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圆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变,对生活的热情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回来。戈健的出现改变了7年来一直心情抑郁的乃圆,她又开始有笑脸了。他们常在四壁挂满墨迹的教室里聊天,或者傍晚的时分在街上散步,乃圆身上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他们就像刚刚开始谈恋爱的一对恋人,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夏天的夜晚,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甜香的味道。邻居家的孩子南茜正在练琴,一个音一个音,从窗帘后面漫进来,戈健坐在窗前那张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看,乃圆正在厨房做红烧排骨,焖米饭的压力锅“滋滋”往外冒着白气,米饭的香味儿四处飘散。
“真香啊!”
“啊?你说什么?”
他们隔着厨房的玻璃拉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嚓啦”一声,什么菜下油锅的声音湮没了一切,他们不再说话,戈健的思绪又重新回到那张报纸上。
乃圆动作爽利地将碗筷摆好,又在筷旁摆上一只瓷汤勺,把一切布置妥当,这才大声招呼戈健过来吃饭。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被饭菜的香味包围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戈健,我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让我从以前的阴影里走出来。”
戈健说:“那就干一杯。”
两三杯酒下肚,戈健忽然谈起从报上看到的有关蝴蝶的事来。他原本打定主意不跟乃圆说这事的,他把那张报纸都叠好悄悄塞进外套兜里了,可酒一下肚就失控了,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说夏石把蝴蝶丢失的事登报了,希望发动群众帮他找。他说报上还有记者拍的夏石背着行囊准备外出的照片。据介绍,夏石每年寒暑假都不在北京过,他背着行囊去很远的地方,只要有一点线索,他就要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到那个地方查个究竟,有时甚至徒步到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去查找女儿的下落。夏石对记者说,女儿还没找到,自己的头发倒先白了----戈健只顾说个痛快,没有注意到乃圆的脸色,待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两颗比睛睛还大的泪珠儿,在乃圆眼睛里打转。世界寂静无声,一切凝聚成乃圆眼中的两滴泪。
戈健事后很后悔因为报上的一则新闻,破坏了那一晚的情绪。以后就不再提那事,每次上乃圆这儿来,不再看报纸,而是在厨房转来转去,帮乃圆烧菜。如果做沙拉,洗土豆,给土豆削皮之类的“简单劳动”,就全归戈健来做。他还学会了切黄瓜丝,学会了打鸡蛋、蒸鸡蛋羹。有时,他在厨房用筷子在一只碗里打鸡蛋,发出均匀而欢快的“哒哒”声,乃圆就恍惚觉得,过去的她曾经熟悉的某种日子又回来了。
十
这天晚上,戈健和乃圆正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喝啡咖,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咖啡的香味。晚上他们是在外面吃了饭回来的,戈健本想上来喝杯咖啡就走,没想到刚坐几分钟,忽然停电了。
邻居家孩子的琴声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他俩坐在黑暗中,能听得到对方呼吸的声音,却无法看到对方的脸。
他伸出一只手来摸索着。
一只手寻找另一只手;
一只手遇到另一只手;
他们相互握着,细细体味身体第一次接触带来的美妙感觉。
突然间,灯光大亮,他们的手在刹那间分开。
“咖啡怎样?是浓了还是淡了?”
乃圆微红着脸,故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戈健说:“不浓也不淡,正好。”说着,他起身走到门旁,关了大灯,只留茶几上一盏小灯,又步态从容地走回到乃圆身旁坐下,就势轻揽过她来吻了她。
这一吻就像做梦一样,7年来,乃圆一直一个人生活,没有吻,没有爱。正如戈健所说,这些年来她一直活在对孩子假想的幻觉里,过着不真实的生活。她应该从新开始,孩子丢了,别再把自己的生活也弄丢了,毕竟,我们还要活下去。
“我可以把你这番话转告给他吗?”
