红头绳一束,很好看。绾个乌龙髻,插一枚碧玉簪,也好看。
男孩子看中了木槿富有韧性的枝条。折几折挽个圈,就是一顶用于野外伪装的头饰。这是从战争电影里学来的。
有的农家栽枸橘李作篱笆。这种灌木有尖锐的棘刺,构成的篱笆以守为攻,连黄鼠狼都避之不及。秋天,篱笆上结出枸橘李子,状如小橘子,太酸,不能吃,但弹性好,能当皮球玩,玩完了手上的清香能留住大半天,闻者胃口大开,能多吃一碗饭。
有情趣的农家还在篱笆旁种几畦豆角,栽一丛蔷薇。豆秧爬起来了,豆荚怀孕了,蝈蝈来做客了,把篱笆变成了一面音乐墙。蔷薇蔓生的花枝和篱笆依偎着,在春天里一拨一拨地绽放红色、白色或粉色的小花,反而结实,把农家的院子打扮成了美丽的新娘。
乡间的篱笆是有生命的,农人们称之为生篱,诗人们喜欢把它们称作东篱。我常想,为什么不是西篱呢?
船坞
江南多船,乡间随处可见建在河岸边的船坞。
船坞是用来泊船的,大多简陋——没有墙,几根柱子立在水中,托起一个芦席和柴草构成的屋顶,就建成了。船坞傍着岸,与河道平行。如果河道窄,就得利用河湾或者专门挖一个河湾来搭建。架在河湾上的船坞一般比较像样些,会用小瓦铺顶。江南不用“船坞”这个词,把盖得比较认真的船坞称作“船坊”,把简陋的船坞称作“船棚”。
陆家巷村的船坊比较大,可以参差泊进去四五条船。
四面可进“野风”,又有水汽的调节,夏天的船坊凉快着呢,是人们躲避暑热的好去处,也是孩子们的夏令乐园。
船上的平基板是抹过桐油的,随处可坐,随处可躺,进船坊得脱鞋,别把平基板弄脏了。光膀子睡在平基板上,风把田野的气息、把水的阴凉拨过来,船像摇篮一般轻轻地晃,小伙伴们这儿那儿坐着躺着叽叽喳喳说着话,或者你一勺我一勺地吃西瓜……这种感觉挺美的,挺迷人。兴致来了,剥了衣裤跳进河里去,比游泳,比潜水,看谁能一个猛子潜过两条船肚子。不会游泳也没关系,把船上的平基板往水里一扔,上半身趴在上面就可以用脚打水前进。这么狗刨着,不知不觉间就学会游泳了……这时候,大人们都在暑气蒸腾的田里忙着,不会来干扰,这里纯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多有劲哪!
人们在田里忙夏,船倒是闲下来了。乘闲着,一些船就被“拔”上岸来整修。船坊靠着的岸早就被辟成了缓坡,泼些水,铺些滑滑的水草,把船推拉上岸不算难。众汉子发一声喊,船上了岸。又发一声喊,船翻了个身,染着些绿藻、栖着些小螺蛳的背面对了青天。船背上有些擦伤,有些朽处,趴在那儿有点倦态,就像等待治疗的汉子。船的骨架是用硬质树做的,其余部位用杉木,如果要用新料替换,得一一换上同材质的木料,不能乱来。动工之前先得在烈日下曝晒几天,让那些板缝尽量显露出来。所有的板缝都将用杂有麻丝的油灰仔细镶嵌。
在习习的凉风里坐在船坊里看匠人们修船,耳朵里是斧凿锯刨有节奏的声响,鼻子里一会儿是木材的清芬,一会儿是桐油的清香,心里特别快活。
在习习的凉风里躺在船坊里,你就和棚顶上的老龙头面对面了。
江南有龙船竞渡的习俗。就像一些企业拥有球队一样,许多村庄拥有龙船,那是村庄的门面。每年初夏,各村早把龙船整饬一新,准备参加镇里举办的龙船赛。端午节前后,大赛开锣,各色龙船汇聚一处,竞渡争标。夺标的龙船还有机会参加全市的龙船大赛。龙船出发之前,照例有个点睛仪式,在热烈的鞭炮声里,由村里的长者执笔点睛。一点睛,龙船就有了活气,能看出来跃跃欲试的神情。
陆家巷村的龙船是条黄龙,通体漆成黄色,龙头蛮大,瞪眼探舌的造型;瘦长的船身上一笔不苟地画着一片片鳞甲,是村里老漆匠的手艺。赛事毕,老漆匠用白漆盖掉龙眼里的黑点,然后唤来村里的精壮汉子合力把龙船托举起来,稳稳地搁置在船坊的顶棚上。那儿干爽,还得让老黄龙保持龙的尊严和必要的神秘。
躺在平基板上,看着棚顶上的龙头,直觉得这真是一条休眠中的老黄龙呢。它就这样很有修养地在船坊里蛰伏着,静静地等待着来年的点睛复活。
赛龙船不只是一项体育赛事,还是一种民俗,是吴地农家对于水、对于船的尊崇和亲近。
