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少言寡语的钟音自从进入“网络世界”便越发地不愿与“真人”讲话了。网络的世界真是五彩缤纷,人们能过计算机网络可以享受它提供的各种服务:电子邮件、文件传输、远程登录、电子论坛、信息查询以及在线闲聊、在线游戏等。钟音仿佛掉进了一个电子黑洞,里面有没完没了的内容吸引着他,诱惑着他,使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有天小玄和她的情人王也然在她丈夫的电脑前做爱,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大汗淋漓瘫倒在床上,一人缩在床的一角,再也动换不了了。
小玄嘴角动了动,幽幽地说:“我是一个......电脑寡妇。”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忽然想到一个新名词,挺可乐的。”
王也然就支起胳膊撑起上半身来问小玄:“什么可乐的事你说出来让我也乐上一乐。”
小玄就把她和丈夫的关系以及“电脑寡妇”这个词说给王也然听。她是笑着说的,结果却并没有收到预期的喜剧效果,说完了两个人都傻愣着,空气好像不流通了似的,又干又涩。
王也然伸过胳膊拥住小玄,说:“小玄......我会对你好的。”
小玄忽然把脸埋进王也然的肘弯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起来。
“好了,好了......”
王也然最讨厌女人哭,再好看的女人一哭起来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是没办法,刚跟人家亲热完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他只好一边拍着她的肩一边象哄小孩似地哄她。没想到小玄是那种越哄越来劲的女人,她索性把王也然推到一边号啕大哭起来。
王也然才不吃她这一套,径自穿上衣裤溜之大吉。
电脑网络像绳索一样套住钟音,他把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都利用上了。钟音在网上结识了一批“网友”,所有“网友”都有着一个美丽的好像天使一般的名字,比如说钟音最早认识的一位“网友”名叫“爱娃”,从她那美丽动听的名字背后你可以想像得出电脑屏幕后面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也许她还有一头漂亮的卷发,在阳光下像金属一样闪闪发亮。
小玄以前看到的是电脑屏幕上成串的数据和看不懂的符号,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些没头没脑的对话,诸如“你该整理抽屉了,也许你会在里面发现一只死苍蝇。”“你愿意和爱娃一起喝干这杯酒吗?”“想你在每一个夜里......”
这些问题象一块块带药味儿的干棉花塞在小玄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干噎得小玄一阵阵地直泛呕,他们在机器上无中生有,制造一些虚幻的景象,他们逃避现实,使自己躲到屏幕后面成为一个没有形体只有思维和语言的隐形人。
夜里,小玄时常平躺在床上,她两手放在胸前,心情很平静。稍稍侧过脸来就可以看到丈夫面对电脑时的面部表情,他的嘴总是抿成一条线,脸被电脑屏幕映得紫中泛青,此刻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有他的电脑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躲着的爱娃也只知道,和他同床同枕的小玄却无从知道。
小玄并不觉得伤心,她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与另一个男人有关。那人胆子大得出奇,有天甚至半夜三更溜进小玄家里。客厅里黑得很,他就坐在客厅拐角的那对沙发上吸烟,那烟头忽明忽灭的,在黑暗中如同一点跳动的鬼火。
小玄那天是听见窗外隐隐有雷声才从卧室走出来去关窗。她先去关了过道里那扇朝北的大窗,转身又进了客厅。她没有开灯,身上披着的那件白丝睡袍被风鼓荡得噗噗响着,有丝绸轻微暴裂的声响。
王也然坐在那个角落里从容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小玄在明处,他在暗处。他已在黑暗中枯坐了若干时间,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现在他的眼睛如同猫眼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看见小玄那道白色的影子在屋中游荡,像灵鬼出窍的梦游者。
王也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猛然将她一把抱住的。
风来了。
成串滚动着的闷雷的声响离这座城市越来越近。
褐色窗帘已被平地而起的飓风掀起到半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又将他们兜头蒙住,他们越是挣扎被包裹得就越紧,小玄象个不小心落入水中的溺水者,拚命扑打着胳膊,划拉着双臂,她忽然间变得力大无穷,就象一个疯子在发作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拦得住她似的。
小玄听见头顶噼剥暴裂的声响,然后是轰地一声坍塌,什么都没有了。
小玄以为自己是从高楼上掉下去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安静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