“当然可以。”
乃圆坐车去了一趟师范学院,她想跟郭佳好好谈谈,并侧面了解一下夏石的近况。那天报纸上的消息很令人担心,乃圆希望夏石也能像她一样,走出过去的阴影,重新开始生活。
夏石的情绪很不稳定,当着郭佳的面就跟乃圆争吵起来,他说:“什么叫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忘记过去,可以不找女儿,但我不!”
从夏石又脏又乱的单身宿舍出来,乃圆伏郭佳的办公桌上大哭了一场。她知道夏石一定是听说了什么,才故意对她冷嘲热讽的。他要让她感到内疚,让她生活在痛苦之中,以洗刷自己犯过的错,毕竟,那个贼是在乃圆洗澡的时候偷走孩子的。乃圆觉得,夏石一直在恨自己,这种恨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变淡。
乃圆在街上到处乱走,买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到处都在修路,脚走得很酸。
乃圆坐在出租车上,看到许多手牵手的情侣。
她知道,那些幸福的人中间没有自己。
第二天上午,乃圆把电话打到戈健办公室,戈健捂住电话小声说,我正在开会呢,什么事呀,中午谈好不好?戈健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又小又怪,和现实中的戈健仿佛不是一个人似的。
也可能他真的说话不方便吧。乃圆想。
过了一会儿,乃圆说,我就在你对面楼里,还是7楼那家餐厅,你开完会马上过来。关上电话,她把手机放包里,坐在座位上等度日如年地等他。时间刚过11点,餐厅里显得有些冷清,要是再过一刻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从临窗的大玻璃窗望下去,楼下的车流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自行车变得像慢悠悠的虫子,慢行在车道两边。乃圆想起那一年,夏石骑着自行车满城转,从东城骑到西城,从朝阳骑到海淀,虽然乃圆心里明白,夏石那么干不可能找到蝴蝶,但如果那样能使他心里好受些,那就让他去吧。
那时候,乃圆很自责,她甚至想到死。可是,7年过去了,他依旧不能饶恕她,他要让她一生一世难过下去---乃圆眼前浮现出他暴怒时的表情,“什么叫重新开始生活?我不!”他冲她大声吼叫,眼睛里布满可怕的血丝。
12点,戈健准时准点出现。
他是那么兴致勃勃,以为乃圆给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乃圆原先想说的话,一时间又说不出口了。
“想吃什么,还是和上回一样的菜?”
这家店他们来过好几回了,差不多的菜全都点过一遍。戈健以为乃圆想他了,专门从单位跑过来同他一起吃午饭,其实呢,她是有话要说。同样是一顿午餐,他们的心情却不同,一个是快乐平和、充满希望的,另一个却在暗暗告别。
“下午你上哪儿?”
“哦,”乃圆显然是走神了,“下午我回单位。”
戈健看着窗外的景色,看起来他心情很不错,他并没有意识到很快就要发生的那件事。而此时此刻,乃圆却已打定主意了。
郭佳晚上来了一个电话,她和她的那个“明星”似乎闹了点矛盾,两人谁也不肯让着谁,都觉得自己有理。郭佳在电话讲述了一些细节,虽然在数落那个男人的不是,可乃圆听出,那还是幸福。
乃圆觉得自己已被“幸福”这个词开除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今天又要把它亲手结束。
她拧亮台灯,一个人坐在灯下写信。同在一个城市里生活,还要写信,连乃圆自己都感到有点怪。可是,有些话当着他的面,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乃圆想起中午在餐厅吃的最后一顿午餐,心里真不是滋味。乃圆发现她今天穿的这件紫色针织衫上,组成图案的银细屑不断地往下掉,她的牛仔裤以以及外套上布满细小颗粒,这些颗粒就像她的烦恼一样,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它布满织物的细小凹槽处,稍微一动,在灯光下就显现出来。
紫衣上的图案,是一只蝴蝶。
十一
“你什么意思啊?”戈健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变形,他问:“你的信我怎么看不懂啊?”