在船坊里,和龙睡在一起,水乡人的心里是蛮踏实的。
柴垛
稻麦割下时已被随手捆了一个一个的“把”。打下谷粒麦粒后,稻把麦把就成了柴把,将柴把码成垛就成了柴垛。
码柴垛是个技术活。麦秸尤其滑,技术不到家,码着码着就溃倒了,那真是一塌糊涂。有力气的人用杈叉往上递柴把,有技术的在垛上接住,有章程地一层一层码,得够高了,就逐渐收缩柴垛的直径,终成一个尖顶,最后用草帘苫顶,勒上草绳,一个“介”字形的柴垛就巍然诞生了。柴垛顶上的码垛人拍拍手,下边的人就递给他一根船用的长篙。码垛人握住篙子,一滑就下了地。下了地,他叉着腰绕着柴垛走一圈,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作品,脸上蛮风光。
虽说都是“介”字形,各人码出的柴垛还是有差异的,有的肥硕,有的高挑,有的下面小上面大,有的中间有个肚皮那样的膨出。后面两种柴垛技术含量高,有身段,好看。
地净场光,柴垛一个个竖起来,村庄就显得富足,显得吉祥,显得温暖。
柴垛不是当风景看的,是农家的燃料库呢。去柴垛取柴叫“拔柴垛”。拔柴垛不可以随意拔,要一层一层地来,不然会把柴垛弄塌了。大人差孩子去拔柴,总要反复提醒的——小心,小心!
其实,男孩子们对柴垛都挺亲近的,熟悉着呢。他们躺在柴垛顶上白天看天看云,晚上看星星月亮看萤火虫。大号的柴垛大多被他们开发过,肚子里有个能藏人的洞窖。这样的洞窖一般被称作柴垛窠,出入口做过掩饰,对大人保密的。
黄昏时分,钻进柴垛窠,孩子们就觉得终于摆脱了大人的监护,认定这是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特别兴奋。几个孩子并头躺在自由的小天地,躺在稻草麦秸甜津津的气息里,都想说说私密的话,却发现其实没有什么私密的话可说,那就只好说说不私密的话了。猫在这里说话特别能让同伴仔细倾听,特别容易引发笑声和惊叹声。这样,说话就是很有劲的事了。
男孩子们开发的小天地,有时会被恋爱中的哥哥姐姐利用,在里头卿卿我我,在里头亲亲热热。孩子们有时会在里头捡到发夹手绢之类小玩意儿,一看,认得的,就拿回家去还给哥哥姐姐。不料哥哥姐姐一口否认,嘴上说着,脸上红着。
老人们去柴垛拔了稻草搓绳子。他们坐在绳络凳上搓绳子,身前的稻草经过他们粗糙的手里窸窸窸响着,变成了结实的绳子,一点一点地流淌到身后。这时候,他们会记起来小时候或者年轻时的山歌小调儿,就用鼻音含糊地哼着,绵绵的,就像从手掌里淌出来的干净而清香的绳子。编草鞋,打草帘,盘米窠,绳子的用处多着呢,多搓点好。
女孩子去柴垛拔麦柴,为的是编草帽。把叶片剥掉,把麦秸秆养在清水里。几天之后,麦秆柔软了,可以用了。先用麦秆像编辫子似的编成一寸来宽的扁带子,然后将带子一圈一圈地缝成一顶草帽或者一个一个草焐窠。
村里的鸡对柴垛最有好感,它们认识这种长谷粒的草,闻得到柴垛里残留谷粒的香味。它们反复用爪子和喙翻动柴垛旁的草秸,果然有所收获。有收获就咯咯叫,很得意。
村里的狗会暂时放下看守家园的职责,到柴垛这边来小憩,天热就坐在柴垛的背阴处,天冷就倚着柴垛趴着晒太阳。它们到这里来,是准备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
村里的麻雀把这柴垛当作玩乐场,在那儿叽叽喳喳地吵架打斗。它们知道这些柴草来自田间,它们曾经为了谷物和农人们打过游击战。它们很想把巢做在垛顶上,最后还是放弃了。它们吃不消那帮子吵闹的男孩子。
腊月二十四,那是个一年一度“叹茅草”的日子。男孩子们吃过晚饭就来拔柴垛了,手里抓腋下夹,风风火火把柴把带到田野里放火。不是真的放火,是用柴把引燃田埂上干枯的茅草,使一条条田埂成为一条条火龙。
只有在这个时间,孩子们的玩火是被允许的。大人们远远地站着看一条条的火龙,说:“好,好,烧得旺呢,那些害虫无处可逃哉!”
