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有个孩子南茜只比蝴蝶小三天,乃圆跟南茜的妈妈小杜也认识,两个女人都大肚子那会儿,常就伴在院子里散步,一个穿红底白点带绯子边的孕妇裙,一个穿红蓝相间细条条的孕女装,两个可爱女人在楼前小花圆里慢悠悠地散步,看到她们的人都替她们感到幸福。
短短几个月时间,乃圆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邻居家孩子的哭声,常在夏天的夜晚没遮没拦地传过来,刀子一般剜着乃圆和夏石的心。他俩常并排躺在大床上,听旁边窗子里传来的婴儿的啼哭声,他们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地躺在那儿,只有耳朵是竖起的,身体其它地方都死了。
月亮从大开着的窗口闯进来,在他们的身上、脸上印上颜色暗淡的窗影,他们躺在那里不动,承受着婴儿啼哭声带给他们的穿透心肺的痛。然后,有那么一个瞬间,夏石“嚯”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把直挺挺躺着的乃圆吓了一跳。
他穿衣,穿得着急忙慌,有一只袖子伸了几次都没伸进去,就又脱下来重穿。
他重穿,还是穿不进,索性将那件衣甩了,赤脚跳下床去,拉开抽屉找别的衬衣。
月亮更亮了,从窗口探进头来看着他俩。他俩中间隔着冰凉的光线。
----哎,你去哪儿?
----你别管。
他套上半只袖子就冲出门去。
另外半只袖子滞留在乃圆视线里,挥之不去。
郭佳听说了蝴蝶的事,连电话都来不及打就直奔乃圆的小家来了。她按门铃,按得很急,连按三遍都没人来开门。郭佳知道乃圆一定在里面,她只是不想见人,所以她用沉默代替回答。
郭佳敲门,敲得很响。
把门都快敲破了。
二十分钟之后,终于听到里面有了一些响动,郭佳松了一口气。
门开。乃圆的脸渐渐展露出来。“你怎么来了?”她问。
郭佳闪身挤进门缝。
“我常看到夏石在学校跑道上没命地狂奔,”郭佳说,“这样下去怎么行?他会生病的。”
乃圆好像没听见似的,眼睛盯着屋角某一个地方,用很小的声音说着什么。郭佳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乃圆仍小声说着什么,直到第三遍,郭佳才听清“蝴蝶丢了”。
蝴蝶丢了之后,邻居家的孩子就在乃圆眼皮底下一天天地长大了。在那个名叫南茜的女孩蹒跚学步的时候,夏石终于正式提出跟乃圆分手。时间过了差不多有一年了,两个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都不再提那孩子的事,不吵也不闹,但过去那份相亲相爱的情绪没有了。他们悲哀地想到,他们的确不能在一起了,在一起,那个痛就永远存在,不如分开。
夏石只带了很少一点东西,打算搬到学校去住。
乃圆说,反正你有家里钥匙,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回来拿。
夏石说,谢谢。
乃圆说,一旦有孩子什么消息,请及时通知我。
夏石说,一定。
乃圆说,我送你到楼下。
夏石说,好吧。
他们就一前一后往楼下走,远远就听见楼下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却不知下面发生了什么。走出楼门口他俩才看见,原来是邻居家的孩子南茜正在楼前空地上歪歪扭扭地学走步,她年轻的父母正在一旁乐不可支地扶着。
另一对年轻父母从旁经过,他们的手却是空的。
七
教室的四壁挂满灵动的墨迹,乃圆站在墨迹的中央,她穿着白衣黑裙,看起来也像一幅水墨画。她回过头,看到一个人,那人就站在她身后,可是,她竟然也一点也没感觉出来。
“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跟你谈谈。”
那人是乃圆书法班的学生戈健,因为乃圆几次用电脑打“戈”这个字都遇到困难,就把这个人给记住了。这是7年间乃圆惟一记住的一个学生的名字,因为教书法是不需要回答问题的,所以课堂上极上点名。