乃圆冷冷道:“信里写得很明白:我想跟你分手。”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戈健的情绪开始失控,他一连说了三个“为什么”,没有停顿,没有空隙,乃圆从没见他这么失态过。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打来电话了,自从乃圆把信投进信箱,她心里就像长了草,不知道戈健收到这件分手信会怎么样。她坐立不宁,也没心思上班,跟单位请了两天病假呆在家里,说是感冒了,其实全身的症状比真感冒还要难受,一会儿担心那封信可能会丢,到不了他手里;一会儿又恨不得跑到邮局,把那封信追回来。想法忽左忽右,总是走极端,以前乃圆从没有过这种感受,她想,我这是怎么了呢?
戈健的电话是在乃圆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忽然打来的。
乃圆正一个人坐在冷清的餐桌前吃一碗素面,那面素得除了有几片切得细细的绿葱花,什么都没有,就像乃圆寡淡的心情,没油没盐,没滋没味。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显然收到那封信了,他说“你什么意思啊”的时候,声音是分叉的。听着这种声音,乃圆感到害怕。
“我爱蝴蝶。”
乃圆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她平静地放下电话,她想,她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她爱蝴蝶,就意味着她无法从过去的生活中走出来。延续过去的生活方式,就意味对那丢失孩子的寻找姿态。
生活,有时就是一种姿态。
十二
乃圆以为过几分钟,戈健就会把电话再打过来,可是没有。
10分钟过去了,15分钟过去了,45分钟过去了,电话静卧在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时候,她听到一首歌:“别哭,我亲爱的人,我想我们会一起死去。别哭,夏日的玫瑰,一切已经过去,你看车辆穿梭,远处霓虹闪烁,这多像我们的梦......”这是汪峰的一张CD,夏石最喜欢的一张唱片,以前每回他听到“我感觉冷,我感觉疼,你看那车辆穿梭,就像在寻找什么,他们就像我们的命运......”他都会跟着一起唱。
乃圆此刻再听到这首歌,越发觉得命运这东西不可琢磨。
“多年来,你活在对孩子假想的幻觉里”。
在没有戈健的日子里,他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比从前还要清晰。他在这间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看报纸,打电话,吃东西,就像呆在自己家里一样。突然间这个人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心似乎被伤透了,连个电话也不打来,从那封“分手信”到现在,戈健再没出现。
乃圆冷静考虑了三天,她受不了了。她要去找到他,跟他在一起。她打了一辆车直奔戈健的单位。她走在空荡荡的高大走廊里,走廊的灯昏沉沉地亮着,电话铃在某一扇关着的神秘的门里徒劳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没有人来接听。
乃圆在楼道里大声喊叫,喊他的名字,戈健----
回声,昏沉沉的灯在闪;
还是没有人来理她。
路过门房才被知之,半小时前,我们这里就已经下班了。
乃圆沮丧地往回赶。挤在人挨人的公车里,几乎窒息。她想自己为什么要写那封倒霉的信呢,是自己提出要跟他分手的,现在这种局面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气,想揪住自己的头发打自己一顿。想抽自己嘴巴子。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事情弄糟?7年前,要是不洗那个澡,女儿蝴蝶也不会丢。一星期前,要是不写那封信,戈健也不会离她而去。
她被挤得受不了了,只好提前两站下车。一路走一路哭,把天都哭黑了。她慢吞地下楼,慢吞吞地从包里摸钥匙,连廊灯都没有开----她懒得,就在黑暗中乱摸着,一下子,她的手好像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只手在寻找另一只手。
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
她不敢相信是他,她尖叫起来。
戈健用最快速度把门打开,一把将他的女人拽进来。门在他们身后慌乱地合拢,他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谁也没想起开灯这回事来。
十三
乃圆和戈健结婚了。
就在结婚的当天,发生了一件事:夏石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们失踪7年的女儿有可能找到了,他正赶往去新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