冬天,大部分柴垛变矮了,但还是保持着“介”字形,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村子里。
在吴地方言中,“柴垛”被念成“柴炉”。
看瓜棚
西瓜熟了,香瓜熟了,瓜地里就有看瓜棚了。
看瓜棚有两类。一类是寮棚,小屋的样子,里头除了架着一张挂蚊帐的小床,还备有竹椅矮桌等简单家具。另一类极简陋,其实就是用船篷片子遮蔽的一只高脚床。到了晚上,四面的船篷片子撤去,就见瓜地里浮起来一只挂着蚊帐的床,睡在里头一定蛮凉快的。
瓜棚门口挂着一支长柄的鱼叉,有的三刺,有的五刺,磨得亮闪闪的,说是防獾和刺猬,其实是威慑偷瓜贼的。路过瓜地,顺手摘个瓜现吃,勉强不算偷,但瓜棚里可能会传出来表示提醒或者警告的咳嗽声,也是让人挺尴尬的。
一次,到陆家巷村去。出于少年的好奇,我在陆舅的看瓜棚里盘桓了半夜,若不是半夜下起雨来,会在那里过夜的。陆舅的看瓜棚是挺像样的寮棚,门口还用船篷片延伸出一个门廊,廊下置着一张矮桌子和两把小竹椅,桌上有一个小收音机和一把巨大的茶壶。在乡下,这种扁扁的大茶壶有个挺酷的名字——牛屎壶,肚子里灌着大麦凉茶。这种凉茶就得咕咚咕咚地牛饮,不然配不上牛屎壶这个粗犷的壶名。
侍弄瓜地是陆舅的嗜好。那个夏日的黄昏,在蚊烟堆的艾草清香里,陆舅兴致勃勃地大谈他的西瓜经,至今我还记得他说的两个窍门。窍门之一是“瓜果喜欢陌生地”,意思是没有种过瓜的田地最宜种瓜。窍门之二是“别让雌花坐得太密了”,雌花过密,瓜长不大,反而吃亏。
有一年初夏,陆舅把村头一个野蜂窝用麻袋兜了搬到瓜田里,挂在瓜棚附近一棵小树上。陆舅认定蜂对瓜的重要,搬蜂窝是让野蜂对他的瓜田特别关照,不料这蜂窝后来成了他看瓜的帮手呢!
陆舅脾气好,即使在瓜棚里遥见有人顺手摘瓜也不好意思咳嗽,就想出一个办法:看见有人摘瓜,他就扯动瓜棚里的一根绳子——这绳子拴在那棵小树上呢,一扯,野蜂嗡一声窜出来,就把摘瓜人吓跑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陆舅家那条老狗老死之后。那老狗本来是陆舅的看瓜好帮手,瓜熟时节白天黑夜在瓜棚里忠心耿耿地值班。没了老狗之后,陆舅找了个值夜的帮手——蝈蝈。瓜地里的蝈蝈蛮多的,每一个蝈蝈都守着一方领地,彻夜用鸣叫宣告它的占有权。它们很敏感的,如有活物靠近就会戛然噤口。看瓜人睡在蝈蝈的鸣叫声里,蝈蝈一噤口,看瓜人悚然醒来,赶紧咳嗽,赶紧弄点响声出来。
老狗不在的另一个瓜季,陆舅不慎崴了脚,邻村几个青皮后生竟结伴乘夜来偷瓜。星稀月残,黑咕隆咚的,他们带着麻袋,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泅渡而至,谅崴了脚的陆舅即使发觉了也追他们不上。当时陆舅在瓜棚门口的躺椅上打盹,听得动静,知道来了不速之客,忽然哼哼起来,一声一声的全是痛苦的呻吟。偷瓜人不知是计,听出声音不对劲,猜想陆舅发了什么急病,放下麻袋奔过来考究。陆舅一手一个,抓住了两个湿淋淋的偷瓜贼。
陆舅哈哈大笑,说:“你们倒心肠好,麻袋别用了,抱两个瓜走吧!”
