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易分
——唐轩鹤
“师傅,香客越来越多了。”一个小和尚跑来对我说。
“随他们去吧。”我闭着眼,木鱼嗒嗒。佛珠转动,粒粒在计数前世今生;烟香袅袅,絮絮在诉说旧忆故情。全身的大佛在殿的中央端坐,一双属于神的慧眼俯瞰着世间万物。只是佛啊,你可否告诉我,这场等待要再延绵多少个日子,这番思念要再停滞多少个昼夜?
我在向阳以外三百里的地方停下,等待着解开通往向阳封锁的那一天。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我于一座伽蓝寺里削发为僧,我并不是想舍弃那个身影,我只是想长久地跪在佛旁,为念念祈福,愿她平安。而这一愿,便是十年。
十年是什么概念?多少青丝换霜雪?在这十年里我又见了多少百姓的离合悲欢?数不清。这些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像是鱼的洄游,在胸腔里翻搅,掀起无声的澎湃。
就在两个月前,皇帝终于下诏同栩梁国停战。十年前的轻率让这位君主折损了十万大军,也折损了他今日作为帝王的颜面——他同意划出向阳等五座小城和启泰山一带来换取和平。
饱受战乱的地方百废待兴,人们忙于修宅建园垦荒种田,却也记得给寺中佛添上一炷香保佑万年平安和门庭兴旺。新婚的男女跪在蒲团上祈求感情的至死不渝和彼此的白头偕老,在其他香客或祝福或羡慕的目光中叩拜,仿佛这样子就能获得神一世的期许。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想着远在向阳的念念,她是还在那座被割让的城池里等我,还是已经挽着另一个人的臂弯走在他乡的某条青石铺就的路上?我很想知道答案,却又怕知道答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默念着幼时学过的句子,第一次明白了那样一种沉重的心情。往事越千年,它们在多少后人的身上重现?我不知道属于我的命运是否在千年以前就已经书写在另一人身上,待到今世再由我来重演。不过倘真如此,这生死的命运轮回到底是为了遗憾还是为了执念?
我在默默等待,等待可以通往向阳城的那一天。好在经过了十年,原本看似遥遥无期的等待结束,我终于可以再见念念了。
不过尽管诏书下了,可是封锁依然延长了两个月。两个月吗?不长。因为它长不过我心中无尽的眷顾;两个月短吗?不短。因为它足以把一颗望穿秋水的心煎熬为枯木。
听香客说,今天就可以往向阳去了。
我换上一件浆洗的藏青色麻衣,搭着一位同路商人的马车赶往向阳,终于在第二天的下午到达了。天阴沉着脸,细雨霏霏。用青石板铺就的道上长满及膝的野草,破败旳城门是荒冢的陋碑,只有城门口的槐树还像过去那般伫立,身形高大却掩不住斑驳剥落的树皮。
都老了。
我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去了我和念念初次相遇的酒楼。然而楼不见了,只剩下焦黑的门框和几根欲斜未斜似倒非倒的柱子耸立在一片不知陈旧了多久的废墟上。一个佝偻的白头翁坐在这废墟中一块黑色的石板上喝酒,一条黄狗寂寞的在他旁边转来转去,不时呜咽两声。几幢新盖的房子零星散落,远没有当年的安和之感。
“都变了”我叹息道。只是念念去哪儿了呢?
“老人家,您知道姚念念去哪儿了么?”我问那个白头翁。
“经历了这样的一场劫难,还能剩下多少东西呢?你是问弹琴的那个姚念念么?”白头翁睁开浑浊的老眼打量我,“哦,我似乎见过你,你在十年前来过这里,你还托我去找过念念。”
“你是老掌柜!”我脱口而出,“那念念呢?她在哪儿?”
“你是来娶她的么?”老掌柜神色悲伤,“念念她因为受了风寒上个月刚刚去世,小伙子,你来晚了——”
雨声变大了,青石板上的坑洼也明显了,小城更静了,可念念不在了。她去了亡者的国度,带着她的一切离开这纷扰****的尘世,单独撇下我。
只是一个月啊,念念你怎么就等不及了?你不是说要么我死在战场上要么你就要等到我来娶你,可我现在来了,你却不在。
“她一直在等我么?”我木然地问。开口的时候的嗓音喑哑的不像是自己,仿佛躯壳被什么狠狠割开以致灵魂逃逸去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念念在么?念念她现在又在哪里看着我呢?