这时候,暴风雨已经过去,四周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那个晚上没有月光,小玄自死至终也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孔。他们在坍塌下来的褐色丝绸上做了爱,小玄感到身子底下异常滑爽,她的皮肤被绷得很紧,骨骼一节节一寸寸都被人揉碎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浴缸里的一块海棉,绵软无力,吸满了水之后变得沉甸甸的,继而下坠,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底。
小玄疑心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客厅里的窗帘并没有坏,一切完好如初。小玄从冰厢里拿了一点东西吃,然后骑车到档案馆去上班。小玄每天早晨去上半的时候丈夫通常正睡着,他是在小玄起床的前一小时睡下的,他的动作象猫一样轻,再软的床也不会引起丝毫震动,每回上完机他都感到自己的思想连同肢体都象一枚树叶那样飘浮轻盈。
六
爱娃在网络上总喜欢耍点小聪明,搞点恶做剧,爱娃的性格简直把钟音给迷住了,他从没见过象她那么能言善辩(在计算机网络上)、思路敏捷的女人,他们在网络中交谈一些深奥的、完全与现实相脱离的问题,比如说UFO,或者探测火星的航天器等等,钟音觉得爱娃似乎比他懂得还要多,知识面更广,而且风趣幽默,娇俏可人。
有一天,爱娃说想请钟音这位“老朋友”一起吃顿饭,可以当面一起聊聊。钟音问她在哪里见面,她说明天下午三点在动物园门口见。
钟音是那种十分内向不动声色但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很坚定的男人。次日,钟音是提前了一刻钟到达约定地点的。他渴望见到这个与他神交了多时的“爱娃”,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索起来。
钟音有点近视,但钟音没戴近视镜,所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去的影像与现实世界里的真实影像完全不一样,他眼中是一个虚幻的并不十分清晰的世界,在他的眼里红都不是火辣辣透着灼人气息的正红,而是朦朦胧胧带着一层虚幻光晕的粉红,蓝也蓝得不彻底,带有梦幻中某种不确定的因素,街景总是给他带来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来往往的人让他看着都像是记忆中的幻影,只有坐在电脑前他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他是把现实和幻境颠倒过来的那种人,他已经完全不能适应有血有肉的现实人生了。
钟音站在动物园门口的那尊假海豚塑像前面,两眼发直地四处张看着。一些被太阳晒眯了眼睛的孩子被他们的家长强行推至那尊斑驳得已经不成样子的假海豚前面拍照,孩子们一个个全都深琐着眉头,稚气全无。孩子不像孩子,大人不像大人,这世界全都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
钟音第一次到约会地点去等人的怪异行为就被妻子小玄注意到了。小玄表面上装做若无其事,没事人的样子,暗中却盯梢了丈夫。她倒不是担心丈夫有外遇,外遇不外遇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她和她的男友王也然已经到了谈论婚嫁的程度,她和钟音分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小玄跟踪丈夫只是出于好奇。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鼓捣电脑的男人,怎么忽然间心然不定想要出门了呢?小玄越想越觉得奇怪。
小玄在动物园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躲了几个钟头,天黑下来,仍不见有人来跟钟音接头,而且看他那样子直眉瞪眼的也不象在等人,他一直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象海豚下面的一个影子。
“他是不是有病啊?”
小玄见到王也然的时候忍不住这样问。
“我怎么知道啊,可能是吧?”
王也然把手伸到小玄裙子底下,他急着做那件事情。
小玄道:“哎,你说我什么时候跟他提离婚的事比较合适?”
王也然说:“这事怎么问我?随你的便啦。”
小玄道:“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不想想我现在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谁?”
两人做爱的时候都显得气哼哼的,快乐却比平时来得更及时更迅猛。那天天气热得出奇,两人的身体全都粘一块了。
小玄说:“真想就这么死去啊。”
王也然说:“小玄,你丈夫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小玄起来气哼哼地穿裙子,“真讨厌!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王也然躺在床上,态度悠然地点着一支烟,眼睛笑盈盈地盯着小玄----似笑非笑的眼睛。小玄正坐在镜前梳头,从镜中她看见王也然这种表情,就顺手捞起梳妆台上的一把红木梳朝他头上砸去,王也然把头一偏,木梳砸在金属的床头上,发出清朗的一声脆响。
爱娃的恶做剧总在不断升级,她一会儿约钟音在超市见面,一会儿又约在图书馆,但爱娃一次也没有露过面。有天钟音在超级市场的贷架旁因追踪一个黄衣女子撞倒了一排贷架,五颜六色的贷架食品天女散花般地飞向空中,文弱的钟音当然也被当场扭住,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很象爱娃”的黄衣女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爱娃!”“爱娃!”