丝瓜棚
丝瓜不种在田里,种在院子里。给丝瓜锅盖大一点点地,你就能得到半个院子的绿荫,多好啊!
长到一尺多长,丝瓜秧就会像蛇一样昂起头来,找寻往上攀爬的依附。这时候就要搭丝瓜棚了。丝瓜棚很简单,用几根竹子做架子,在架子上网上草绳子就行了。得了依附,丝瓜蔓很开心,淡绿色的蔓须舒展着,像要甩个响鞭的样子。棚子上的瓜藤还疏朗呢,第一批花就开出来了。丝瓜的花不大,却夺目,是那种响亮的明黄色,使人想起深秋午后的阳光。好像没什么香味,但蜜蜂嗅到了,闻风而至,手忙脚乱地忙,嗡嘤着,你呼我应之间洋溢着热情。
馋嘴的麻雀常来探看,在棚子上叽叽喳喳地争论不休。有的认为这是葡萄藤,有的认为不是。成熟的葡萄是它们喜欢的水果。
蔓须还在探索,藤蔓还在延伸,开过花的部分纷纷垂下来细小的丝瓜。那花还开放着,开在小丝瓜的顶上。丝瓜想向下垂,花却想面朝天,奋力向上仰,结果十有八九的小丝瓜成了一弯弧形。
麻雀的争论此时已见分晓,它们对丝瓜没有兴趣,不来了。有能耐登高的蝈蝈爬到棚子上来了,在那儿居高临下地唱歌。碧绿的小丝瓜上站着碧绿的蝈蝈,很经典,很好看。
陆舅家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树,丝瓜棚就搭在院门外头。夏秋两季,陆舅家的院子门口总有一片葱茏的绿荫。偶有阳光从藤叶间漏下来,在地上金币似的跳跃。
在市场上受欢迎的是那种直而细长的丝瓜,种瓜人在弯弯的丝瓜上用布带子拴了石块碎砖,要把丝瓜拉直拉长。拉直是有可能的,拉细好像不可能。
陆舅不让家人在丝瓜上挂砖石,怕丝瓜难受。陆舅家的丝瓜大多是弯的,像一勾新月。下雨的时候,雨水喜欢栖在弯弯的丝瓜上,越栖越多,最后从瓜尖上聚成亮晶晶的一滴。雨滴终于落地,瓜身往上一弹,牵动了藤和叶,引起一阵细细的绿雨。
丝瓜一茬一茬地垂下来,绵绵地延伸到中秋。丝瓜在渐凉的秋风里发起一波结瓜的小高潮。陆舅说,这就是“凉丝丝”的出典呢。
秋深了,丝瓜藤发黄了,叶子一片一片落掉。来不及摘的丝瓜还挂在藤上,一天天变老,由绿变成黄,由黄变成褐。
农家是故意留下这些老丝瓜的。除了留种,还为了取用老丝瓜的络。采下老丝瓜,把发脆的外皮去掉,就现出老丝瓜的麻布似的黄色的筋络。拍打筋络,把黑色的籽拍出来留种,剩下的丝瓜络就是“丝瓜麻络经”。这是吴地人的叫法,听上去像一个多音节的俄文词汇。
把丝瓜络剪成四寸长的段子,用来洗碗,很好用,用来搓澡,更理想,很生态,很舒服。
陆舅家没机会收丝瓜络。入了秋,陆舅家的丝瓜藤就被齐根剪断,插进了空盐水瓶。一天一夜,丝瓜藤的灰绿色汁液滴满了瓶子。换个瓶再接,这次要用两个昼夜才能收满瓶子。最后,丝瓜藤就干枯了,不再有汁液滴出。
陆舅的舅舅是个慢性支气管炎病人,一入秋就会发病。丝瓜汁是一味民间偏方,用于治疗老咳喘。
丝瓜藤滴汁那些日子,陆舅尽量不在家里待。他不忍心呀。
稼什墙
江南农家注重精耕细作,讲究农具的适手是自然的事。农家的“下屋”里大多有一面挂置农具的墙,称作“稼什墙”。“稼什”就是农具,江南人用方言说就是“家生”这两个音。