7年过去了,乃圆常常想,要是当年女儿蝴蝶不丢,现在也许上小学了。她还在那幢楼里居住,上楼下楼的时候,常常与7岁的小女孩南茜相遇,南茜总是用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乃圆,怯怯的。南茜总是背着一只粉蓝色的小书包(跟当年蝴蝶的小摇蓝一个颜色),在乃圆眼前晃来晃去, 乃圆有时在楼门口遇见她,忍不住蹲下来伸手摸她的小脸。
她的皮肤像缎子一样光滑。
她是别人的女孩。
不是我的。
乃圆心痛地想道。
两年前的某一天,乃圆在超市买东西,差一点犯罪,把人家的孩子抱走。那个在超市货架前立着的小女孩,看上去真像一个洋娃娃。乃圆强忍着那个念头,强迫自己尽快离开。不然她一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那个洋娃娃领回家去。
她当然知道,那不是蝴蝶,可在她眼里,看到的每一个小女孩都是蝴蝶化身:在地铁淡蓝座椅里坐着的,是蝴蝶;在麦当劳橘黄座椅里坐着的,是蝴蝶;在公园秋千架上荡来荡去的,也是蝴蝶。有时候,乃圆走着走着路,会突然间停下来,隔着玻璃看餐馆里的一个小人出神儿,那小人儿显然是跟全家人一起出来吃饭的,可在乃圆眼里,只看得见那孩子,别的人统统都被“虚”掉了。
乃圆隔着玻璃看那孩子的表情,那孩子正拿着一根筷子胡乱挥舞着,小嘴一张一合,正在哇啦哇啦喊着什么。孩子张嘴的时候,乃圆着到孩子粉红娇嫩的口腔,乃圆心里一动,她想起蝴蝶稚嫩的小嘴,一张一合四处寻找奶头的样子,她的胸口一阵剧痛。
那孩子隔着玻璃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把鼻子贴过来,贴成扁平形状。乃圆情不自禁地把脸贴上去,亲吻孩子的小脸。隔着玻璃,她吻到一片冰凉。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教室四壁的墨迹拂动起来,像缓慢移动的绸缎,字迹在瞬间飘离纸面,等纸面陷下去的时候,字迹又回来,重新贴伏到纸面上来。站在那幅毛笔字前的戈健,看见对面的女人显然是走神儿了。
“刚才你说什么?”她问。
“噢,我说,想跟你谈谈。”
女人淡淡一笑,“我?我有什么好谈的。”
“我观察你好久了,发现你这个人很神秘。”
“改天吧,”女人说,“今天我还有事。”
他们说着话,就一起锁了门往教室外面走。等走到教学楼门口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天阴沉沉的,还没全黑,乌云像一块要湿还没湿透的大黑抹布,将大半个天空遮了去,阴郁极了。
“我送你到车站。”
乃圆听到戈健的声音在雨丝中变得有些飘渺。他和她并排走着,7年来很少有与一个男人并排走着的经历,蝴蝶丢了以后,乃圆不知不觉将自己封闭起来,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就是在屋里呆坐着,有时电视开着,眼睛的画面在动,乃圆的思绪却飘走了。
雨大起来,要等的车半天不来,戈健很会把握分寸地对乃圆说:“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也好躲躲雨。”乃圆这才看见身后就是一间玻璃雪亮的咖啡店,店名在雨中一闪一闪,很是诱人。
乃圆盯着一个穿红雨衣的小女孩,像是情不自禁似的,跟着她走。女孩由妈妈领着,进了咖啡店。乃圆也伸手去推那玻璃门,戈健跟在身后。
他们靠着窗,面对面坐下来。
“7年了----”
健的话让乃圆吃了一惊,因为乃圆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家里曾经发生的事,自从丈夫夏石离开她之后,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除了女友郭佳还有一些联系,别的人都断了来往。有天夜里,乃圆随手翻看过去的电话薄,过去的人都像鬼影一样在小册子里出现,然后一晃而过。过着过着朋友就全都变了,曾经在小册子里出现过的人物,现在在哪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联络的呢?