“她一直在等,等你等了十年,直到去世的前一天还在城门口等你。只是小伙子啊——你来得太晚了。不然你们的喜事可以让这座残城看上温暖很多。”老掌柜的嗓音在雨声里显得渺远又模糊,“还好,你来了,你没有辜负她。”
可她还是不在了。我再也看不见她的笑容听不见她的声音,我不能再和她说上一言半语。我只能从记忆的汪洋中搜刮出片段来追忆思念,我只能无数个寂寞难眠的夜晚去回想最后一次相见时我的紧张和她羞怯——去怀念她拥抱我时一并留在我衣服上的温暖。可我再也无法与之相见。曾经真切的美好成了消逝的梦境,十年的苦等换来的是阴阳两隔的无言。
念念,你说,你离开我是不是因为你累了,你等不下去了?
你说话好吗?
我仰头,扔开伞,任雨水冲刷脸庞。十年前我与念念分别是天空是晴朗的。朝霞蔓延了每一寸天际瑰丽的如铺开的十里红妆——那时候我相信我们定会有再会的一天,那一天应该是一场伴随永远的重逢。然后我会请来最好的媒人替我送去一箱箱聘礼,成亲的那天我要用蔷薇花瓣铺满向阳城的每一条路,最好的乐手在前面敲锣打鼓,最好的轿夫抬着朱漆雕花的八台大轿随着我越过整个小城去接你——去迎接我的爱人,去迎接我要用一生去陪伴保护的你。我想你在别的人家面前风光无限,我想让你在其他女人或妒忌或羡慕的眼神中骄傲地加冕。时至今日我仍有这样的财力来迎你过门,可你却不在,只留给我你的死讯,让我知道你长达十年的生命空白。
念念,是不是如果有人抢在我前面见到你并与你成婚,你会过得更幸福?
“带我去她的坟前好吗?”我看着老掌柜。
“在河边呢。你自己去找吧,那里只有她的坟,我想念念这孩子一定只想见你。”老掌柜摇晃着起身离开,那条黄狗跟着他,寸步不离。
我孤身去了河边,恍惚间我觉得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为了不惊动她我硬是徒步沿河寻找了一个时辰,十年后我站在当初藏身的那棵树前泪流满面,看着我爱人的坟孤零零地立在树下布满青草,连一座石碑都没。
我放下油纸伞撑在坟头,跪下来抚摸那盈盈摇曳的绿草。念念在风中漫卷成云的衣袂和发线卷着过往的洪荒扑面而来,令我难受得睁不开眼。
念念,你现在每天都睡在这里,冷不冷?
念念,你等了这么久,恨不恨?
我当初走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你带上?嗯,念念,你告诉我你没死,这一切只不过是你和掌柜的串通起来跟我开的玩笑——你告诉我这是用来惩罚我这么晚才来接你的游戏行不?告诉我你还活着,念念……
不是说好了等我吗?不是说好了要听见我的死讯么?
——你怎么就先走了?我们都等了彼此十年不是么?可是等待的十年让往事化烟云,沧海换桑田。
如果时光倒流,如果过往重现,如果我们当年就预知了今天,预知了这永远的离别。你是否还会在朝阳明媚的河边答应这场现今永远不能完成的婚约,你是否还会将你装满了一生的相思托付于我?我们都没有死在战乱的烽火狼烟中,却永别于百废待兴的疮痍里。如果我能早来两个月,我就可以带着你离开这人烟稀少的残破孤城,我就可以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医去这令你玉殒香消的风寒。可是现在的我只能说“如果”,如果我能早些来,如果你还在,如果我们没分开??????
我从胤雍城里请了个石匠为我刻了一座碑,朱砂书抹的字在连绵阴雨中耀眼又沉重,我把它放在念念的坟前,让它替我告诉眠于此地的念念我对她心意不变——“爱妻姚氏念念之墓”。
我会每年都来看你的,只是希望下辈子可以早些遇见你,然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重回了伽蓝寺。每天依旧敲打木鱼念诵佛经,为离世的念念祈福。我整天看着那些烧香还愿的善男信女来往不绝,看他们笑着离开满面春风。
外面又下雨了。嗒嗒噔噔的声音总令人回忆起在向阳残城的那个雨天,我在那个雨天里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一个女孩,而她系着我一生的喜乐欢悲。
我起身,掩上大殿的门。掩门的瞬间这风雨湿了我的脸……