陆舅家的“稼什墙”是蛮讲究的。这是一面只起到隔断作用的墙,两米来高,没砌到房顶,L形的农具可以直接钩挂在墙顶上。挂着的钉耙有好几把,样式不一样,各有各的用途。坌田的钉耙都是四个齿,只是齿尖的形状不同,一把是尖头齿,一把是“鸭脚齿”,还有一把是菱叶齿。尖头齿利于深坌,另外两把便于扒拉。钉耙的竹柄被汗涔涔的手掌摩挲得绢光滴滑,握上去有玉石的感觉。竹的截面当然是圆的,中空的,而榫入钉耙“脑”的是竹的根部,实心,被修整成大致的方形,能起到固定的作用。竹柄“榫”入处称为“脑”,这个“脑”的倾斜度决定了钉耙刺与柄的夹角,也就决定了钉耙是否好用。
九齿钉耙的形状类似猪八戒的武器。九根钉耙齿细而尖,微微向里抓,在水田灌水时用作平整田面,在沤肥潭起肥时用于抓提绿肥。
锄头和镐的柄是木质的,陆舅家用的是榆树。那么韧的树也让汗掌揉搓得溜滑,握在手里觉得十分得劲。
挂在锄头旁边的是连枷。这种看上去像玩具一样的工具用于拍打铺在地上的麦穗,使麦粒脱落。使连枷要腕力,还得有巧劲,要充分借用枷头旋转的力量。
靠在墙上的“稼什”也不少,比如开沟渠用的铲子,挑物用的桑木扁担,打坑下种用的菜花榔头,还有罱河泥用的夹网……
挂这些“稼什”是不用钉子的。挂在钉子上的是耘耥用的耥头。与耥头相配的竹柄很长,闲置时只能把竹柄卸下来另外存放。
镰刀有好几把,集中插在墙根的竹篓子里。墙根还有一部犁。犁是稼什中的老代表,被隆重地放置在一条短跳板上。这部犁蛮老了,是陆舅曾祖父手上置的老“稼什”。做犁的树料不好找,那位讲究的曾祖居然花了几年的时间,用一块大石块吊在一棵榆树上,硬是把那棵倒霉的树压在成了弯弯的犁状。陆舅家的犁的扶柄上有一个小小的铁环,这是陆舅爷爷的创造,是备着挂小竹篓子的——耕田时,扶犁的人发现土里有石块瓦片就随手捡起来放进竹篓里。这部犁在陆舅爷爷七十多岁时断了犁头,陆舅的父亲想换个新犁头,陆舅的爷爷不同意,说:“把犁头拆下来吧,去尤记铁匠店回回炉吧,还用这点铁。”还是那点铁,旧犁成了新犁了。老人却永远走了,老人家自己没法回炉了。
我见到这部犁时,犁已经弃用多年了,就像一个清健的退休老人。
陆舅家的“稼什”墙上还挂着一把别人家没有的“手锄”。这是陆舅设计的,锄头的形状像一片夸大的银杏叶,木柄只一尺多长。陆舅有闲就会去田里转转,转转时就随手带着这把手锄,时不时弯腰给庄稼除一除草,拥一拥土。
陆舅有空也会去下屋看看他家的稼什墙。这些农具有的是祖辈传下来的,有的是他亲手置的,他对它们有感情,往往会忍不住一件件取下来擦拭一遍,摆弄一会儿,然后又一件件挂回老地方,整面墙的格局是多年不变的。
农具都老了,显得陈旧、暗淡、凋敝,但都干干净净。静静看,似乎都有与人交谈的欲望。铁件是抹过油的,用青油。青油是从乌桕树的子里榨出来的,市面上买不到现成的。陆舅家屋后竹园里有一棵乌桕树,是他曾祖特地为保养“稼什”栽下的。到了深秋,乌桕树叶比枫叶还红得透,经竹园的翠色一衬,那可是村子的一景呢!