“7年了,你应该改变一下自己了。”
戈健的话就在耳边,句句有理的样子。他说他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听说有关蝴蝶的事的,他说孩子丢了,大家都很痛心,可是,你不能总活在那件事的阴影里,你应该走出来。
乃圆还看着刚才穿红雨衣那孩子,她现在脱了雨衣,小大人似地将雨衣叠了挂在一旁的椅背上。乃圆盯着她看得出神儿,喃喃道:“要是我的蝴蝶没丢,现在也该这么大了。”听了乃圆的话,戈健的心被震动了一下,他低头喝咖啡,觉得今天杯子里的咖啡格外苦。
八
女友郭佳新交了个男朋友,名叫陆天毅,因和电影明星陆毅只差一个字,乃圆有时在电话里聊到他,就跟郭佳开玩笑,说你跟明星发展开什么地步啦,是不是快结婚啦。郭佳说结婚倒不至于,关系不错倒是真的。于是,就约四人一起到游乐场去玩,乃圆在电话里装傻道:
“什么四人呀?哪四人?”
郭佳说:“别装了,你、我、明星,还有就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什么健呀。”
乃圆立刻在电话里急了。“那可不行,真的。我跟他只是一般关系,我要打电话找他出来玩,他会误解的。”
“那我不管,明天上午9点,我在游乐场门口等你。”说着,就把电话“咯哒”一挂,留下一片空音震着乃圆的耳朵。
吃过晚饭后,乃圆就开始发愁,想这电话该怎么打。乃圆本来就是一个不太爱打电话的人,这下又要她把电话打给一个半熟不熟的人,这真有点犯难。她在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以为自己要找什么东西,却又想不起到底要找什么。电话本就放在电话旁边,伸手可拿,可她故意回避着,一分一秒拖延着时间。从7点钟磨蹭到9点半,乃圆觉得再犹豫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她手脚冰凉地翻着电话本,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有他家里电话和手机号。
乃圆鼓足勇气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电话通了,却长时间地没人接。
再按“重拔”键,还是没人接。
只好拔那一长串长得要死的手机号。
仍然是通了,没人接。
两个电话都打不通,乃圆就像完成任务了似的对镜子里的另一个乃圆说:“好了,联络不到他,明天你就自己去吧。”
夜里12点,乃圆已经上床睡觉,电话在黑暗中突然响了,一个男人在电话里絮絮地说着话,他说他晚上跟几个朋友在外面喝酒,手机落家里忘带了。乃圆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着他说,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打断电话里那个男人的话,问:“你是谁呀?”
“我是戈健。”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准时响起,乃圆撩开窗纱朝楼下张望,见戈健的车已经停在楼下。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一辆车、一个人在楼下等着她,带她去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干,单纯就玩。自从蝴蝶丢失,乃圆的心一下子就老了。夏石离开她已经
很长时间了,也不知他生活得怎样。
戈健说:“乃圆,咱们上哪儿?”
“游乐场。”
乃圆戴着一副桃红色的太阳镜,戈健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这种颜色的太阳镜今年春天很流行。乃圆一路上心里都在回荡着这句话,7年来,她从未赶上过任何一季的流行,差不多忘记自己也是女人了。车子里正放着一张乃圆从外听过的音乐碟,放眼望去,这世界好像变了。
陆天毅果然不负“明星”这个外号,长得一表人材,举止得体,与郭佳很相配。大家在公园门口互相介绍认识了,两位男士还握了握手。乃圆对外面的世界已感到陌生,她想,7年时光,真的过去了吗?过山翻滚车呼啸着向前,仿佛追赶着过去的时间。她听到耳边的风声、欢呼声、尖叫声响成一片,她觉得自己好像录像带上的一个人物,倒回去、倒回去、拼命倒回去,果然,似曾相识的场景出现了:她站在跑道边,拖着长音发令。
“各就各位----预备----”
他们飞跑了起来,离她越来越远。身边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转,旋转的机器,欢呼的人群,跑动的孩子。
这时候,空中飞来一群蝴蝶,将乃圆团团围在中间。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