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百合没想到那段征友广告会登出她的私人电话号码,而那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号码又恰好登在丰乳霜广告底下。这下可好了,那个坦露着两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人成了白百合,白百合就成了那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人。
白百合之所以到《守望者》杂志社去征友,实在是受了那个名叫眉心的女编辑的蛊惑。眉心是个女妖,她编的栏目名叫“红酒孤心”。她能把别家杂志塞在犄角旮旯里、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征友广告打扮得漂漂亮亮花里忽哨,知道的人那是征友广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帮什么人在开赛诗会。“红酒孤心”里的“擂主”多为女性,由于受到女编辑眉心的盅惑,无一例外地全都采取那种飘飘乎乎的句式,例如:“宁静的日子里,好想唱一曲橄榄树”,又如:“我执拗地仰望天空,设想你的窗口一定温暧,设想今后你将轻柔地拂去我日子里的许多寂寞。”白百合也是受了这种抒情风的影响,很想到杂志上去白纸黑字地温柔上一把。那段短短的不到50字的文字她前后改了三稿,最后咬了咬牙寄出去,寄出去之后马上她又后悔了,因为她觉得还可以改得更好些。
白百合是大机关里的一名小职员,是单位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色。每回处里召开例会,白百合都坐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在公司发的“效率手册”上画来画去。后来白百合无意间发现,她喜欢画人的左脸,而且一笔成型,流畅得无懈可击。白百合的“效率手册”上画满了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小人,她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微微扬着下巴,她们的长相十分雷同,仿佛是一个母细胞分裂出来的无数个子细胞。白百合凝视着这些只有半边左脸的小人出神,上司的嘴藏在那些小人后面,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像临死前的鱼。
会议室里的日光灯在雨天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开会的人一个个面目浮肿,神态游移,都好像是人的躯壳留在这儿,而精神升浮到半空中去了。从空中看,办公室里的那些隔板象老鼠谜宫一样精致小巧,令人惊讶,简直使人不敢相信那是人呆的地方。
上司对开会有着特殊嗜好,三天不开会他的喉咙口就会痒得好像生了疮,干咳的声音隔着三间屋都听到了。于是上司就拿着他那个茶叶筒形的不锈钢保温杯,嘴里噙着一口茶水,“挨家挨户”通知开会。办公室被那些隔板搞得象谜宫一样,上司找见了a,b又不见了。上司找一圈人要喝满满一杯茶水,有时候一杯还不够,上司就回去续了水再来接着找小c,等他把全处人员都找齐通知完开会, 他的喉咙就好了一半,干咳的症状有所减轻。现在,他念文件的样子象一条临死前的死鱼,开合的频率越来越快,他的上嘴唇和下嘴唇还没碰到一块就又迅速分开。白百合极力在空气中捕捉上司嘴里发出来的声音,那些纸片上的扁片儿小人也学着她的样子侧耳倾听,却一无所获,白百合甚至怀疑自己中了圈套,上司只不过是摆出个口型来给大家看,就像那些在晚会上假唱的真歌星一样,他们比谁都会装模作样,唱悲伤的歌,就揪住胸口做痛不欲生状,眉毛眼睛鼻子挤做一团,身体痉挛,耸肩勾脖脚尖点地,整个躯体扭缩成一个痛苦的问号;唱快乐的歌,就在台上又蹦又跳,猛跺双脚,那个小小的麦克风在他手里好像成了一块烫手的热山芋,他两只手不停地倒来倒去,忙得不亦乐乎,他看上去好像唱得很投入,其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上司在会场上念文件给白百合留下的印象就是这样。
白百合爱穿黑衣服,甚至连内衣的颜色也是黑色的。她走起路来很快,像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办公楼里时隐时现。她梳一个紧贴头皮向后梳的光洁发髻,戴一对坚硬的金属大圆圈耳环。她这副打扮有点拒人以千里之外,好像沿身体曲线镀了一层薄薄的、无形但很坚硬的金属外壳,同事们对她敬而远之。男同事们私下里议论,说白百合这个女人长得虽然漂亮,但是,她看上去就像时装店里三围标准身材颀长的塑料模特,再漂亮也是个假人。
白百合一年四季穿裙子,好露出她那修长笔直得有些不近人情的长腿来。白百合毕业那年二十三岁,她念了五年大学,头脑里却是一片混沌,她和母亲和不来,毕业后一心只想从家里搬出来住,所以就想能找个能付得起越来越高涨的房租的活儿。大机关里工作时间死,工作也缺乏趣味性,但是收入稳定,旱涝保收,白百合在填完二十多张表格之后,终于成了这儿的一份子。也就是说,那些蜂窝状的密密麻麻“办公格子”里有一格属于她了。白百合感到很满意。
找房子使白百合颇费了一番周折,有一段时间白百合除了上班就是到处去看房子,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城区跑到郊区,花了两年多时间好容易在一片新建小区的一幢十八层住宅楼里找到一套很小的住房。
那套房子在一幢十八层住宅楼最高层,安静得近乎于真空。这正是白百合所喜欢的。她家人多,兄弟姐妹终日吵闹不休,厨房里永远堆着油腻腻着碗筷,水管在滴滴哒哒地漏着水,牙膏和卫生纸买多少都不够用,牙膏皮被挤得不能再挤了,就用剪刀拦腰一剪,挤走里面最后一点东西。
关于这套房子有些不吉利的说法,白百合从一开始就听说了,却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她年经轻轻,还远没有到疑神疑鬼的年纪,她听人说在她住进来之前这套房子里曾经死过一个女孩,这话是开电梯的那个老女人传给她的,白百合知道她长了一张好搬弄事非的嘴,所以对她爱搭不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讲话。