有一辈辈人的示范,像陆舅这样的农民是一开始就打算用一生的时间来和庄稼相伴的,身上自有一种特有的执着和宁静。他们有耐心,有兴致,在田地上静静地劳作,快活地收获。
陆舅家这些“稼什”大多出身于镇上南街那家尤记铁匠店,身上铭有一个小小的“尤”字。“尤”字笔画少,可铭时还是要小心——一不小心成了“犬”就不好了。
做陆舅家的“稼什”是蛮幸运的,可这些被宠坏的“稼什”还是不满足,老是抱怨后窗外的竹林遮挡了它们的视线,使它们看不到它们亲爱的田野。它们和田地有感情,自觉是这方田地迎娶的新娘呢。
一年中有许多忙忙碌碌的日子,也有许多农闲的时光。在那些寂寞的晨昏,“稼什”们总是在不厌其烦地聊着田地和庄稼。
年长的犁只能谈谈泥土和牛。这么多年了,它从来没有见过长满庄稼的田野,所以对一切关于庄稼的话题都很感兴趣,以致它整个儿快成了一只倾听的耳朵了。
九齿钉耙不知道猪八戒其人,它能描述的是莳秧时节的田野:啊,啊,那么多嫩绿的秧苗啊!那么多聒噪的青蛙啊!当然,还有黑色的燕子。这些红下巴黑衣衫的精灵是到秧田来衔泥做窝的。可九齿钉耙并不知道燕子衔泥去做什么,它们感到奇怪——难道燕子和蚯蚓一样是把烂泥当饭吃的吗?
专做耘耥工作的耥头能头头是道地描写分蘖中的稻田:稻稞是深绿色的噢!稻稞都提着劲地伸展腰肢,那种蓬勃的气息让人兴奋不已哎!你道稻稞为啥紧张啊?因为田里还长着不少稗草。那些草是很蛮的,一个劲地往上蹿,一心想从稻稞中探出头来争得阳光……
锄头最喜欢的事是挖红薯。锄头早就知道埋在土里的秘密,但它看不厌躺在地下的那些呆头呆脑、虎头虎脑的家伙。嗨,嗨,锄头说,小家伙,我带你们回家噢!
镰刀记忆中的田野总是金黄的:开镰时节的庄稼地一派金黄,饱满而俊秀的穗子在风中摇头晃脑,发射着太阳一般的光芒……
一把豁了口的旧镰刀最是见多识广,因为它在豁口之后成了孩子割猪草的工具了,一年到头都是有机会到田野里去的。它是这样描写田野的:清明前后,田野最是欣欣向荣。子规鸟喜欢在麦地里找虫子吃。割草的小孩在田埂上走过,子规鸟尖叫一声“规”,然后“子”一声直射到天空里。这当口,油菜花轰轰烈烈地开着,金光闪耀,那些嗡嗡的蜜蜂叫得我刃口都麻酥酥的……豁口镰刀口才好,最后还有总结:庄稼没有不守规矩的,什么时节萌芽,什么时节发稞,什么时节扬花抽穗都是同步的,悉听大自然的号令。庄稼没有不好看的,它们爱美,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玉米高挑,芝麻挺拔,麦苗妩媚,稻稞丰腴……
豁口镰刀这么说着,大家忽然想道:哎呀,这个农闲咋这么漫长啊?子规鸟叫过了,蝉唱过了,乌桕树红透了……
有一天,陆舅领着几个陌生人来到下屋,把那部老犁扛走了。市里农耕博物馆要收藏这部早就退休的“稼什”。老犁被扛出门那一刻,陆舅有一种很深的难过。
博物馆的人有点惊诧:“呀,呀,这犁头还这么锃亮!”陆舅说:“这就是青油的好处了。”博物馆的年轻人不知道青油是个什么东西。
一年又一年,陆舅不断地用青油保养着这些稼什,还把这面“稼什墙”归置得井井有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
博物馆的老馆长说:“老陆啊,你这面墙很有意思,我们可以整体收藏吗?”
陆舅愣了愣,还是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落寞和惆怅。
陆舅几年前就无田可耕了,他当工人了。竹园那边的田地也早就开发成居住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