事实上被扭住的钟音当时只不过是张了两下嘴,并没有真的发出声音。从那时起,人们就真的当他是个内向型的精神病人了。
钟音在这座城市里寻找爱娃简直找疯了,他两眼发直,在电脑屏幕前变得魂不守舍,他在电子信箱里找寻着爱娃的任何一点消息,有很长一段时间爱娃已经没在钟音的视野里出现了。他变得喃喃自语,两手抽搐地钦动按键,他的手变得像鸡爪子一样瘦,手背上爬满了弯弯曲曲、灰蚯蚓一般的青筋。他总是坐在电脑前抠抠索索,寻寻觅觅,从他的背影看上去,他已经像个老人了。小玄每当看到钟音找寻爱娃时的情景,她总会发生一些联想,她想起他们的老馆长。
他总在寻找那本蓝色日记,找了多年,至今还没有找到。
他一个抽屉接一个抽屉地四处翻找,他一生都是在这重复的、无意义的事情中渡过的。他觉得他的事情非常重要。
有一天,那个苦等已久的爱娃终于出现了。
爱娃重新回到网络上,她机智幽默,妙语连珠,魅力四射,好像她从来也没在网上消失过似的,与几位“网友”之间没一点隔阂,这天,她约钟音最后一次见面,她说要给钟音一个惊喜。
“你来了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钟音仿佛看到她在屏幕后面神秘一笑,然后便象幻影一样消失了。
这天晚上,钟音的妻子小玄没有回家吃晚饭,钟音自斟自饮,喝了点儿酒。因为急着出门,最后那半杯酒钟音是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的,他原本就不会喝酒,这样一来更心跳气短,脑门儿上直冒虚汗。丢下碗筷,他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他闭着眼睛站在电梯上,象个丢了魂的空壳人。
从电梯里出来,钟音忽然觉得自己象刚从蛋壳里走出来的一只毛绒绒的小鸡,他迈着小鸡一般蹒跚的步履,跌跌冲冲,脚底拌蒜,他与现实世界脱离得太久了,现在走在街上,感觉有点怪怪的,他看什么都好奇,遇见什么都觉生动有趣,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使他有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他仍带着那件出门必带的灰色雨衣,他有每天准时准点收听天气预报的习惯,收音机里那个天天如此的呆板声音告诉他说:今晚有雨。
钟音抬起头来却发现,夜空晴朗得出奇。
爱娃这次约他见面的地点是一幢还没完全盖好的十八层的高楼。
整个城市都已经亮起来了,唯有这座楼还是黑的。钟音沿着黑黢黢的楼梯抬级而上,他听到自己那颗并不十分健壮的心脏在胸腔里扑腾扑腾跳动的声音。
顶楼的风很大,阳台还没来得及装栏杆,就那么敞着,所以夜风没遮没拦地灌进来,钟音站稳脚跟,感觉自己好像登上一艘正在乘风破浪中的海船。
“喂,老伙计,咱们的玩笑我看可以结束了。”
钟音的老朋友顾看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从后面用力拍了一下钟音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肩膀。
钟音眯起眼睛来将顾看丹那张长满粉剌的脸看了又看,他是近视眼,什么东西要是看不清楚便要闻味儿似地凑上去嗅嗅。此刻他嗅到了顾看丹嘴里也有酒气,便伸手拍拍他的肩,也叫了他一声“伙计”。
“你说你就是爱娃?”
“怎么样,角色扮演得不错吧?网络这玩艺儿就是这样,反正谁也看不见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顾看丹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对了,他看见对面一步步逼近自己的那个人在星空下咧嘴笑了一下,他笑得是那么粗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顾看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向后退了两步,就来到了那个没有栏杆的阳台边缘。夜风更大了,呼呼啦啦地兜着他的衣服,把他白衬衫张成一张大鸟的翅膀。到此为止,他仍认为钟音在同他开玩笑,他们是老朋友了,什么玩笑没开过呀。他正要开口说句什么,就在这时,钟音推了他一下,好像在按电脑上的一个“删除键”。
在电脑里要杀死一个人实在是容易,只须轻轻动一下手指。
钟音好像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也没听到顾看丹坠楼时发出的那声撕人心肺的喊叫。他拍拍手,好像刚刚干完一件大事准备回家,远处传来的悠长的警笛声不知怎么使他感到有些滑稽,就笑了一下。他对自己说,我的电脑还开着呢,关掉它。
说着,他便在对面墙上按了一下。眼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错,这个按钮很好用。”钟音对自己说。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钟音忽然提高嗓门儿像个粗人那样高声喊叫:“为什么不关掉它?”
无人应答。
钟音就想也许他的“网友”们统统睡去了吧。钟音打了一个哈欠,他也觉得有些困了。钟音每晚最后一个动作是:关掉电源,拔下插销,然后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就跟死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