小时候,白百合的最高理想就是就是想拥有一间独立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现在这一小套房子虽说只是租来的,但只要她按月交纳租金,房主想必不会找她什么麻烦。房子刚租下来的时候里面又很乱,白百合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房间里的东西一点点地弄出去,到了最后一天的傍晚,她终于坐在空荡而又干净的房间里了。白百合盘腿坐在地板上,腿边放了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桂花陈酒,那酒是琥珀色的,傍晚的夕阳从窗子里映射进来,白百合的脸和胳膊也成了琥珀色,她穿了一件浅色绸裙,此刻显得全身发亮,好像穿了件金属制成的玲珑盔甲,薄虽薄,但却坚硬无比。
电话铃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那部电话堆放墙角里,白百合从未把这里的电话号码告诉过任何人,所以这突然响起的铃声把白百合吓了一跳。
那是一部红色的异形电话,白百合从未见过形状如些古怪的电话,电话的座基很高,电话的手柄弯而且长,象扁担一样地两头弯弯地垂下来。铃声也很特别,听上去短而急促,一声声一下下,仿佛看得见拔号那人在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转动拔号盘。
铃声响了很久,等白百合拿起电话来接听的时候,对方已经断了。
这天夜里,电话又响了一回,白百合躺在那里睡不着,索性起来接电话。那声音听起来低沉而沙哑,他问你是白百合吗,白百合说是我,他又问了一遍,说你是白百合吗,白百合心里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正欲挂上电话,那人却道:
“你住的这套房子里曾死过一个女孩,是自杀。”
白百合忙问:“你是谁?”
电话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有呼吸的声音,然后他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房间里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有风吹过来,吹在窗户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动,不知谁家在用水管,水管发出沉闷而又怪异的声响,象是有许多人躲在暗处嘈嘈杂杂说话的声音。
二
白百合给《守望者》的编辑打传呼,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公布她的电话号码,回电话的却是个男的。那男态度和蔼地问她,你有什么事吗,白百合说那个叫眉心的编辑在不在,那男的说,我就是眉心,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白百合愣了一下,一言不发扣上电话,心想,这世上的事怎么全乱了。
白百合的日子从此就被电话给搅乱了。
早晨闹钟还没响的时候,电话铃已经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响起来。白百合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她每天早晨要准时准点赶到单位去上班,可那电话通常在五点钟左右就闹起来,闹得人心烦意乱。白百合再也睡不着了,她伸了一下胳膊,虽说是睡不着却也不想起床,她接电话的时候眼睛还是闭着的,昨夜的梦境还在脑子里停留并且继续。
“喂----”
白百合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隔着很远,不是从自己体内发出来的。然后她听到一个中年男子喋喋不休的声音,他说他看了照片以后如何激动,如何夜不能寐,他说他是睁着眼睛一直熬到凌晨才决定打这个电话的,他显然还想继续说下去,白百合打断他说:
“别说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不是我。”
白百合没功夫听她罗嗦,她一早还得赶去单位上班。有许多热情的电话,都是冲着照片上那个做丰乳器广告的女人说的,白百合心里明白,却不知如何跟那些情欲旺盛的男人解释。在电话里,因为没了遮拦,话就说得坦白直露许多。白百合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一只带葡萄干的果料面包和一杯热牛奶。她吃早饭的过程中电话又响了两次,白百合克制住自己,都没接。这需要一点克制力,因为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听到铃声在响总是会想,这会是谁打来的呢?会不会是一个认识的人:父母、上司、朋友......克制住这些念头不接电话,就像眼前的糖果不知是不是有毒,想吃又不敢吃。白百合囫囵着吃完早餐准备去上班,那干面包噎得她够呛。
白百合在镜子前面照了一下自己,由于没睡好觉,她的面色显更加苍白,头发向后梳得紧紧的,一丝不乱盘成一个髻。她戴耳环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扎疼了自己,她咧了一下嘴,然后拿起皮包匆匆起出家门。
走出家门好远她仍听到自己家的电话铃在响。
白百合在单位门口遇到一个男人自称是杂志社的眉心,并拿出工作证、记者证、居民身份证等物件来给白百合看,白百合虽然对这个叫女名的男人怀有敌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叫“眉心”的青年男子长得相当好看,他面颊瘦削,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嘴唇薄而且湿露露的。
“你不接我电话,所以,我只好跑来当面跟你道歉了。”
白百合说:“道歉有什么用?你怎么不把你家电话号码登杂志上啊?”
“对不起,这是我们工作疏忽。”
“光说一声对不起就完啦?”
“那你说怎么办吧?”
这时正是下班高峰时间,很多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都莫明其妙地盯他们一眼,仿佛看出来他们两个有什么不对劲。
“你走吧,”白百合说,“以后别再来烦我,电话的事我自认倒霉就是了。”
说完,白百合转身就走,把那个眉心一个人撂在台阶上愣神儿。
白百合在电梯上便想到那个令人头疼的电话,虽然电梯里嗡嗡的,外面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可白百合还是觉得头疼得厉害,随着电梯一点点上升,她的心也跟着提了上去。她的头皮一跳一跳地疼,从包里拿出钥匙正要开门,已经听见门里的电话急扯白咧地响起来了。
电话是白百合的姐姐白百惠打来的,她从电话里听出妹妹的声音很怪,就问她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啊。白百合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就把电话给挂掉了。她近来懒得说话,被电话骚扰得没精打彩的,上班的时候又有数不清的表格要打,她近来上班时间常常走神儿,经她处理的文件也是漏洞百出的,上司对她很不满意,常常对她大吼大叫。奇怪的是他在大吼大叫的时候,白百合的耳朵反而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好像超过一定分贝的噪音就会自动溢出,听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虚音。
白百合有时饶有兴致地盯着上司那张由于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对方,上司的嘴张得更大,开合的频率成倍加快,许多同事从隔板上方伸过头来看热闹,一双双浮肿的小眼睛泄漏得意洋洋的表情。
上司在这个处里虽说表面上是“头儿”,实则很没威信,因为他动不动就暴跳如雷,脾气坏得要命。他那个人心眼小,爱嫉妒,所以心里常常摆不平,邪火上升时就疯狗一样到处乱咬人。他有时表面上说的是工作上的事,其实是在表达内心深处的不满情绪。他在骂人的时候额前那一撮白毛便会像着火似地呼呼往上窜,围观看他吵架的人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冲他着他那撮白毛来的。小张是那种经常爱说点怪话发点唠骚小伙子,他刚从学校毕业,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给上司起了个外号叫“白毛”,围观“白毛”跟下属吵架是他的一大爱好。
上司把白百合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见白百合并不吱声,便有些窝火,但势头却明显地弱下去了。跟人吵架怕就怕遇上像白百合这类沉得住气的主,要是遇上最佳辩手超级泼妇或者母夜叉,挺身而出拉下脸来跟他对骂,那么事情倒是好办得多。怕就怕遇上像白百合这样的,她不出声你便无法知道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横竖你不能橇开她的脑袋来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上司就想,这个女人的脑袋里一定在骂着最最恶毒的咒语。
下班后好容易清静会儿,电话铃又没完没了响起来。
白百惠再次打来电话,对妹妹没好气地说:“我还没说完话呢,你干嘛挂电话呀。”
“你有什么事吗?”白百合没好气地问。
“还是那件事----想借你的房子用一下。”
白百惠是个性感而迷人的美丽女人,她早早地结了婚,又早早地离了婚,她很容易爱上一个男人,每一次都如同飞蛾扑火般地全身心投入,觉得这种感觉很浓烈很奇特,但很快就不行了,她又投入新的一轮爱情。
半个小时以后,白百惠带着她的新男友来敲门,这一次是个高个子长头发的男人。白百合一句话没说,把钥匙交给姐姐就带上门走出了房间。在电梯上她还没想好她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个闷热而乏味的夜晚。
结果那天晚上白百惠被接二连三的电话骚扰得什么事也没干成。“你这儿是怎么啦?改热线电话了吗?”
白百合冷笑道:“差不多吧。”
三
现在,给白百合打电话的男人基本上固定下来,最主要的是以下三个男人:一个是杂志社的男编辑眉心,二是语气阴森可怕、用词下流的“垃圾人”,三是自称为“一个伤痛欲绝的人”。这三个人侵占了白百合的全部时间和空间,他们像幽灵一样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白百合的心总是提着,有时候一晚上接了一个电话,总被那种情绪搅着,就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
天气闷热,白百合躺在席子上的时候,感到自己像一条粘鱼。房主在这时来敲门收租金,房主是一个衣着考究、风度儒雅的中年男人,他总是在每月一号来找白百合,坐下来喝杯咖啡,同她聊聊,然后就颇有礼貌地起身告辞,白百合对他的印象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